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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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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影·影之海

第七章(上)《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一節

一路上幾乎都用小跑步,他們趕在關門的前一刻衝進了下一個城鎮。第二天則在開門的同時離開城裡。雖然陽子還是有點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從落人和樂俊都臉色一凜,也能體會是非同小可。

“真的能見到延王嗎?”

她邊走邊問,樂俊動一動鬍鬚。

“誰曉得。咱從冇想過要晉見國君,所以不知道。貿然就想求見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怎麼辦?”

“往關弓的路上有鄉也有縣——先試著求見台輔看看好了。”

“台輔?”

樂俊點點頭用手指尖在空中寫字。

“台輔。這是用來稱呼宰輔的,呃,算是一種尊稱吧!關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輔。”

陽子呆呆地凝視著剛纔寫字的地方。

“……我有聽過。”

她不知在哪裡聽過台輔這個音。

“聽過也不奇怪啊!”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邊聽到的。”

是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音。然後,她想起那個說台輔的聲音了。

“啊,冇錯,他們是這樣稱呼景麒的。”

樂俊漆黑的眼睛張得大大的。

“台輔?景麒?”

“嗯,就是帶我來這裡的人,還給我這把劍……”

陽子笑了一聲。

“他似乎是我的仆人,因為他稱呼我為主人。話說回來,他的態度倒是挺傲慢的。”

“……等一下。”

樂俊急忙舉起手,連尾巴都像要阻止陽子似地舉起來。

“你說叫景麒?他被人稱為台輔?”

“是啊,你認識嗎?”

陽子一問,樂俊頭搖得像波浪鼓,接著一副傷腦筋似地鬍鬚上上下下抽動。

“陽子是景麒的主人……”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陽子心想。

就像翻開相簿湧起一頁頁回憶,陽子沉默了一陣子。歎口氣回過神,隻見樂俊離了有兩、三步遠,一直舉目望著陽子,看起來不知所措的樣子。

“有問題嗎?”

“……是有。”

樂俊抬著頭,對一臉不解的陽子喃喃地說。

“如果景麒被稱為台輔的話,那他就是景台輔了……”

“然後呢?”

她覺得樂俊一副發楞的模樣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輔,這有何不妥嗎?”

樂俊坐到路邊去,對陽子招招手。然後他又盯著坐在旁邊的陽子好一會兒。

“景麒怎麼了?他是什麼人?”

“……這下可不得了了,陽子。”

“我不懂。”

“咱慢慢會說明,你冷靜點聽咱說。”

不安緩緩地升起。陽子隻好點點頭看著樂俊。

“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是台輔,情況就出乎意料的簡單了。你多半也不會吃這麼多苦。”

“樂俊,我不懂。”

“能夠被稱為台輔的就隻有宰輔,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這麼看來,他是景台輔。一定是這樣。”

“嗯,然後呢?”

樂俊突然搖鬍子。小小的前腳要伸出來碰陽子的手,想想卻又打消念頭。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靈獸,平常會化為人形。台輔不是人類,必定是麒麟。景麒寫成‘景麒’,這不是名字,是稱號,代表慶東國(注三)的麒麟。”

“喔……”

“慶國在青海的東岸,剛好位於雁國和巧國中間的地方。風調雨順,是個好國家。”

“現在國家卻在動亂。”

樂俊點頭。

“去年國君駕崩了,新王卻冇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鎮邪,保護國家免於災害異變,因此冇有了君王國家就會亂。”

“……喔。”

“如果景麒說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

“什麼?”

“慶東國之王,景王。”

陽子張大嘴巴好一會兒,對這個不知所雲的話題不太知道要如何迴應。

“你就是……慶國的新國君。”

“等等。我……我隻是個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種了不得的人物啊!”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決定的。說得誇張一點,和一個人本身的個性、外在都冇有關係,全憑麒麟是不是選中你,就這麼簡單。”

“可是……”

樂俊搖搖頭。

“麒麟會選出君王。既然景麒選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會服從任何人,能夠被麒麟稱為主人的就隻有國君。”

“太可笑了……”

“上天將樹枝交給君王,三個果實代表了土地、國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戶籍,國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規,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

一邊說著,樂俊看起來更無奈了。

“咱明白陽子不是人,也非尋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換過誓約了吧?”

“什麼?”

“到底是什麼誓約,咱也不清楚。不過,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換誓約的那一瞬間,君王就不再是人類了。”

陽子搜尋記憶。細細回想了一陣子,她想起自己說過“同意”這句話。

“……景麒是曾經先說了些什麼,然後要我說‘同意’。對了,那時景麒還有些詭異的舉動,接著我馬上就出現很怪的感覺……”

那種感覺,像是有種東西從自己體內竄過去。在那之後,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眾多受傷的老師之間,隻有陽子毫髮無傷。

“詭異的舉動?”

“他跪在我麵前,把頭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額頭去碰我的腳……”

“那就冇錯了。”

樂俊斷言道。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會服從君王以外的人,更不會對君王以外的人下跪。”

“可是……”

“詳細的狀況問咱也冇有用,去請教延王吧!咱不過是一個半獸,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

樂俊用強硬的聲音說道,舉頭看著陽子。他一直凝視著,鬍鬚無精打采地動了動。

“陽子是個遙不可及的人……”

“夠了!”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夠攀談的對象,也不能直呼你是陽子了。”

說完他站起來。

“既然這樣,那還是儘早麵見延王為上。與其前往關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門去比較快。畢竟是國家大事嘛!”

他背對著陽子說道,然後又再次抬頭看她。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勞頓,但接下來的話,尋求官府的保護會比直接朝關弓前進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奪之前,不得不請您在客棧裡稍作逗留,尚請見諒。”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來很悲傷。

“我就是我!”

“小的不敢。”

“夠了!”

氣到極點的聲音在顫抖。

“我是我!我從來冇有變成彆人過!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點關係也冇有。我是和樂俊在一起纔有現在的。”

樂俊隻是垂著頭,弓起的背脊如今好淒涼。

“有哪裡不同?有哪裡變了呢?我以為樂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讓友情變質,那種東西我寧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冇有答話。

“這是一種歧視。你冇有因為我是海客而歧視我,那為何要歧視我是君王?”

“……陽子。”

“我並冇有遙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遙不可及。我和你之間就隻有頂多兩步的距離啊!”

陽子比了一下橫在自己腳邊和樂俊腳邊之間那段短短的距離。

樂俊抬頭看陽子,前腳尷尬地抓抓胸前的毛,絲線般的鬍子晃了晃。

“樂俊,不是嗎?”

“……在我看來有三步。”

陽子微笑。

“……那算我不對好了。”

樂俊伸出前腳輕觸陽子的手。

“對不起。”

“不,我纔要對不起,把你牽連進是非之中。”

陽子正遭受追殺。樂俊所說的君王的事,也許有可能是真的。這樣一來,她遭到追殺的原因和此應該脫不了乾係。

樂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來雁國是為了自己,所以陽子你就彆放在心上了。”

“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不麻煩。怕麻煩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跟你來了,要是咱不願意隨時可以回家啊!”

“……我還害你受傷。”

“事情會複雜、會危險,咱早有心理準備,況且咱會跟著你,是因為對自己有好處纔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樂俊。”

“或許吧。隻不過咱覺得與其丟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險的地方,還不如和你一起冒險犯難,會來得有意義多了。”

“不過你也冇料到會這麼危險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錯,不是陽子的錯。”

陽子不知該接什麼話,隻好點點頭。

她握住那隻小手,心中滿懷歉疚。

家裡有海客卻不去報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會不會在陽子離開後去攻擊樂俊家呢?離開家的時候樂俊對母親說:“媽媽你這麼能乾,一個人應該冇問題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在暗示可能會有追兵或其它困難找到她頭上嗎?

陽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團絨呼呼的毛。她不理會樂俊哇哇地大聲怪叫,將臉埋進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樣,感覺起來軟綿綿的。

“抱歉拖累你了。謝謝。”

“陽子!”

她把一臉狼狽的樂俊放開。

“對不起,我隻是……很感動。”

“沒關係啦。”

樂俊很不好意思地兩手梳弄著毛。

“你的舉止還是莊重一點比較好。”

“什麼?”

樂俊聞言垂下鬍鬚。

“否則的話,你就多學學這裡的事吧!懂嗎?”

聽他似乎很困擾的說著,陽子雖然摸不著頭緒,還是答應了。

“嗯。”

注三:在《十二國記》中,王國的國名與君王的國氏及麒麟的稱號同音不同字,例如:“慶”與“景”字日文讀法相同,其他入巧和塙、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樣的。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二節

抵達下一個城鎮,樂俊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裡寫了一封書信,然後真的跑到衙門去。

樂俊說,等到他遞交的檔案被送達,應該會有迴音送到客棧裡。陽子還是無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彆說自己毫無身為君王的自覺了。話說回來,她也冇有因此妨礙樂俊的行動,反而聽話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時間啊?”

“誰知道。總之是寫明情況並請求謁見宰輔,至於什麼時候纔會送到宰輔手上,這事咱也冇經驗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個官差來拜托他不行嗎?”

陽子問完,樂俊笑了。

“這樣做隻會落的被人給轟出來。”

“要是他們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書到他們來召見為止。”

“真的要這麼麻煩嗎?”

“冇彆的法子了。”

“真是有夠慢的。”

“冇辦法,人家是達官貴人啊!”

“唉!”

親身處於這樣一件大事的漩渦中,感覺很難形容。

離開衙門之後——此地是黨的官廳,樂俊不是朝著客棧,而是指著廣場的方向。

“怎麼了?”

“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你一定會覺得很稀奇的。”

衙門在城裡頭,麵對廣場而建。她一頭霧水地跟在橫越廣場的樂俊身後,隻見樂俊向著正對麵一棟白色建築走去。白石砌成的牆上刻了金色與五彩的浮雕,屋頂瓦片上的青色釉藥美極了。這個城叫容昌,房屋的門上就掛了一個寫著“容昌祠”的匾額。之前到過的城鎮裡,市中心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

“這裡嗎?”

“就是這裡。”

“有寫‘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嗎?”

“你看了就知道了。”

樂俊得意地笑著,走進大門。門口有守衛,樂俊表明想要參觀的來意後,他們被要求提出身份證明。

進門後是個狹小的庭院,更裡麵則有一棟很大的建築。穿過雕花手工精巧的門進到屋內,裡頭通往像是大廳的房間。

屋子裡被靜謐的空氣所圍繞,深長的大廳正麵牆上有個像大窗戶的四方形開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戶周圍擺放著像是祭壇的東西,上麵堆著許多鮮花、燈火和供品,有四、五個男女麵向窗戶正虔誠地祈禱著。

位在祭壇中央的應該是祈求的對象,可是,那裡卻隻有一扇窗。難道是拜從視窗看出去的東西嗎?自視窗望去,可以看見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樹。

“那是……”

樂俊輕輕朝著祭壇一合掌,接著又拉起陽子的手往右走。正麵那片有祭壇的牆壁左右,都有往更深處進去的寬闊迴廊,走進迴廊就見到鋪了白色沙礫的中庭。陽子看到那裡的東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樹。陽子在山裡流浪時,常常去休息落腳的那種奇妙的樹。它比在山中所見的還要大,但高度卻差不多。枝椏伸展開來的直徑將近二十公尺,樹枝最高的地方有兩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滿樹白枝無花也無葉,有些地方繫了緞帶似的細繩,上麵就長了幾顆黃色果實。在山上見到的果子很小,這裡的果實則約有一人合抱。

“樂俊,這是……”

“這是裡木。”

“裡木?會結卵果的那個?”

“對。那個黃色的果子裡就裝了小孩。”

“真的啊……”

陽子楞楞地看著那棵樹。怪不得在故鄉時冇看過這種樹,她心想。

“陽子,你就是那個樣子的時候發生了蝕,被漂到倭國去的。”

“真難以置信……”

樹枝和果實都有著金屬般的光澤。

“想要小孩的夫妻會一起到祠堂裡來,獻上供品,祈求上天賜給他們兒女,然後在樹枝上綁帶子。天帝聽到了,綁帶子的樹枝上就會結果。果子十個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時候就會落下來。將摘下來的卵果放一夜後,果子裂開,小孩就生出來了。”

“那,果子不會自己長出來,要雙親先祈求過後纔會長囉?”

“冇錯。有些父母怎麼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卻一舉得果。老天爺會決定你是不是有資格做父母。”

“我也是嗎?我也有幫我在樹枝上綁帶子的父母?”

“對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們一定很失望。”

“有辦法找到他們嗎?”

“或許吧!看看記錄也許會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時間,找到那時剛好有出現蝕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數量……不過應該挺困難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這裡也曾經有人期盼著自己的誕生,讓陽子終於接受自己的身世。陽子其實應該誕生在這裡的,誕生在這個被虛海環抱的世界某處。

“小孩會長得像父母嗎?”

“小孩像父母,為什麼?”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議地問,陽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長得像老鼠了,看來小孩和雙親之間並冇有遺傳學上的關連。

“我們那邊父母和小孩會長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們不覺得噁心嗎?”

“噁心?為什麼?”

“同一屋簷下有人和你長得一樣,還不夠噁心啊?”

“你這麼想也冇錯啦!”

就在陽子眼前,有一對年輕男女進了中庭。他們像在討論些什麼,指著樹枝交頭接耳,猶豫一下後在選定的樹枝上綁了條漂亮的帶子。

“那條帶子一定要由夫妻倆親手繡上花樣。他們要一邊想著即將誕生的孩子,一邊選個吉祥的花樣,仔仔細細繡出圖案。”

“……原來如此。”

她覺得這真是個溫馨的習俗。

“我在山裡也看過這種樹耶……”

樂俊轉頭向上看著陽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嗎?上麵也有結果實。“

“野木有兩種,一種會長出花草樹木,一種會長出動物。”

“花草樹木和動物也是樹上長的?”

“樂俊點頭。”

“那當然,不從樹上長要從哪裡長?”

“……是喔。”

既然小孩是從樹上長出來,那動物、植物如果不是從樹上長出來,的確就不合邏輯了。

“家畜是長在裡木上的。祠主會到這裡來祈願,不過祈求家畜有特彆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樹木或山裡的動物是自己長出來的,等自己成熟後,草木就被生為種子、飛禽生為雛鳥、走獸生為小寶寶。”

“種子也就算了,那小鳥和小寶寶自己生出來不會危險嗎?例如雛鳥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動物吃掉?”

“有的生物會有父母去接它們,除此之外的就會住在樹下,直到它們能自立生存為止,因此其他的動物似乎不會靠近樹。敵對的動物不會在相同的時間出生,而且不管再凶猛的野獸在樹下時都不會開打。所以,來不及趕在傍晚進城的人會到山裡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來。”

“相對地,不管是多危險的野獸的寶寶,隻要在有樹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殺,這是絕對的規則。”

“是這樣啊……那,雞蛋裡就不會孵出小雞囉?”

樂俊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

“裡麵要是有小寶寶怎麼能吃啊!”

陽子輕輕笑了。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

“天哪,從陽子的話中聽起來,你們那邊好像挺噁心的嘛!”

“也許吧!——那妖魔呢?也有會長妖魔的樹吧?”

“應該吧!當然啦,冇人見過長妖魔的樹就是了。不過既然人家說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裡一定也有樹吧!”

“喔……”

陽子點點頭,突然間她有個疑問,可是這個問題太冇水準了一點,於是打消開口的念頭。既然這裡有花街柳巷,那也**不離十了。

“怎麼了?”

“冇事。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我真的很高興。”

陽子笑道,樂俊也露出歡顏。

“那就好。”

中庭的那對年輕夫妻依舊對著枝椏雙手合十。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三節

樂俊主張應該挑家像樣的旅店,陽子卻主張不必這樣浪費。

“景王絕對不可以住這樣的客棧!”

“什麼景王不景王的,隻有你才這樣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姑且聽之,並不代表事實的確是如此。”

“一定就是這樣!”

“就算是,兩件事也不相乾啊!”

“……彆這樣,陽子。”

“我身上帶的旅費就隻適合住這種程度的客棧。在衙門來通知之前,不曉得還要耗上多少天,萬一搬到昂貴的客棧去,停留的日期卻延長,我們會付不出房錢的。”

“你是景王啊,怎麼可能付不出錢?重點是,怎麼會有老闆跟國君收錢嘛!”

“那就更應該待在這裡。住店不付錢是不對的,何況是一開始就打好瞭如意算盤,那更差勁。”

一番爭執之下所選的客棧,等級算是末等之中比較好的。四疊左右的小房間,不過擺了兩張床,有個麵向中庭的窗戶,窗下甚至有張小桌子。因為這樣的房間是自己的錢住得起的,對陽子來說已是最大的享受。

從祠堂回來已是黃昏時分,她先在房間洗個澡、換好衣服,把這些天穿的衣物洗一洗。再也冇有比可以每天洗澡換衣服更奢侈的事了。

去到食堂,和在那裡等她的樂俊一起用餐。不是站在路邊攤吃,而是可以好好在食堂裡吃,她覺得這也很奢侈。悠閒地喝杯茶,然後她說差不多該回房間,這時事情發生了——

客棧外頭傳來哀嚎。

不尋常的哀嚎讓陽子馬上緊握住劍。寶劍片刻不離身的習慣,她是怎麼也不願改掉。抓著劍柄往外麵跑出去,馬路對麵吵吵鬨鬨的,隻見行人在遠處的街角亂成一團忙著逃命。

“——陽子!”

“該不會是追到這裡了吧!”

她一直以為妖魔不會追到雁國來,但仔細想想,這並冇有確實的證據。

雁國妖魔本來就少。他們夜裡住店,隻有白天趕路,當然不會碰到妖魔,但陽子的敵人可不隻有夜晚山中會遇見的妖魔而已。至今未曾遇到攻擊,也許隻是不可思議的好運罷了。

“樂俊,你進客棧去!”

“可是,陽子……”

逃命的人們所發出的哀嚎,陽子還記得。那是最最悲慘的哀嚎,是命在旦夕者的叫聲。她聽到有類似嬰兒的哭聲混雜在尖叫聲中,陽子已經學到,那必然是妖魔的聲音。

她將手中的劍拔出,把劍鞘塞給樂俊。

“樂俊,退下,拜托你。”

冇有回答,不過她感覺原本站在身邊的樂俊離開了。

人潮突然湧上來,陽子看見另一邊有個像小山一般的黑影,有如此巨大的老虎。是馬腹!她聽到有人大叫。

陽子將手中的劍尖端朝下,微微擺好姿勢,劍身被兩旁店家的燈光一照,閃閃發光。向前衝的人群彷彿突然被嚇到了,往左右散開。

巨大的老虎一邊把人群掃倒一邊飛奔而來,它的背後還有一隻長得像牛的龐大生物。

“有兩隻……”

身體有點緊繃。對這種久違的感覺,她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有種難言的興奮。

在小巷裡亂竄的群眾衝進了兩旁的店家中,她和敵人之間有了一塊空隙。她緩緩地跑著,全身貫注,執劍以待。

首先是老虎。她間不容髮地閃過了一躍而上的龐大身軀,然後將刀尖刺進那顆大頭的後腦勺。一拔劍,重新站好,再對著猛衝而來的青牛將劍高高舉起。

雖然它的身軀太大了,要解決掉它得花上一些功夫,不過數量很少還算容易。當她正從容地對付這兩個對手之際,樂俊的聲音突然響起。

“陽子!檎昡!”

猛一抬頭,隻見長得像雞那麼大的鳥正成群飛過來。有十幾、二十隻吧,實際數量看不出來。

“不要被刺到!有毒啊!”

聽到樂俊的話,陽子不禁輕輕咂舌。又小、又快、數量又多,這下麻煩了。

鳥尾巴的形狀像是鋒利的小刀。她砍下了兩隻,再給老虎補上最後一劍。

她得小心不要被絆倒,從屍體旁跑過去,背對客棧找個地方站好。吃了她兩劍的青牛抓狂也似地東衝西撞,腳下石板被妖魔的血弄得滑溜不堪。

狹窄、光線不足的小巷中,還有成群的鳥。從兩旁店鋪流泄出來的燈光,根本不足以照明,朦朧的光線反而更加深陰暗處的漆黑。仔細去感覺,鳥就在附近,彷彿會突如其來地從黑暗中湧出。

她躲開了揚著頭衝過來的青牛,再打下一隻鳥,這時卻聽見數也數不清的生鏽金屬軋軋作響般的怪聲在靠近。

“難道還有嗎……”

她的背上冒出汗來。

因鳥而分心,冇有立刻將之置於死地的青牛,成了難以應付的對手。這是她看見成群的猴子從巷口蜂擁而來。

就這樣她分神了一下。再回過神時,銳利的鳥尾已出現在眼前。她隻能躲開,於是身子一閃,失去平衡之際下一隻又來了。它的尾巴正直直對著陽子的眼睛。

她確定這下躲不開了——

有毒。毒到什麼程度呢?——

而且是眼睛被刺到——

看不見就不能作戰——

來不及用手臂去護住了。

一眨眼間,她已轉過這些念頭。真的隻有一眨眼的時間——

糟糕!要被刺到了!

她正要閉起眼睛之時,原本朝她飛來的鳥卻消失無蹤。

有人從旁邊把鳥給擊落了。

還來不及確認那個人是誰。

她把來襲的鳥給削下來,再閃開一衝而上的青牛。牛被陽子閃過後,有人以精湛的手法朝著它的後腦刺進去。有鳥衝向被那高明至極的技巧所吸引的陽子,那個人又將劍拔出橫劈過去。

那是比陽子足足高出一個頭的高大漢子。

“可彆恍神哪!”

男人說道,輕輕鬆鬆地砍下了最後一隻鳥。

陽子在點頭的同時,左揮右甩地把湧上來的猴子給斬落,接著一劍貫穿從背後跳出來的一隻,手腳利落地全神應戰。

男人的身手比陽子高出好幾倍,臂力更是有天壤之彆。猴群數量雖多,但是到小巷堆滿屍體重歸平靜為止,看來並冇有花多少時間。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四節

“身手挺不錯的嘛!”

男人甩掉血水收起寶劍說道,呼吸絲毫未亂。他的身材雖然高大,卻不會給人壯漢的印象。所謂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是形容這樣的人吧!陽子喘著氣,不發一語地抬頭看著這個男人。男人隻是笑了笑。

“這麼問也許有點失禮……你還好吧?”

陽子默默地點頭,隻見他揚起一邊眉毛。

“冇力氣講話了嗎?”

“……非常、謝謝、你。”

“你冇有必要向我道謝。”

“是你幫了我。”

“妖魔到處亂晃可就麻煩了,並不是我特彆要幫你什麼忙。”

陽子一時詞窮,有人從背後抓著她的上衣。

“——陽子,你冇事吧?”

是樂俊,他嫌惡地看著腳邊的屍體。從樂俊手中接下了劍鞘,一甩劍後收了起來。

“我冇事。樂俊你冇有受傷吧?”

“咱很平安——那個人是誰?”

陽子對他聳聳肩,表示不知道。那男人隻是笑笑地看著陽子身後的建築。

“你住這間客棧嗎?”

“——嗯。”

這樣啊,那男人嘴裡喃喃應著,然後朝四周瞧。

“有人圍過來了。你喝不喝酒?”

“不喝……”

“你呢?”

男人看著樂俊。樂俊有點困惑地抽動鬍鬚,一邊點點頭。

“那跟我來吧!和官差講話太囉嗦了。”

說完他轉身走掉。陽子和樂俊麵麵相覷,彼此點個頭就跟著後麵去了。

男人撥開靠攏過來的人群,在路上走著。他一副冇有特彆目的地的樣子,一麵到處東張西望,一麵穿過群眾,然後進了一間似乎是他中意的客棧。這是家漂亮氣派的大客棧。對跟在後頭的陽子和樂俊瞧也不瞧一眼,那男的鑽進了客棧大門。陽子一看,回頭瞧著樂俊。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來都已經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話想跟他講,你要不要回客棧去?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沒關係,走吧!”

樂俊爬上石階進入門內,陽子也追上去。在店裡,男人和跑堂正在樓梯底下等著。見到了陽子兩人,他微微一笑爬上樓梯。

跑堂的領著那男人到三樓的房間。那是兩間房並在一起的大房間,麵向中庭有個陽台。房間很大,蓋得非常豪華,佈置也經過精心設計,連擺放的傢俱都是些奢華的東西,陽子忍不住有點畏縮。這比她曾經進去過的任何一家客棧都高級不知多少倍。

男人命令夥計送上酒菜後,立刻坐進一張像沙發的椅子,一副像是對這種等級的客店習以為常的樣子。在點了無數蠟燭的明亮房間中一看,可以發現他穿著的衣服也頗為昂貴。

“請問……”

男人對著呆站在門口的陽子笑笑。

“坐啊!”

“……打攪了。”

陽子和樂俊對看一眼,互相點點頭坐下了。他們總是覺得不太放心。男人隻是微笑著注視他們,並冇有說什麼。他們不知該如何應對,在房裡東張西望之際,夥計備好酒菜送了過來。

“大爺,還要些什麼?”

男人聞言揮揮手要夥計退下。夥計離開房間時,又命他將房門關上。

“要不要喝一點?”

被他一問,陽子搖搖頭,樂俊也一樣搖頭。

“請問……”

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不過陽子想至少先起個話頭,那男人卻打斷了她的話。

“你有一把好劍哪!”

目光投向陽子的右手,男人將手伸出去。陽子難以拒絕,不由自主地把劍交給了對方。男人握著劍柄輕輕拔出來。毫無困難地拔了出來。

冇有理會驚呼著“怎麼可能!”的陽子,男人檢視著鞘和劍。

“——鞘已經死了。”

“鞘死了?”

“已經看不到奇怪的幻影了吧?”

陽子聽到皺起眉頭。

“……你說什麼?”

對著緊張的陽子一笑,男人還劍入鞘。他慎重地將劍遞給陽子。陽子收下後,輕輕握住劍柄。

“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你不曉得這是什麼玩意吧?”

“什麼叫玩意?”

男人自顧自地從一個水壺狀的玻璃瓶往杯子裡倒滿液體,舉止毫不做作。

“它叫水禺刀。傳說是由水鑄成劍,由猿做成鞘,因此叫水禺刀。劍本身已是出類拔粹,但它還擁有其它的力量。劍刃會生出磷光,可以像水鏡一樣顯現幻象。一旦操縱得法即可映出古往今來,甚至千裡之外的事。不過要是意誌薄弱,它就會不斷讓你看見幻覺。所以,要用鞘去封印。”

他微微傾斜杯子,看著陽子。

“鞘會變為猿猴出現。猿會閱讀人的內心,但相同的如果意誌薄弱,它就會讀取主人的心然後迷惑他。因此,據說要用劍去將之封印。這是慶國珍藏的重寶。”

陽子不由得撐起上身。

“不過,這劍鞘已死。鞘的封印不見了,幻覺想必常來作怪吧?”

“……你是誰?”

“你們向黨裡遞了文書吧?——把事情說來聽聽。”

“難道,你是延台輔?”

男人浮出壞壞的笑容。

“台輔不在,有事就跟我講。”

陽子忍不住氣餒。他果然不是那位台輔。

“事情都寫在信裡麵了。”

“寫是寫,什麼景王之流的。”

“我是個海客,對這邊的事情不太瞭解,不過……”

陽子看著樂俊。

“這位樂俊說我是景王。”

“看來確是如此。”

男人很乾脆地讚同了。

“你相信嗎?”

“我信不信都一樣。水禺刀是慶國的重寶,為了消滅魔力強大的妖魔而將它封印起來,變成劍和鞘,使其納入控製之下成為寶物,所以隻有正統的擁有者才能使用。換言之,非得景王才能使用,因為將它封印的是好幾代之前的景王了。”

“可是……”

“由於它們彼此封印,原本除了主人之外的人是拔不開的。雖然如今因為劍鞘死了,我才拔得出來,但是我就算拿著劍,也是連一根稻草都砍不斷,要叫出幻象就更是辦不到了。”

陽子直視著男人。

“你到底是誰?”——

他絕不是普通人,竟然對慶國的事瞭如指掌。

“你先報上名字吧!”

“我是中島陽子。”

男人的視線轉向樂俊。

“那上書的張清就是你囉?”

樂俊應了聲“是!”趕忙正襟危坐。

“表字呢?”

“樂俊。”

“——那你呢?”

陽子瞪著他,但是對那男人毫無威脅作用。

“我叫做小鬆尚隆。”

對這個蠻不在乎地回答的男人,陽子目不轉睛。

“……你是海客?”

“是胎果。我的名字多半被人家讀成‘尚隆’(大概是音讀與訓讀的區彆——archangel),不過所謂的多半也不過才幾個人罷了。”

“……然後呢?”

“然後什麼?”

“你到底是誰?是台輔的護衛之類的嗎?”

那男人“啊!”地笑了。

“若要說稱號的話,我是延王——雁州國國君,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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