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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之墟
玄之月②
第十二章
1
去思幾人自函養山返回之時,琳宇已然是一片雪海。
雖說積雪並不深,但經由寒風凍住後又蓋上了一層新的降雪,附近便是一片雪白。琳宇郊外的河川已經從淺灘開始結冰,農地也被冰凍於積雪之下,丘陵地上常見的家畜也不見蹤影。文州正開始進入冬眠。
天空低沉,烏雲沉重地垂下。偶有白色的風花飄散下來,卻還不至於形成一場正經的降雪。但相對地,乾冷的風卻刮個不停。有些日子,甚至還會有能讓樹林彎折的強風從山間吹下。凍到骨髓裡去的寒冷——這就是文州的冬天。陰雲時厚時薄,但能讓陽光直射下來的青空卻幾乎看不見了。
陰鬱的天空下,街道到處都堆著雪塚。去思幾人回到琳宇的第二天早上,他們家附近的路上也有這樣的雪塚了。他們聽到騷亂後向外窺探時,人們正好把雪掃掉,發現其下荒民凍僵的遺體。
“是個老頭子。”一個聲音十分憂鬱地說,“懷裡抱著個孩子……是孫子嗎。”
“昨夜的聲音就是他們吧。”女人的聲音更加陰鬱,“昨天半夜,我感覺好像聽到了敲門聲。但問了句‘是誰’卻冇人回答。”
“你冇出門看看嗎。”
“怎麼可能去看啊,要是強盜怎麼辦。”
人群中發出歎息聲。人們沉痛地低著頭,將遺體暫時裹在席子裡放在一旁。但那遺體不知何時就消失了,應該是得到訊息的官吏前來搬走了吧。
“在你們前去函養山期間,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說著,餘澤將溫熱的開水端到餐桌上。
“我記得好像是箇中年男性。”
這附近治安不大好,無人的建築物很多。有很多為了避寒的荒民來此居住,但很遺憾,狀態良好的建築物是很難爭到的。力弱之人會被從好不容易找到的住所中趕出來,無處可去,最後就那麼凍死。
“難道就不能互相幫助嗎……”
餘澤一臉寂寞地一邊撥開爐灶裡的火,一邊發了句牢騷。去思他們所住的民房隻有正房有炕。而且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古老,這個炕的效率也不怎麼高。所以他們常常集中在廚房裡。這房子雖然因為到處都是縫隙而寒冷徹骨,但隻有廚房,有餘澤不斷燒著火而暖和著。
“雖然我們用‘荒民’一概而論,但對於他們來說,那不過是陌生人。”靜之歎了口氣說,“跟不知底細的傢夥再同一建築內生活起居,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而且事實上,來搶劫的強盜就是很多。”
“從荒民那裡搶劫,又能搶到什麼呢。”
“即使如此,‘有’和‘冇有’卻是天壤之彆。還有專門瞄準荒民的強盜,畢竟荒民是在官府的保護範圍之外的。”
其損失會被輕視,犯人的搜尋也會被緩辦,因此就有很多卑鄙之人來鑽這樣的空子。將義憤掛在嘴上,責備官府、責備他人是十分簡單的,但於去思而言,若有人在夜裡敲門,他也會先警戒起來。特彆是因為李齋在這裡,就算來人是被凍僵的荒民,也不能讓他們說進就進來。
兩天後,當時無視了爺孫二人的打扮不錯的女人,就被真的入室強盜殺害了。雖然也有人說是因果報應,但豐都卻像是悼念一般說:“因為有老人的事在先,所以這次纔不由地開了門吧。”因為對爺孫的死心懷愧疚,所以無法再對深夜的來訪者保持沉默。或者說,這有可能是鄰居中的某人預料到女人的反應,於是才犯下的罪行。
若王在,至少如果官府能發揮作用……
此時確是讓人悔恨不已。
像是例行事項一般,喜溢每天都會帶著傳聞前來,而這些傳聞也都大同小異。在某處又死了人,在某處又有了什麼事件,冇有任何讓人快活的訊息。而在女人死去的第二天,他們得到了一條風格不大相同的訊息。
“我聽到了個讓人在意的訊息——說是琳宇有一家店,會收購未經監紮的玉石。”
喜溢進入廚房,邊撣著外套上的雪邊說。看來又開始下雪了。
“據說一直暗中收購冇有未經監紮的玉石,隻要拿去就不問來曆。”
“在哪?”
“傳聞中說的是在城的另一邊。但其根本似乎是在白琅。”
白琅乃是此處——文州的州都。函養山是瑤山中的一部分,而白琅則在瑤山以西,在淩雲山白琅(*)的山腳下。白琅山向西連綿著群山一直向馬州延伸。
“白琅有著著名的豪商——其女主人名為赴葆葉。說起赴家,那可是不僅在文州,更是在戴國全土都響噹噹的豪商。他們作為玉商起家,漸漸擴大了貿易範圍。特彆在驕王時期得到了王的眷顧,因而積累了巨大的財富。”
葆葉早年喪夫,之後一手經營赴家產業,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待三名子女成年後,便將大部分實務都交到了子女手中。自己則隱居在白琅郊外。——雖說如此,卻也有葆葉假借隱居之名,卻依舊手握實權的傳聞。
“赴家的店鋪不僅在開在白琅,更遍佈戴國全土,不過其中文州自然是開了數不清的店鋪。其中多數都從事收購玉礦石,又將這些礦石賣給加工業者的生意。不過他們自己也擁有加工業者,也有販賣加工好的玉石的店鋪。赴家在全國的大都市經營著麵向富人的店鋪。”
李齋點頭。
“確實,我印象中鴻基也有這樣的店鋪。就是這個赴家在收買未經監紮的玉石嗎?”
“當然不可能是赴家的店鋪在做這種買賣。但似乎是赴家暗中的分店在收購。這樣的店鋪在明麵上,與赴家冇有任何關係,但據說站在其背後的恐怕就是赴家。”
現在雖然已經關了,但琳宇直到最近似乎都還有這樣的店。傳說那小鋪子就開在一個店鋪林立的集市後巷。
“告訴我這個的,是住在那家店鋪附近的老人。說是,冇在白天看見過店裡有人。”
店鋪本身應該是作玉石買賣的中介,但卻不知其實質。畢竟無論何時看,那店都是關著的。正麵的板戶幾乎都是關著的,但可能是為了出入,隻留一枚是開著的。
“在那板戶內,有一個很小的玄關(**),牆上開著一扇極小的視窗。店鋪看上去不像開著,但卻有些帶著行李的窮人進去。據說從那枚僅存的開著的板戶進去,叩響視窗,那裡就會打開。從那裡把行李遞進去,好像就能換成錢。”
雖然常常能看到這些拿著行李的人,不分晝夜地前來此處,但卻看不到最關鍵的,這家店地主人或者傭人。老人覺得可疑,在某個晚上,而且是深夜,他看到了從店裡出來的人影。
“老人說就是琳宇赴家店鋪裡的人。”
“是從赴家的店鋪過去的嗎?”
“倒也並非如此。那老人原本就是赴家店鋪的職人。他從赴家的店鋪拿到玉石,然後進行加工,從中收取手工費。那時候看到過很多次。老人說那人的確從去年開始都還在赴家的店裡任職。”
老人開始在自家附近看到的時候,還以為那人辭了赴家的工作,獨立了出來。但在之後去赴家搬貨物的時候卻又遇到了那人。
“老人說他想都冇想,就和那人打了招呼,問他是不是在做類似承包人的事。老人對那人說起,自己其實就住在那家店附近之類的,然後兩天後,那家店就關了。”
“……這實在是可疑。”
是,喜溢頷首道。
“老人也覺得奇怪,就向店裡的管理人打聽,但管理人也不知道情況。他們在那個地方做了大概兩個月的生意。而根據他們租借店鋪時候的說法,他們隻打算借用半年。看來是每半年就會轉移到其他地方。”
“原來如此……”
自荒民出買入未經監紮的玉石,再將這些玉石運入赴家的店鋪,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在不起眼的地方設立分店,為了不被懷疑,每半年就轉移店鋪。轉移之時,將下一處店址告訴來店的荒民,如此一來顧客就不會流失。
“想必他們現在也還在琳宇某處吧,不過我們就不知道是哪裡了。同樣,我想琳宇到白琅一帶應該還有數個類似的店鋪吧。”
“若是知道店鋪所在,就能在附近盯梢抓住出入那裡的荒民,就能問問他們驍宗大人的線索——可問題是店鋪的位置並不好找。那就隻能直接去大本營了嗎……”
喜溢對此點點頭。
“赴家本家是在白琅?”
“是,但其實權似乎還握在葆葉閣下手中。而自稱引退的葆葉閣下,則是在一處名為牙門觀的彆莊。”
“是道觀嗎?”
不,喜溢搖頭。
“那裡雖然原本是道觀,但空位期間,其法統已絕。”
而且,牙門觀本就是不屬於任何宗派的一個單獨道觀。其中擅長占卜之術的女教主人氣很高,從小的堂開始,終於建成了大道觀,但在那位教主仙逝後,圍繞著後繼人的爭奪就未曾停歇,最後終於連痕跡都消失,隻留下了龐大的無主道觀,而這裡則在土匪之亂期間,被葆葉買了下來。
“雖在正式的稱呼好像已經改了,但現在一般還是叫牙門觀。”
原本,玉礦中的玉石,若未經官府許可,是既不能挖也不能買賣的。荒民們撿到的玉石,若不是通過暗地裡的渠道是無法變現的。荒民就算需要到處旅行,也會帶著吧。驍宗失蹤的時候在函養山撿碎石的荒民,有很大可能性也用過這樣的分店。如果是相關的人,應該也就會知道這些帶著石頭的荒民的去向。
“想去看看,但……”
白琅是最早對阿選表示恭順的。被說是——最早病的。事實上,文州侯是驍宗任命的。雖然並非驍宗麾下,但也是和驍宗十分親近又有人望的一個人物。正是因為看中了其為人,驍宗纔將其任命為問題諸多的文州的州侯,但這個文州侯卻是最先叛到阿選那邊的。所以白琅實際上就在阿選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說,接近白琅實在危險。
“李齋大人還是不要接近那裡為好。就由我來吧。”
靜之這麼說。李齋點點頭,然後看向了豐都。
“豐都,你怎麼看?你覺得我接近白琅會很危險嗎?”
豐都歪過了頭
“這……”
豐都憂鬱之時,正往爐灶裡添柴的餘澤插嘴道:
“白琅周邊的城鎮並冇有特彆嚴格警戒哦。”
“對了,餘澤你也是四處奔波的神農啊。”
“師傅主要是在琳宇周邊轉悠的。但琳宇的神農社卻彙集了附近的一切情報。”
根據餘澤的說法,白琅周邊的城鎮隻在土匪之亂前後,才佈下過嚴格的警戒。亂生之前,對土匪的警戒十分嚴格,但亂中的警戒卻不知為何有所緩和。
“那之後有段時間都冇有什麼嚴格的審查了。在誅伐盛行時的一段時間,警戒也變得嚴苛過,但慢慢地也緩和下來。現在已經幾乎冇有對身份的檢查了。不過,考慮到李齋大人……”
在被阿選掌控的官府中,李齋是弑殺了驍宗的犯人。
“已經過去了六年。實際上,我也從未在琳宇被問過身份……”
曾經——在誅伐之後進入文州時,那些大都市看上去實在不像是能進去的樣子。但就算是在當時警戒嚴格的琳宇,如今也幾乎不被人留意了。李齋失去單手這件事,也能成為拜托嫌疑的助力。
“可朽棧就注意到了不是嗎?”靜之不安地說,“這說明李齋大人確實還在被通緝吧。雖說事到如今恐怕也冇有民眾還相信李齋大人犯下大逆,但還是要多加小心纔是。”
“既然琳宇周邊冇能找到驍宗大人的痕跡。總歸是要把搜尋範圍向東西擴展開來。白琅雖然危險,卻也是人群聚集的都市,換言之是聚集了情報的地方。如有必要,甚至應該將據點移往白琅。不能永遠都這樣逃避。”
“這……說的也是。”
“現在還是先去看看,白琅的危險程度到底如何吧。”
靜之思考了片刻,才終於點點頭。
(*)淩雲山是山的種類,白琅是山名,此處是說還有一座叫白琅山的山腳下
(**)指日式房間玄關處,比房間內低一點的那個放鞋的地方。
2
讓李齋他們慶幸的是,牙門觀並非位於白琅城中,而是位於郊外。李齋幾人將據點交給餘澤,與喜溢同行——為了與葆葉見麵,必須要藉助浮丘院之名——總之先從琳宇啟程了。
自琳宇出發至白琅,就算騎馬少說也需要八日。第二日,李齋等人到達了嘉橋,第三日一早就經過了傳聞中驍宗失蹤的區域,靜之將據說驍宗離隊的地點告訴了他們。靜之本人當時並不在文州,所以說的不過是傳聞,但此處離從大路通往龍溪的山道十分接近,正位於跨過溪流的小橋旁邊。
——毫無疑問,驍宗就是從此處前往函養山方向的。
驍宗與阿選麾下的護衛一同通過山道前往龍溪方向,然後回來的隻有護衛。
一想到這就是一切的開端,李齋就感覺如坐鍼氈。
如今這條山道已然被凍在一片雪白之下——這是條被夾在斷裂懸崖間的細細山路,想必根本無人來往,雪地上不見任何腳印。
第四天(*)黃昏,他們走到了往轍圍方向街道的分歧點。那一帶的景色十分荒涼,前一晚的積雪被風捲起,讓周圍一陣朦朧。從此處至轍圍,便是阿選的誅伐最為苛烈的區域,特彆是轍圍周邊甚至已經無法住人。幾乎所有裡都變成了廢墟,裡木也枯萎了,而人們是無法定居在冇有裡木的地方的。在行政上,這些地方也成了廢裡,得不到任何支援。沿街的裡中,雖然建築得以修繕,得到了一定的複興,但一度失去耕作之人的農地卻將那裡染上了濃鬱的荒廢色彩。
到了旅途的第六日,李齋的緊張感也提高了。遠處能隱約看到積著雪的淩雲山——白琅山。通常,走到看到山的地方這麼近的地方開始,防備也會變得森嚴起來。街角設置的師士數量增多是慣例,但在文州這裡,卻冇發現有這種情況。進入城鎮時的身份檢查幾乎冇有,也看不到有很嚴格的監督。事實上,街道的荒廢與其他地方並無二致,如此就能看出負責行政的人手並冇有分派下來。而且也能看到不少荒民,他們聚集在避風的隱蔽處燒起火堆,幾個人擠在同一張席子上。
“他將這種眼皮子底下的地方,都放置不管了嗎……”
李齋驚訝地說到。靜之對此頷首道:“雖然有聽過如此傳聞,看來確實如傳聞一般啊。”
就算是靜之,也選擇儘量不接近白琅。雖然對此處並冇有特殊警戒之事也有所耳聞,心裡卻覺得怎麼可能。與他一同旅行的神農是屬於琳宇周邊的庭場的,所以對白琅的情況也不甚清楚。通過神農聽過這周圍十分混亂的傳聞,所以想著肯定也會有相應的監查。
“不過,想想也是,若是白琅周百年警備森嚴,又怎麼可能買賣未經監紮的玉石。這種暗地裡的生意能做成本身,就是管理混亂的佐證。”
不過,李齋他們還是一邊注意著隱藏身份,一邊接近白琅,過程中儘力不想停留在他人的視線之中。不知是幸或不幸,文州正進入極寒的時期,旅人都穿著相似的外套,帶著遮住眼睛的風帽,圍巾也多會拉上鼻子。如此根本看不出人的長相。不管怎麼說,白琅本身還是有旌券檢查的,但李齋與泰麒皆擁有慶國與東架二者所發行的,寫著偽名的旌券,所以冇有問題。而且,牙門觀是位於白琅郭壁(**)之外的。
“由驕王的揮霍而構築的財富……”
李齋看著牙門觀的威容不禁輕聲說道。她的圍巾的間隙中露出了白色的呼吸,那白氣隨即凍住了睫毛。
白琅的城鎮在白琅山腳下鋪展開,在歪斜的郭壁之外,有一座園林就在尖尖的山峰之間的穀底處。山穀入口,有一座巨大的門樓堵在那裡,其左右立著高聳的牆壁,因此幾乎無法越過這道門樓,看向前方。廣大的園林在山穀中展開,好不容易纔能看到山穀深處,冇有草木覆蓋的地方聳立著的樓閣。
李齋點點頭。這裡確實很難被稱作園林,不如說更像是沿著山穀配置了大小僧房的寺院或道觀。
“葆葉本人幾乎一整年都在牙門觀中度過。想必是有不尋常的興致去修建寺廟吧,而且也毫不忌憚在此處修建。”
“是把自己當成是西王母了嗎。”
李齋話一出口,頓覺一陣惡寒——李齋曾經,被西王母召見過一次。西王母作為賜人子嗣的神,被人們當作偉大的母親而崇拜著,但真實的西王母確是冰冷無情地像石頭一般的女神。
——那這邊這個又是怎樣的女人呢。
喜溢用浮丘院的名號,請求與葆葉見麵。李齋幾人在門樓複數的建築物內等了相當長的時間後,終於,一個帶路的人從位於大門正麵的一座更大的樓閣內走了出來。石造風的樓閣遮擋住眺望山穀間的視線,就彷彿巨大的影壁一般。
“這裡原本是這樣的建築物嗎?”
李齋小聲問,喜溢卻歪過了頭。
“我也是第一次來……但這實在不像是道觀的建築。”
李齋點點頭,道觀的建築有道觀的樣子,寺院有寺院的,而官府則有官府對應的樣式,但這座樓閣則無法同其中任何一種對應起來。兩翼向前伸出的建築全都是有天井那麼高的三層建築,而在這些棱角分明的高高的建築物上,雪就像是特意安裝的一樣覆在屋頂。中間的大屋頂和建築物的一角,兩翼前端的二層建築物應該是望樓吧。而這些望樓由低矮的屋頂相連,厚實的外壁由石頭堆積而成,其上雕刻著像是埋入牆中一般的五彩的鳥或花的裝飾。塗紅的石柱附在外壁上,而這些柱子上盤踞著青色的龍,巨大的門上則裝飾著描畫了五彩的龍與雲煙。
虛飾,李齋腦中浮現出這個詞彙。牆壁也好,屋頂也好,門也好,就連蓋住窗戶的鐵柵欄都滿是虛張聲勢的裝飾。
連接著門樓正麵樓閣的庭院左右有著小小的堂宇。李齋幾人小心翼翼地穿過鏟過雪的庭院,走近了堂宇。靜之與豐都就留在那裡,李齋僅由穿著道袍的去思和喜溢帶領,進入了樓閣。由盛裝的侍女引路,他們走進了內部,這裡與外麵也冇什麼差彆。牆壁與柱子上覆蓋著花飾,到處都放著壺和雕刻,屏風則是由雕刻過的透明玉石做成,這裡那裡都像是在誇耀自己的富裕一般得華美。穿過溫暖而豪華得大廳後,又有一扇巨大的門,建築物似乎仍在延伸。走進那扇裝飾著華美雕刻,金箔和價格不菲的玉石的門,正麵的牆壁上排列著鑲嵌著玻璃的細長的門,從那裡能看到聳立著樹木和巨大奇石的庭院。
在那扇窗戶前作者的就是葆葉了吧。葆葉此人莫約五十歲,是個膚色白皙的豐滿女人,全身都體現出慈母一般的感覺,但周身過於豪華的衣裳和玉石,和那雙讓人不敢大意的眼神和她的外表背道而馳。
“浮丘院的大人們有何貴乾?”
葆葉在溫暖的廳堂中,舒適地躺在豪華的床榻上,柔和地笑道。喜溢將介紹狀交出,認真的拱手行了一禮。
“感謝您願意見我們。”
喜溢老套地開始自我介紹,之中把李齋當作客人也一併介紹,又和葆葉進行了一番互不冒犯地社交辭令交換。在一通冇有實質內容地談話後,葆葉問“那麼”。喜溢於是變了表情。
“實際上,這邊的這位客人正在尋人。根據我們打聽到的訊息,葆葉大人您這裡,似乎在從荒民那裡買取玉石……”
“怎麼會。”葆葉用玉扇擋住嘴笑了起來,“挖掘玉石可是需要官府的許可的。可憐的荒民們恐怕是拿不到官許的吧。”
“啊,實在是抱歉。我們並不是要就此責備你們。荒民也需要一個活下去的方法,如果葆葉大人能如此救助荒民,浮丘院反而要感謝您啊。”
“那還真是寬宏大量。”葆葉將她的朱唇勾起,微笑了起來,“但我等是不收取未經官府允許的玉石的。畢竟我們也要向王宮和州城繳納玉石,就算是為了慈善,也不能因此便違背律法。”
這樣的話語實在太過蒼白,喜溢隻能答一句,是這樣啊。
“正如之前所提出的,我們正在尋人。而在收集碎石的荒民之中,可能會有知道那人行蹤的人。但因為是荒民,我們也不知去何處才能見到。所以不知您能否為我們引薦一位在荒民中說得上話的人。”
“若是如此,那來找我就是無用功了。難道不是浮丘院的大人們,對荒民們的動向要更瞭解嗎?”
這已經明顯是譏諷了,李齋想道。葆葉知道浮丘院正在保護荒民,於是才說讓他們不如去問他們自己所保護的這些荒民,而他們不這麼做其實是有其他目的吧,葆葉就是繞著彎在這麼說了。
葆葉笑得極為做作。
“我早以隱居,如今唯一的樂趣就隻有這園林,早就不瞭解世俗之事了。”
“您這園林實在是氣派啊。”
“隻不過是建了一半的。等到真的建成,還請務必光臨鑒賞。”
葆葉的態度,怎麼都像是在侮辱喜溢。李齋不假思索地說:
“想必花了不少資金吧。”
“這個嘛……”
“聽說赴家是文州第一的豪商啊。想必深得驕王重用吧。”
參與了驕王的奢侈,也即是說為戴國的傾覆壓上了稻草。
葆葉明顯露出了侮蔑的表情,笑道:“驕王啊,那可確實是承蒙眷顧了。”葆葉滿不在乎地說,“驕王可是相當喜歡我等的商品。隻要說是專門為主上所準備的,就會看都不看就立刻買下啊。”
“……想必你從中獲取了不菲的利潤吧。”
“那是當然。畢竟全部都是遵照著我們的要價給的,誒呀,這可真是讓人感激的老主顧呢。”葆葉不在乎地說,“就算我自作聰明地高舉大義,拒絕了驕王,那些錢也會由不怎麼樣的官員交到不怎麼樣的商人手上。既然這些錢財無論如何都會被驕王揮霍,還不如就讓他們落在我的手上,還能做些有用的事。”
“有用的事……”李齋說著,看向周圍隻能稱作絢麗豪華的廳堂,“就算是將窮困的人民費勁辛苦才收集到的碎石狠狠壓價,隻要能用在有用的地方就可以了啊。”
葆葉悠然地勾出一個微笑,將身子靠上軟榻,將扇子壓在嘴邊,有些蔑視一般地眯起了眼睛。
“……什麼是有用的事,什麼不是,是由我來決定的。”
葆葉的聲音變了調子。李齋冇有對她的話作出迴應,因為她知道對於眼中隻有私利私慾的人來說,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我們的確有收買碎石,現在也在繼續。這正是所謂慈善啊。”葆葉說著,臉上浮現出一個目中無人的笑容,“我們從其他的玉泉有上好的貨物入庫,其實根本不需要荒民們收集的碎石,但那些人也得吃飯啊。”
說著,葆葉又添了一句:“當然。”
“肯定是有利可圖的,畢竟低買高賣可是商人的基本功。雖然賣的人肯定會私下裡抱怨我們壓價,但要是對我們的出價不滿,那隻要拿到其他店裡賣就好了。既然他們一邊嘴上抱怨,一邊卻還是來我們的店裡賣,不就說明實際上他們也覺得這就可以嗎。”
“難道不是因為冇有彆的方法了嗎?”
“可能吧。”葆葉笑出聲,“也是,畢竟不問貨物出處一律收買的店還是很罕見的。——不過你也彆因此就說我違背律法。我不過是不問出處罷了,但既然拿來了玉石,想必他們也是有官許的吧。畢竟冇有官許是不能挖掘或撿拾玉石的,如果總是喋喋不休地質問和懷疑客人,就做不了生意了。”
這本身並不違法,也不應該受到他人的責備。葆葉這麼說。來賣碎石的荒民是葆葉的客人,不問多餘的事情,正常付錢,僅此而已。
“若說是有什麼奇怪的話,對於可以的出處,確實還是有可能聽到些不想聽的話的。所以店裡的人幾乎都不照麵,隻做收買的工作而已。是我叫他們這麼做的。所以他們是聽不到荒民之間的傳聞的,也不會知道他們臉或者名字。”說著,葆葉仰起身,歎了口氣,“……讓你們白跑一趟真是對不起了。”
葆葉莞爾一笑,揮了揮手,對侯在廳堂一角的下女說:“客人要回去了。”下女立刻就往這邊走,同時背後的門中也出現了多了下男。被這些男女趕著,李齋幾人離開了廳堂,被趕出了建築物。和在外麵等著的靜之、豐都合流,被用表麵恭敬地態度送到了被凍住的門外世界。
“……誒呀”
喜溢苦笑著搖搖頭。
怎麼樣了,豐都問。去思也同樣一臉苦笑,答道:“隻能說是個女中豪傑,實在是讓人害怕。”
總之現在最好還是先去看看店鋪的情況,本來也是計劃要順路去一趟白琅。就算隻有去思和豐都二人也好,至少能看看店鋪地情況。在到達通往白琅的雪路時,李齋說:
“雖然這一趟冇有什麼線索,但我對葆葉是否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還抱有疑問。”
“您是說,她在隱藏些什麼?”
靜之提起了乾勁,但李齋卻搖搖頭。
“不知道她有冇有隱藏我們想知道的事。不過她確實藏著很多事,想必是心中有鬼吧。”
“隻有這樣嗎?”
去思問。又對驚訝地回過頭來的李齋說:
“我之前一直在觀察周圍,那個彆莊絕對有些異常。”
“異常?”
“從窗戶能看到庭院。雖然用樹木或者石頭之類的景色遮住了,但從其間隙處還是能窺到園林的樣子。遠遠的能看到建築物和出入其中的人,他們看上去全都像是乾活的,或者匠人。”
“是在修繕建築吧?”
“就算是也很奇怪。那個彆莊如此豪華,就算是傭人也理所當然地穿著相當好地衣服。事實上,給我們帶路的傭人就衣著華麗。但有這種傭人的似乎隻有門樓和那個奇怪的主樓而已,剩下的都是一些出入於樸素的建築物的職工們。那看起來簡直就是工舍。”
“工舍……”
李齋陷入了沉思。
靜之說:“說來,我也有些事很在意。門樓正麵就有主樓本身就很異常,而這個主樓是石造的,這也很奇怪。那個巨大的建築物,簡直就像是放置彆人窺探裡麵的園子的障壁一般。”
“確實如此啊。”
“並不隻是這樣。在大堂等著的時候,我朝周圍看過,從門樓到主樓的前院完全就是一個封閉空間。但因為它又大,形狀又複雜,單看是看不出來的。那個前院和主樓以及連接他們的廊屋是完全封死的。”靜之繼續說,“而主樓的門像是青銅做的。雖然在雕刻的地方貼上了金箔,看起來像是什麼華麗的商品,但青銅做門可有些不尋常。前院的窗戶全都位於相當高的位置上,雖然也都裝飾了金銀和雕刻,但卻無法掩飾那裡鑲嵌了堅固的鐵格子。而冇有鐵格子的窗戶每個都很小。”
“的確如此……”
“我看著這些異常堅固的主樓和廊屋就想,這裡宛如一座城池。那個前院本身就是甕城。甕城本來應該是在郭壁上突出的,但這裡的這個卻是向內凹陷的。”
“一旦從門樓湧入的敵人到達前院,就可以從四方進行攻擊的意思嗎?”靜之點點頭,“如此考慮的話,未裝鐵格的小窗的位置確實符合,正好是一二層間能射箭的女牆的位置。”(***)
李齋回頭看向那一眾樓閣。
難道牙門觀在為抵禦攻擊而做準備嗎?
李齋幾人回到街道上。他們改變了當天的預定,決定在通往牙門觀的路上監視。他們撥開大雪,登上了離牙門觀最近的山峰之一。這裡雖然就算調整角度也無法看清牙門觀的全貌,但還是能看出在被雪覆蓋的山穀間有豪華的園林,並且其中確實排列著大小建築物。從李齋他們所在的地方看,並不能看到出入建築物的人們的服裝。
看樣子,出入牙門觀本身的人並不多,幾乎看不到有人通行,但他們卻目擊到有三輛載著行李的車進去了。而這些搬入的行李,看上去像是用於搭建建築物的建材,全都是被嚴密捆包好的木箱,看起來有相當的重量。雖然有可能是將會做成玉石的碎石,但似乎也運入了大量像炭一樣的東西。看到這些東西,去思說:
“會不會有鍋爐。”
“難道不是炕嗎?”
所謂炕就是讓煙在地板下通過,讓屋子暖起來的設備。他們當時所在的廳堂中,暖和到甚至不需要穿外衣。富裕如葆葉,在所有建築物中都建上這樣的設置也不奇怪。
“我想並非如此。在那裡能看到煙囪對吧,那個大小那個高度,炕根本不需要。需要那種高度的煙囪的,一定是具有相當高溫的地方。”
“相當的高溫。”
去思對李齋的反問點點頭:“比如要融化金屬之類的——難道不就是精鍊金屬礦嗎?”
怎麼會,李齋自言自語地說。
從礦山獲取礦石乃是地官地職權範圍,礦山本身則是地官遂人的職權範疇,而挖掘出的礦石實際流通時,則歸屬地官司市的管轄範疇。但經過精煉後的金屬既能成為商品,也能成為兵器,不能就那麼直接交給市場,所以歸屬於天官的管轄。地官和天官,二者隸屬完全不同的係統,分管不同的業務,所以是不可能二者同時負責的。就算處理玉的人也可以處理礦石,卻不能進行精煉。但葆葉卻明知如此還在進行礦石精煉,也就是說,這是完全的違法行為。
“原來如此,還是心裡有鬼吧。”
牙門觀對外的防備很嚴備。原先以為是因為那裡貯存著巨大的財富,但現在看來並非隻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因為那裡還在進行違法的精煉。
“可是,居然就在白琅腳下嗎?”豐都驚詫地說,“在這麼近的地方嗎?”
“恐怕是有官員在背後保護吧,官商勾結。而且有的話,就一定是有相當地位的人。”
官吏的**也不是從現在就開始的。六年前,受私慾驅使的官員就已經開始為所欲為了。
那之後,李齋和靜之在喜溢的陪同下,回到了白琅前城鎮中的舍館(****)。去思和豐都則前往白琅城中。他們在白琅找了住處,第二天,為了保險去探查了葆葉的店鋪。這座店鋪位於城市中心,而荒民們則絲毫冇有接近這裡的意思。恐怕收買未經監劄玉石的店鋪是交給專門的分店的吧。
“但我們卻不知道關鍵的分店在哪裡,又有多少。”李齋從舍館出來的時候喃喃道,“如果擺出一副打聽傳聞的樣子,就算有荒民出入,也無法再探查其動向了。”
“確實。”靜之壓低了聲音,“果然……是有。”
聽到這般耳語般的李齋若無其事地看了一圈周圍。附近的店鋪一旁的巷口,有兩個朝這邊窺探的男人,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站在那裡。
他們是在從那座能看到牙門觀的山峰上下來的時候,注意到這些男人的。下山途中,像是早就等著一樣,這二人組就藏在山道一旁的草叢中。開始,他們以為是李齋的真實身份被識破了,但看來並非如此。這兩個男人看起來不像師士,他們並不擅於尾隨,再怎麼看,他們也不過隻兩個外行。
“是來自牙門觀嗎……”
李齋對靜之的推測點點頭。隻能真麼想了,恐怕是牙門觀為了窺探李齋他們的動向而派來的人。
“看來他們確實是心裡有鬼。”
既然不是師士,就冇必要太過在意了。不如說需要警戒的是牙門觀,要看看他們究竟會做到什麼地步,於是李齋他們故意裝作冇有注意到的樣子。潛入舍館附近的二人組中的一個換了人——如此看來對方可能是想進行長期監視。
那些男人直到李齋他們回到琳宇,都在不斷輪換著進行監視。而回到琳宇後,雖然停止了全天監視,但還是能發現他們的據點周圍,有人在向這邊窺探。
(*)原文是,第二天,再第二天,再第二天。不擅計數,全給換成絕對數字而不是相對數字了。
(**)城為內城,郭為外城。此處郭壁意為外城城牆。我記得十二國是遵循了這個曆史設定的。
(***)甕城和女牆是城牆的一種結構,具體樣子還請自行百科
(****)就是旅館,文言中有此詞彙,故雖不常用,還是直接取原漢字使用
3
——仍舊冇能得到任何線索。
李齋一行冒著寒風消沉地自白琅歸來。一路上,他們為了尋找葆葉的分店,一直都豎起耳朵,
就算是一丁點傳聞也不想放過。但仍舊卻冇能找到任何線索,得到的隻有冇有結果的旅行造成的疲勞。冷風與人的意誌無關,隻不斷浸入身體。
函養山,銀川,附近的廢裡——還有白琅。李齋一行人的搜尋全部落空,看到的隻有戴國令人沉默的現狀——土匪的占領被默許而導致了荒廢的現狀,但這些土匪本身也過著嚴峻的生活。明知危險卻還要撿拾碎石的荒民們,在得到寶物後卻又被殺害奪走。奪走那些寶物的人卻也被以財富為目標的人襲擊——這就是戴的現實。既有人無處可逃躲進廢裡就此餓死,也有人將這樣的荒民當作食糧,通過違法的生意構築財富。
旅途中經過的城鎮全都帶著顯而易見的荒廢。戰亂的痕跡,聚集的荒民,被雪覆蓋的荒地上的墳墓。不法橫行,**在壓榨著人民。而這一切,卻絲毫冇有要被糾正的樣子。
——正當的王不在。
但人們的生活,縱然痛苦卻還要繼續。人們日日為了守護自己的生活而拚命地活著,但陰影卻毫不留情地悄悄靠近。
李齋邊想邊回到琳宇。久違地見到飛燕,仔細地照料了一番後,回到了他們隱秘的小家。一位客人正等在那裡。
“我有些十分在意的事情。”
如此說著前來拜訪的,是身為神農的老人——習行。
“——在意的事?”
李齋反問道。同時,她打開內門,門裡傳來一個帶著喜悅的聲音。
“這不是習行嘛,好久不見啊。”
“靜之閣下。”習行年邁的臉上浮現出笑容,“最近還精神嗎。”
“托您的福。您看起來也無病無災,真是太好了。”
笑著頷首的習行對上了李齋幾人疑問的視線,開口說:“靜之閣下在就剛好。您還記得從前有一個,總讓人覺得有些在意的裡嗎?”
“……什麼裡?”
靜之蹙眉望向虛空,在記憶中尋找著這樣的裡。
“是古伯附近的一個小裡——老安。”
“是那個——好像有受傷的人在的裡?”
習行大幅點了點頭,對著低聲自語“受傷的人”的李齋說:“函養山的東南方——就是從岨康向山的那邊走,就在進山的地方有一個叫古伯的線程。那裡正是六年前,成為文州之亂的發端的城鎮。”
“古伯被土匪占領——正是以此為始的。”
靜之頷首。
“古伯近處有一座名為衡門的玉礦礦山,衡門的土匪發起了暴亂湧入了古伯,文州之亂正是以這群人占據古伯為開端的。衡門土匪的行事向來旁若無人,周圍的裡——也包含古伯——都在他們的殘暴的支配下。那一帶缺乏平地,幾乎看不到規則廣闊的農田,原本就並不富裕。就算附近有玉礦,其恩惠也被土匪獨占,無法降落在人們身邊。可這些土匪一旦食糧不足,就闖進周圍的裡,以幾乎是是搶奪的價格強行收取。”
“然後又引起了騷亂,將古伯捲入,一帶因誅伐變得荒蕪。在那一帶,甚至有的裡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也有荒民蜂擁而至陷入癱瘓的裡。而在其中,相對而言避過了這些情況的,就是這個叫做老安的裡。”
“我記得是在靠近古伯的山裡。在山中的高地,狹小的農田在岩山的斜麵上堆疊著的一個地方。”
“這個裡,有哪裡……?”
對李齋的提問,習行繼續說:“因為原本就是山上的一個貧窮的裡,衡門的土匪也冇有那麼頻繁地前來掠奪。也有難以通行的地利在,所以與之後的騷亂也相對無緣,就是這樣一個裡。就算周圍的裡接連受害,有大量荒民逃出,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裡貧窮地形又高,避免了被大量荒民湧入。雖說如此,也並不能斷言說完全冇有。還是有少數荒民棲身於此,裡也並冇有拒絕他們。因為那裡的居民原本就很少,人口又因為文州之亂再度減少,有荒民在,也能增加乾活的人手,就他們來說也是件好事吧。”
“這些荒民之中有人受傷?”
請稍等,習行舉起手來阻止李齋。
“還請再稍微忍耐一下——雖然有荒民,但他們和當地居民相互遷就。雖然受到了戰亂的波及,但那裡原本就交通不便又貧窮,這一點也冇有什麼改變,那裡就是這樣一個裡。不知是因為有很多受戰亂波及的荒民,亂後,他們入手了很多傷藥和養生的藥。相較亂前的用量,明顯是增多了。因為我也多少知道情況,所以便也在這裡留了心,但亂後過了這麼些時日,傷藥和補藥的需求也減少了。他們需要的不過是些尋常的解熱藥和腹痛藥——諸如此類的常備藥。而這些藥物的需求是有一定數量的。作為神農,會根據需求來準備貨物。根據裡中的人口推算必要的藥品數量,如此這般,也能大致掌握情況。做神農的時間長了,自然就能看出來了,而且去多了也就記住了。若是有患有特殊疾病的人,還會有額外的需求。”
李齋無言頷首,催促習行繼續說下去。
“可老安需要的數量卻怎麼都對不上。看到的人數,裡的規模,和他們購入的藥物的量對不上。如此看來,那個裡中應該有我們看不到的人住著——可這也並非是什麼稀奇的事。不如說,文州的裡無論大小,這樣的情況都十分常見。這樣的裡收容了荒民,雖然人口增長了,但因為稅金的關係便瞞著官府,或者也可能是再做一些不太能擺在明麵上的生意。像是住著許多土匪之類的犯罪者的裡,或者是聚集著為了從事非合法生意而冇有戶籍的浮民和荒民們的裡。在這些地方,這種對不上人數的事情還是時有發生的。”
“這倒是很有意思……”
“這種情況,裡的規模與藥的數量自然對不上,但若是如此,我們能看到的人數也會相應變多。因為有實際住在裡中,卻不在官府戶籍上的人,所以規模和數量纔對不上。”
“那若是你們看得到的人數很少,規模和數量卻也對不上的情況又是怎麼回事?”
“逃犯——或者是俠客(*),不然就是反民。若是有不能被人知道的住民,裡的規模與見到的人數能對的上,但需要的藥的數量卻會莫名增多。老安即是如此。”
“……反民。”
“但這在文州也並不稀奇。特彆是古伯一帶,文州之亂後常有藏匿王師士兵的情況。畢竟古伯正是被王師從土匪手中救出的,他們對王師也深感同情吧。特彆是十分感激禁軍中軍的恩義的人還是很多的。”
“中軍——英章軍嗎。”
習行點點頭。
“畢竟是最初趕到,最初幫助了他們的軍隊。而且有很多人說中軍當時做得很好。因此,古伯一帶有很多裡都在亂後藏匿了王師的兵卒。有因此遭受的誅伐的裡,也有為了裡著想而離開的兵卒。但老安並未遭受誅伐,我想應該是藏匿著什麼人的,卻至今還未暴露吧。”
“藏匿著王師的兵卒嗎”
“不清楚。但像我一樣定期訪問裡的神農說,老安的人拜托他下次籌措一些這樣那樣的東西。這其中就包括礫石和油脂之類的,像是保養武器時會使用的東西。且不說是否是兵卒,我想至少應該是武人。但數量並不多,最多不過數人。”
靜之接過習行的話繼續說道:“聽說如此,我想著說不定是王師的倖存者,也一起去過幾次,想著說不定會有認識的人,藏起來的人看到我的臉說不定會出來。但在街上轉了一圈後,卻冇有任何反應。不留痕跡地向住民們試探了一番,也冇有任何反應。”
很遺憾,習行露出複雜的笑容。
“就算有什麼人藏匿在裡中,多數情況下那也不會是兵卒,而是成為誅伐對象的城鎮裡的住民。他們因為畏懼進一步的誅伐而躲藏起來,裡的居民也出於善意和自保而將他們藏起來。我之前以為老安也不過是如此。但,老安購入的傷藥太多了,恐怕是有受了重傷的患者在。”
“重傷的……”
李齋微微探出身子。
“從他們消耗的藥品數量來看,應該是有人受了相當重的傷。因為問了老安的住民,他們說冇有這樣的人在,所以毫無疑問有被他們藏起來的重傷者在。而且,雖然藥量有所變化,但這六年間從未間斷。——也就是說傷者的傷至今未愈,但最近……”
習行放低了聲音。
“就在前幾天拜訪老安的時候,他們對傷藥的需求量減少了,養生的藥,滋養的藥量也同樣。也就是說不再需要了。而且不僅如此,他們還拜托我,如果路過附近,能不能帶來五柄劍或者槍。”
“劍或者槍……”
李齋的表情僵住了,去思也感覺胸中有一個聲音在嘶吼。某個受重傷的人,雖然一直需要藥品,但現在卻不再需要了,與此同時,卻開始想要劍或槍……
“去看看吧。”
“請等一下。”靜止阻止了他們,“就這麼過去的話,可能會被裡的人注意到,將那人藏起來。搞不好的話,可能會讓對方覺得危險而就此隱藏行蹤。就讓習行帶著劍過去吧,而我則與他同行,畢竟我之前也有數次作為習行的徒弟與他同行過。”
“那就拜托你了。”李齋點點頭,又轉向習行,“隻要是劍或槍什麼都可以嗎?”
“要鋒利的——他們是這麼說的。說如果不是冬器,就要鋒利的。說出多少錢都可以。”
愈發古怪了——去思這麼想著,握緊了拳頭。一個邊境的貧窮村莊不可能有如此財力,而且若隻是單純用來防身,根本不需要是冬器。恐怕並不是土匪或者俠客,恐怕,至少應該是兵卒。綜合事情的前後來考慮,應該是王師的殘黨,或者——
六年前受了重傷,六年間一直在療傷。
去思尋找答案的視線與豐都交彙,豐都也像是聽到了他的內心所想,大幅地點點頭。
確實,有這種可能性……
(*)俠客,在日本指町奴、賭徒等。
4
李齋立刻去尋找、入手了合適的劍,兩日後靜之與習行便帶著這些劍,在大雪紛飛中一同啟程前往老安方向。前往老安騎馬需兩日,等待他們返回的這幾日恐怕會無比漫長。若是遇上暴風雪,那時間隻會更久。此時為了不引人注意而不能使用騎獸,這一點實在麻煩。
在靜靜等待三天後,喜溢終於前來。這幾日,天候並未轉差,雖然一直保持著讓人失去知覺的徹骨寒冷,卻也冇有降下阻礙旅人步伐的大雪。雖然弱,但也有一輪薄日緩解寒冷。但在這樣的日子裡前來的喜溢,卻是一副相當驚慌失措的樣子。
“發生什麼了?”
但喜溢麵對李齋的提問,卻隻移開視線不予作答,似是正搜腸刮肚地尋找言語一般。
“喜溢?怎麼了?”
“實際上,那個……”剛一開口,卻又頓住,“這個……該怎麼說纔好呢……實際上今天,被如翰大人訓斥了。”
喜溢抬起頭來麵向輕歪過頭的李齋,不知為何是一副被逼到絕境的表情。
“李齋大人,您能否壓下怒氣回答一個問題呢。——台輔究竟是在何處呢?”
被如此直言相問,李齋無言可答。她不可能回答“不知道”,而在李齋沉默的時候,喜溢又說:
“李齋大人,你們來此之時,拿出了瑞雲觀的淵澄大人的書信。據信上所寫,台輔也應該一同前來,可事實上卻……”
這……
代替一時語塞的李齋,去思插話道:
“最初的預定是一通前來的。但文州的審查比想象中要更加嚴格。於是我們便判斷帶著台輔實在是危險,再具體的就不方便說了,隻能說讓台輔留在安全的地方了。隻為以防萬一。”
李齋鬆了一口氣,點點頭。但喜溢卻冇能就此被說服。
“去思所言屬實嗎?李齋大人。”
“啊……”
“台輔真的與李齋大人一同行動嗎?”
去思心裡一緊。喜溢這是想說,李齋假冒了泰麒的名頭嗎。李齋似是被喜溢的話引得不快,眉頭變得嚴厲可怕。
“你這是何意?”
很抱歉,喜溢低下頭來。
“無論是李齋大人,還是去思和酆都(*),我都是十分信賴的。我不認為諸位是會說謊的人,所以既冇有懷疑,也冇有想著去問台輔冇有一同的理由。但如此卻遭到瞭如翰大人的訓斥,責備我為何不進行確認。”
“那是如翰閣下心懷疑問?”
“不,並非此意。”慌張地說,喜溢很快就垂下了肩膀,“不……這該怎麼說呢……”
喜溢欲言又止兩手不安地搓揉了一陣,終於像是下了決意一般抬起頭來。
“李齋大人,實際上,從瑞州的道觀傳來了急報。……雖然實在是太過荒唐無稽,但……”
“如何荒唐無稽?”
喜溢點了點頭,然後說:
“說阿選被選為王,不久將會踐祚。”
李齋睜大了眼睛。
“——荒唐!”李齋叫喊道,“這不可能。”
去思與酆都麵麵相覷,見對方也是一臉震驚。
“讓阿選作為假王登上玉座,這事過去也提起過很多次。雖然他已經公開稱王,但卻從未公開踐祚過。這次是否也是差不多的東西呢。”
去思對酆都此話點頭讚同。阿選踐祚是此前也被多次提起的。實際上,正當的王退位後立假王,雖然是否會舉辦類似即位式的祭典是取決於假王的方針的,但會公開即位,發表其旨意。而阿選卻是最近纔有類似的傳言,卻冇有公開發表。從前雖然不懂他的意思,但現在卻能理解一二。因為驍宗並未駕崩,如此便冇有方法讓假王成王的道理。
無論如何,一國想要公開做些什麼,就需要張貼佈告,而這個佈告需要禦名禦璽。縱使禦名可以代筆,但禦璽隻有王才能使用。據說隻有正當的王才能按下印章。若是正當的王駕崩,那禦璽便會失去印影,因此,空位時代便無法使用禦璽。而作為禦璽的代替品的是鳴過末聲的白雉腳。去思聽聞,從死去的白雉身上斬下的腳會逐漸變為黃金,從而代替禦璽。然而戴國的白稚並未鳴過末聲,即是說並不存在白稚腳。而且說到底,禦璽應該未曾失去印影,而阿選無法按下禦璽。也就是說,阿選是無法張貼官方佈告的。為此,阿選至今都冇有正式就任假王。
然而,喜溢搖了搖頭。
“並非是假王,而是新王。台輔將阿選選為了新王,近期就會公佈並登基。——是這麼說的。李齋大人,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
“當然是假的。台輔一不可能身在鴻基,二也根本不可能將阿選選為新王。說到底,戴王乃是驍宗,根本冇有道理要立新王。”
李齋如此斷言,去思也頷首讚同。這毫無疑問是阿選的欺瞞吧。阿選這次又是為何要進行如此有違正道之事呢?——這時,令人恐懼的疑惑在腦內閃過。
不知道驍宗身在何處。但隻要他在某處平安無事,就不可能立新王。但如若——?
或許是想到了相同的事,酆都慌張地出聲:
“李齋大人,莫非是驍宗大人出了什麼事。”
啊,李齋變了臉色。
“這怎麼……怎麼會。”
如果白稚落下,那把控著白圭宮的阿選一定會得到白稚腳。阿選不可能被天選定,所以所謂“新王”想必是阿選的謊言,但總之是可以正式地坐上玉座的。正在去思思考的時候,酆都固執地說:
“立刻向神農去確認吧。至少能確定,是不是真的有那種傳聞。”
不等說完,李齋站了起來:
“去鴻基。”
“李齋大人!”去思驚訝地喊出聲,“太危險了!”
“可是必須確認。”
“如果您一定要去的話,就由我來。李齋大人是不行的,實在是太過危險了。”
“我有飛燕。我去更快。”
“不行,不能去。”
“請等一下。”喜溢急忙道,“和鴻基相關的情況,石林觀係的道觀會比較熟悉。”
“石林觀?”
“是天三道的道觀。”
“就是那個為白巾提供保護的?”
是,喜溢頷首道。
“以琳宇為大本營,在琳宇到白琅一代,石林觀係的道觀特彆多。但因為有些情況,我們不能直接去詢問石林觀,可若是李齋大人,你們的話……”
去思疑惑地歪過了頭。
“實在是難以說出口,但瑞雲觀係的道觀與石林觀之間有些不和。”
“石林觀在琳宇何處?”
“東北部的山中。但石林觀本p身完全是修行之所,除了獲得允許的信徒,連參拜都不被允許。但琳宇有多個石林觀的分寺院,若是能拜訪那些地方,說不定可以……”
“去看看吧。”說著,李齋看相酆都,“神農那邊就拜托你了。”
(*)此前都是譯作“豐都”的,但後來發現原文寫的“酆”字,在現代漢語裡實際還是有此字的,故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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