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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話

『紅衣男孩〈まっかっかさん〉』

下雨天出現,打紅雨傘,穿紅雨靴,

穿紅雨衣的小孩。

看到它的人會死。

要避免死亡,

穿上一些紅色衣物為宜。

啟在被窩上麵醒了過來。

天花板被窗簾外麵發白的灰光照亮,模模糊糊映入視野。此時,啟還以為之前那些是一場格外真實的夢。

但是——

四時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他立刻朝時鐘看去,上麵顯示著這樣的時間。

他忽然感到異物感,從胸口上抬起來的手裡握著一樣東西。

『委員指南』

當他看到帶有這個手寫標題的簡單冊子以及封麵厚實的日誌簿這兩樣東西,他才幡然醒悟。

錯覺竟是如此短暫。

………………

週末過去,到了星期一早上。

二森家隻有啟和母親兩個人,是個經濟上、時間上都算不上寬裕的家庭。

今天,母親二森慧同樣一大早就打理好自己,把以吐司和雞蛋為主的簡單早餐一做好,自己連一半都冇吃到就馬上出門上班去了。這個時間比啟去上學的時間還要早。

「那媽媽要出門了,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了」

「嗯」

「對不住啊。錢還有嗎?」

「冇事」

「好,那我走了。今天要繼續努力喔」

「嗯,媽媽也是」

啟目送母親離開後吃完早餐,把餐具泡進廚房水槽,然後做上學的準備。由於從週末開始一直完全睡不著覺,睡眠比平差一些。

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換衣服,他的伊芙全都是自己在二手店買的。啟的筆盒、鉛筆、裝聯絡簿的袋子以及樂器等文具用品,全是外觀非常不錯的便宜貨或二手貨,基本都是啟自己尋找挑選的。很少有時間能讓他和母親一起去購物,所以他自己東西基本上是拿到錢後自己去買。然後,他還進一步壓縮本不寬裕的預算,用來購買畫材。

他們是一個並不寬裕的母子家庭。

母親惠雖然與丈夫離婚了,但離婚時幾乎冇有分得財產和撫卹金。

啟的父親收入高,也有地位,是個體貼妻子的好丈夫,但不知道為什麼卻總是偷偷對自己的兒子啟實施性質極其惡劣的騷擾。惠後來發現了他巧妙隱瞞的勾當,經過對話察覺到丈夫的變態心理,為了保護兒子而決心離婚。但是,她也深深體會到了通過法律與擁有金錢、地位的偽君子鬥爭是多麼艱難,最終淨身出戶逃出那個家,這纔好不容易隻換取到了安寧的生活。

啟這在幾年的生活和成長過程中,親眼目睹母親為了保護自己受了多少的苦。

他也知道,母親現在還在繼續受苦。

家計困難是導致她辛苦的最大因素,啟也明白,自己傾儘一切的愛好——繪畫令本就困難的家計雪上加霜。但就算這樣,母親對啟說他有天賦,所以絕對應該繼續畫下去。

啟本來是個安靜的孩子。

儘管他衣服專挑帶些痞氣的款式,但本性卻與外在截然相反,是個又安靜又老實,非常懂事的孩子。

啟一直想著儘量不要給母親增加負擔,一直想著絕對不能勞煩已經那麼操勞的母親,想著不能讓母親擔心,必須要做個好孩子。

他總是嚴格要求著自己。

所以,他冇講。

那種事

是那麼的

————『放學後委員』的事,怎麼能講。

本來還留著一絲幻想,希望那不過是場夢。

到了學校,手拉著手包圍學校的幽靈不見了,操場也冇有變成墓地,抬頭看去也冇有在防護網上找到破洞。但是,在正準備去確認那個『打不開的房間』,來到那條走廊上時,惺卻等候在這裡。他用削尖了無名指指甲的左手合上等候期間在看的文庫本,向啟開口。到這時候,啟不得不遺憾地確定,那一切都是事實。

「啟,早上好」

惺有些尷尬地露出微笑,略低著頭不敢看啟,打了聲招呼。

啟也有些尷尬,不敢去看惺的眼神,乾巴巴地作迴應。

「……早上好。那件事,還真就是真的啊」

「嗯,是真的。很可惜,那就是現實」

惺同情地說道,啟有些沮喪。

「真的非常遺憾。我猜肯定會有人來這裡確認情況,覺得或許能給出點建議,就在這裡等著了」

「原來是這樣嗎。你這點倒是冇變呢」

惺這種特彆愛瞎操心的性格真是跟開始無視啟之前一點都冇變。

「…………」

「…………」

然後是一陣沉默。正因為那時候事態異常,所以還能夠對話,一旦像這樣在安穩下來的地方見了麵,這一年間的突然斷絕往來所產生的隔閡便再度讓雙方的嘴變得沉重。

尷尬。但這也是彼此相互退讓所產生那種尷尬。

但是,二人的人生經曆都還冇有豐富到能夠理解它,將它化作語言,於是一時之間麵對著麵沉默下去。

不過即使是這樣,過去共同積累的歲月貨真價實。

二人在沉默之中,就像是靜靜撈起沙子,試圖將因斷絕往來而產生隔閡的關係重拾起來。

「你真厲害啊」

二年級的時候,啟參加一場大型繪畫競賽,榮獲最優秀獎項,作品被華麗地裝裱起來送到學校,並掛在一進校舍大門就能看到的牆上。

裱在框中的畫作,以及刻印有獎項和啟姓名的金色銘牌。那是他在學繪畫的培訓班上用畫室中圖案細膩的牆壁為素材創作出來的風景畫。有人問他要不要拿去參賽,他就答應了。直到早班會上老師公佈之前,畫被裝裱起來,被送到學校,還被掛起來這些事情,他全都一無所謂。他萬分吃驚,便去校舍門口親眼證實。

然後就是在那裡,當時同班的惺向他搭話了。這就是惺和啟之間關係的起點。

在啟的記憶中,自己那時回答得模棱兩可。惺一看就知道是個引人注目的領袖人物,然後啟完全相反,喜歡一個人靜靜待著。啟對惺這個人儘管不抱惡意,但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應付不來。

「你又喜歡的畫家嘛?我也非常喜歡繪畫」

惺向戒備的啟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啟心想「啊,是這一套啊」。他覺得這是常見的套路,領袖人物會向當時偶然引人矚目的人提出建立友誼的要求。

而且這個提問他從大人嘴裡都經常聽到,但對此幾乎冇有美好的記憶。

大人知道啟喜歡繪畫,喜歡去美術館之後,便會非常輕率地提出這個問題,但啟誠實地做出回答,但那些作家名字對方全都完全不認識,結果對話題就這麼斷了,不了了之,不乏因此害氣氛有些尷尬的情況。

但就算這樣,啟也冇辦法對繪畫方麵的事撒謊或掩飾。

所以,他就算基本預料到後麵會跟平時一樣弄得尷尬,還是直言不諱地把自己最喜歡的畫家名字說了出來。

「……奧迪隆·雷東」

「誒!這真是冇想到啊」

但是,隻是小學二年級的惺卻出乎意料地接上了惺的回答。

「你畫的畫遠遠看去就像照片,對光的表現非常有感覺,完全不是雷東給人的印象啊」

「……!」

啟就是這個時候頭一次改變了對惺的認識。

名為緒方惺的少年這方麵完全不像這麼小的孩子,對所有藝術皆有造詣。

他無需多言,生在富裕家庭的教養自然而然流露在外。他似乎對音樂、曲藝等都學過一番,但在這些當中尤其喜歡繪畫,而且不止具備相關知識,還表示有段時間熱情地嘗試過自己創作。

啟頭一次聽到這件事。上了小學之後,班上的同學們各自都有什麼愛好什麼特長這類事情很快就會傳得人儘皆知。但是,如此引人注目的中心人物喜歡繪畫的事情,估計班上所有人都一無所知。

「因為我畫得不好啊。我實在不會畫,怎麼樣水平都提升不了,這樣還說喜歡未免太羞恥了」

他說,他是有意隱瞞。

「所以,這件事是我頭一次對彆人提。再說就算我說了,幾乎冇有小學生能聊繪畫的話題。就算要聊,冇有任何人懂的話就連炫耀知識都算不上了,再加上自己還畫得爛,實在羞死人了」

他說的有點道理。而且,至少啟自己也不會刻意主動向什麼都不懂的同班同學講述自己的繪畫知識。

雷東、委拉斯開茲、沃特霍爾、雷斯達爾

這些喜歡的畫家名字很多大人都不知道,惺是頭一個全部知道的。

「哎呀,真開心。冇想到能在同學裡遇到能夠好好暢談繪畫的人」

對於這點,啟也完全同意。

但是,

「我是一直瞞著冇說。隻是要和其他同學搞好關係的話,運動之類的其他話題要多少有多少。為那種事不需要刻意用到對自己來說珍貴的,脆弱的部分啊」

反觀啟則是把惺所說的珍貴之物拉低到『愛好』『特長』之類的低層次展現給周圍人才勉強維繫住人際關係。啟根據自身體會乾脆地表示完全不同意惺的意見,然後惺冇有惡意地笑了笑。

總而言之,惺這個人享受著上天的恩寵。

身世、教養、容姿、身體、才智、人格、交際能力,還有其他許許多多。

「我承認我生來得天獨厚,但能夠畫出這種顯然超出小學生水準作品的你肯定比我更加寶貴,我很羨慕啊」

但是惺這個人敢於真誠地誇獎彆人,尊敬彆人,嚮往彆人,甚至達到了指出他這點都顯得不解風情的程度。然後,啟和那樣的惺聊著聊著馬上注意到了一件事。

「得天眷顧的人不是非得得到大家尊敬不可」

光看惺這個人,可以明白一個道理。

「但是像你這樣不懈努力不懈積累的人必須得到尊敬,必須得到回報才行」

懂得尊敬彆人的人,同樣也會受人尊敬。

自不用說,冇過多久啟也踐行了這一點。他們之間的紐帶本質是什麼,究竟有何種程度,這隻有兩位當時才知道。折斷堅實的友情持續了大約三年,一直延續到升上五年級時突然斷掉的那一刻。

於是。

「……惺」

啟決定了。所以。

就在今天,就在昏暗的『打不開的房間』的門前,再次拾起那段已經徹底毀掉的友情。

「我知道了,我決定再信你一次」

「!真的嗎!?」

惺猛地一下,驚訝地抬起來。

「所以你要告訴,待會兒全都告訴我」

「嗯,好,我一定」

麵對啟的表示,惺嚴肅地點點頭。

這絕不是小孩子之間淺薄的人際關係,絕非淺薄的寬恕與淺薄的承諾。

不過,啟和惺都是已經對此有些許認識的聰明孩子,所以不會像小孩子那樣理解之後就讓事情過去。

但就算這樣,啟還是決定,此時此刻就做個小孩子,摒棄前嫌。

在啟的心裡,他跟啟之間這段過去的友情,分量就是如此之重(甚至突然而然的背叛,一年的無視,還有這稀奇古怪的和好契機都願意接受的地步),而且充滿價值。

不論身在其中的個人遭遇了怎樣的情況,校園生活依然正常進行。

雖然那個『放學後』的情景不時在腦海中閃過,但白天的學校裡並不會發生什麼。

校園生活冇有任何改變。

一切如舊。要說有什麼些許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像這樣在學校度過時光的時候,目光會莫名停留在過去不曾在意過的人身上。

然後有時會目光交彙。

『放學後委員』在『放學後』的『打不開的房間』裡相互見過麵之後,儘管相互之間冇有交流,但在學校裡的時候還是會在意彼此。

忽然彼此進入視線,然後目光交彙。

見上真絢容貌打扮都格外成熟,個子也高,現實中總是露出在『放學後』中不曾見過的燦爛笑容,一開始就是個外顯眼的人。原本啟從不曾和她相互對視過,現在也會目光交彙了。

瀨戶伊露瑪有著肌膚偏褐色的特點,但啟過去並冇有因此留意過她。其實她穿著啟也記得。她衣服有點怪,是一件整體就像晴天娃娃一樣款式的連帽衛衣。這兩點在啟的記憶中都對上了號。

小島留希所在學年不同,而且冇有伊露瑪那麼明顯的特征,因此啟過去並冇有特彆注意到他。但是見過一次麵,而且得知他是男生之後,那容貌髮型服裝乍看上去都讓人以為是女生的中性外表便特彆吸引目光。

然後是——

「啊」

啟在走廊上看到了那位少女的身影,下意識發出了聲音。

若是換做從前,啟必然就把她當成背景的一部分忽略掉了。她和其他『委員』比起來,容貌和服裝都太平凡,因為是『委員』勉強才讓啟注意到。堂島菊。休息時間,她在走廊正中間什麼都冇有的地方滑了一跤,摔倒了。

「!」

菊啪的一下,幾乎不聲不響難看地摔下去之後又自己站了起來,平凡的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確認腳下。看上去也不像有什麼大事,如果換成不認識的人,啟這個時候應該就不會再感興趣,直接走過去了。

周圍的其他幾個小孩子也是,雖然在菊摔倒的那一刻看了一眼,但發現她爬起來後就不再關注了。這時,菊難為情地站起來後,用貼著創可貼的手拍了拍貼著創可貼的膝蓋,快步離開了。

啟下意識目光循著她看去,又看到她樓梯上到一半的地方蹲了下來,手撐著地。

菊實在太笨了,在另一種含義上讓啟不忍移開目光。她冇有注意到啟在看著她,登上樓梯樓梯不見蹤影。

……這人冇事吧?

啟這樣想著想著,忘記了此時的事情。

過了一段時間,第二次看到菊的時候,她再次在走廊正中間什麼都冇有的地方滑倒了。

「!」

又是午休時間。她啪的一下摔下去,之後自己站了起來,膝蓋上比上次見到時又多了一枚創可貼。

……那人搞什麼?

啟浮現出這樣的感想。明明是同班同學,之前卻根本冇有意識到,難道她一直都是這樣子?如果真的是,那也未免笨過頭了吧?

她冇事吧?啟這麼想著,觀察著她,隻見菊站起來後左右看了看,就像在確認有冇有人在注視自己。然後她冇有注意到自己背後的啟,停在原地,有些不滿地盯著剛纔自己摔倒的,什麼都冇有的地方。

然後——她忽然彎曲兩手的中指和無名指,用極力張開的食指和小指比出一個扭曲的方框,並且閉上一隻眼睛,單眼透過那個方框,目不轉睛盯著自己腳下。

那表情,極其嚴肅。

在啟看來,她就像準備把自己不聽使喚的腳畫出來,正在取景的樣子。

「……那個動作,是要畫畫嗎?」

啟來到菊身後,一邊問一邊仔細觀察那個構圖。

「呀啊!?」

「換成黑白的畫,海外照片明信片之類的東西上麵似乎會用這種構圖」

突然有人從背後低頭看自己,菊在啟的耳邊發出尖叫。但啟冇去在意,一邊想象自己會如何描繪從上方注視鞋子襪子和貼創可貼的腳的這種構圖,一邊從背後扶住嚇得差點後翻的菊。

「咦!?咦!?呃……!」

「抱歉,能不能就保持這樣,讓我瞧瞧?」

啟這樣說著,同時還支撐著個頭跟自己差不多的菊失去平衡壓過來的體重。菊的臉就在啟的臉旁咫尺之隔,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但啟皺起眉頭,好一會兒隻顧盯著眼前的繪畫題材。

然後。

「好了,謝謝」

他得出接受構圖的結論,道了聲謝後把菊筆直地扶起來。

「咦!?咦!?呃……不、客氣……?咦……?」

菊紅著臉,困惑地歪著腦袋說道。看著她的樣子,啟還是有些納悶,但他剛纔專注於思考繪畫題材的事情,冇有深入思考過菊的困惑。

「你也畫畫嗎?」

然後,啟問了出來。

「欸,呃,呃……我,並不畫畫……」

「剛纔的,那個奇怪的取構圖的方式,是什麼?」

「咦,呃……構圖,是說……?」

見菊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啟效仿菊剛纔那樣,兩手中指無名指彎曲,左右手一正一反,用小指和食指搭出一個框。

「這個」

「這、這是……」

瞬間,菊原本充滿困惑,泛著紅潮的臉,唰地一下變白了。

「你、你看到了?」

「看到了」

「啊嗚……那個,呃,其實不是構圖……是『狐之窗』」

聽到這個回答,這次又換啟感到困惑了。

「狐?」

「嗯,狐狸的視窗。透過這個視窗去看,能看到本來啊看不到的東西。能識破妖怪」

「啊,原來是那種東西……」

聽到回答,切成繪畫思維的啟一下子被拉回到現實中。不,不應該是被拉回到現實,被拉回到非現實或許更為準確。

因為他想起,這個少女是『放學後委員』的一員。

菊發覺啟的情緒有所低落,跟著也露出沮喪的表情,垂下頭不做聲了,尷尬地把滿是創可貼的兩手手指在肚子前麵換了個方式交扣在一起。

啟也感到尷尬,看著菊那樣子好一會兒。啟為因為誤解而向菊搭話的事感到難為情。

這尷尬的氣氛也因自己而起,這也讓他難為情。

所以啟認為,應該由自己來打破這個沉默。他再次自己做了個剛纔的狐之窗,伸出手向走廊透視。

「……我的話,看不見呢」

「啊,呃……這需要,有靈感,或者經過修行的人才行……」

「原來是這樣」

「在過去,比如江戶時代,有狐狸幻化成人,這就是用來識破的咒法……試圖騙人的妖怪,普通人也能看破……但要看到彆的東西,普通人大概就不行了……」

菊感到有些遺憾,並前言不搭後語地答道。啟聽到她的回答,點點頭。

他儘管點了頭,但認為菊所說的是真是假不能判斷。儘管出於今後還要作為『放學後委員』打交道的考慮,啟並不打算當即強行否定菊,但還是覺得可能需要多注意跟她交流的方式比較好。

但是

「啊,但是這樣的話,或許能看見一些……」

菊說著,突然靠近啟身旁,執起啟的雙手,然後從最初範本手型的『狐之窗』多次變化形狀,把自己比出來的『狐之窗』重合蓋在啟正常畫畫時做成框的手型上。

「欸,這……」

啟照她說的向框內凝視。

在那裡,他看到了本來不存在的,穿著鮮紅高跟鞋的腳————

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剛剛的那些懷疑全都吹飛了。他再次深刻體會到自己所處的『放學後委員』這一異常事態是多麼現實,感到一陣寒意竄上背脊。

「………………!」

噶————————

咚————————

星期五,午夜十二時十二分十二秒響起刺耳的鈴聲,然後響起夾雜著噪音,召集『委員』的廣播。啟聽著那些聲音,因那聲音引起的頭疼和眩暈顰蹙著臉,從自動打開的房間槅扇邁入學校。

他今天冇穿睡衣,而是戴著平時的鴨舌帽,穿著平時那身有些痞氣的便裝。然後,他悲傷揹著在二手店買來後一直用了很久的,裡麵裝滿了繪畫用品的,整個表麵都被油畫顏料弄臟的,隻有結實這一個優點的帆布包。

他腋下還夾著一本寫生簿。

這完全是啟休息日外出作畫時的裝備。

唯一的不同點就是,他上衣口袋裡插著一把大尺寸的調色刀。那是專門用來把調色盤上凝固的油畫顏料削掉的刀,以前繪畫培訓班上的大人送給他之後他幾乎冇有用過,本來一直埋在裝畫具箱底部,現在則當做武器帶在了身上。

然後——

「……各位都看過『委員指南』了嗎?」

惺把鏟子立在身旁,站在『打不開的房間』的黑板前,麵對集合的大夥說道。

站成一排的一行人穿著製服。所有人都是,當然也包括啟。

一穿過槅扇,進入『放學後』的校園,一瞬間的強烈眩暈過後,回過神來啟就發現,身上不是之前平時的著裝,穿上了製服。不過,伊芙之外的東西冇有變化。他依然揹著臟兮兮的帆布包,製服口袋裡也插著調色刀。就跟上次解說的一樣,他成功把私人物品帶了進來。

不止是啟,這次所有人都把各自的包帶了進來。

大家都拿著平時的包。其中伊露瑪製服至上還套上了平時那件獨特的晴天娃娃風格連帽衛衣。啟是連帽子都變冇了,所以這讓他有些吃驚。

儘管一眼看不出來,但大家應該都帶著筆記用具,或許還帶著“充當武器的某種東西”。就像啟把調色刀帶了進來。上次聽惺講解時就說過要帶這些東西過來,但並不隻有口頭提醒,推薦要帶的東西也好好寫在了『委員指南』上。

啟姑且也看了一遍。

一提到學校方麵的『指南』總讓人聯想到郊遊和旅遊,不免產生有些興奮的印象。但實際看過這個『委員指南』後發現,裡麵的內容完完全全都是『委員』必須要做的心理準備和實際準備,以及為製作『無名不思議』記錄進行管理的操作指南。

唯一像『指南』的地點,可以說就隻有手寫影印這點了。

不過它上麵那些手寫字很神經質,字跡工工整整,插圖自然是一張都冇有,僅僅是把兩張紙折起來製作而成,冇有半點花哨,如實地反映出寫他的人的品質。

「那麼老師,勞煩你鼓勵大家」

「那可不是我的工作」

惺起了個頭,那個『指南』的創作者『太郎同學』坐在房間深處的桌前背對大家,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的工作是提供講解和建議,要是有看『指南』也搞不懂的事情再問我,冇有那種事情可以不用跟我說話」

「老師」

時隔一週再次見到『太郎同學』就跟第一次見的時候差不多,釋放隻進行最基本對話的態度,就像一位正在工作,對找他說話的小孩子隨便應付的大人一樣,不停地一邊閱覽像是書和日誌的東西一邊寫著東西。

「喂」

有人舉手了。

是真絢。啟不經意地聽說真絢還在當兒童模特,她平時上學穿的便裝好像都是刊在時尚雜誌上的服飾,但在這個『放學後』穿上了和大家一樣的製服。

但是,身上穿的明明是一樣的衣服,但容貌和身材差距太大以至看上去像不同的東西。還有,真絢在這裡不像白天那樣麵帶笑容,甚至白天根本看不到她這樣冰冰冷冷麪無表情,跟在白天簡直判若兩人。

「可以提問嗎?」

真絢一如那板著臉的表情,以毫無起伏的語氣發言。

「問吧」

「那我就問了。你一直都坐在那裡嗎?」

「這個問題跟『委員工作』有關係嗎?」

『太郎同學』轉過頭來,那張側臉露骨地表現出討厭。

「不是你說可以問嗎」

「……」

真絢對此這樣答道。正因為她人美,更顯得態度冷若冰霜。二人之間短暫地默默相互瞪視,但『太郎同學』很快歎了口氣,不情不願地把視線放了回去。

「……是啊,我一直都在這裡」

然後,答道。

「我被『無名不思議』逮住,無法離開這個『放學後』,後來多少年一直這樣。我奉勸你也最好是好好乾,否則搞不好你也會弄成我這樣呢」

『太郎同學』以還擊式的語氣發出忠告,哼了一聲後把雙臂交叉起來。這番話令啟在內大多數在場的人禁不住麵露懼色,但當事人真絢隻是冷冷留下一句「是嗎」,之後便不感興趣地移開了目光。

這樣的開頭根本談不上有好,但好像也算是引出了提問的氣氛,這次留希畏畏縮縮地舉起手。

「那個」

他穿著中性又可愛的便裝,肩上挎著同樣可愛的薄款挎包,但象征著他的警惕心一般,手裡緊緊握著原本應該是裝在包裡的大型一字螺絲刀當做武器。

「我也可以提問嗎」

「……問吧」

『太郎同學』雖然嫌麻煩,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迴應了他。

留希問道

「這種『委員』,為什麼是我被選中來當呢?」

聲音有些發顫。

「竟然要管理怪物,我怎麼可能辦得到……」

這個提問完全問在了點子上,意見也極為正當。站在附近的伊露瑪也點頭表示讚同。但是,對此的回答卻很簡單,也不講理。

「不知道」

『太郎同學』直截了當地說道

「要是有什麼被選中的理由,我也想知道。要是我遭遇這種鬼事真有什麼原因,務必要讓我知道」

他背對大家攤開雙手,表示束手無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陷入這個情況,也就表示不知道如何逃離這裡。麵對蠻不講理的處境,留希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受打擊的樣子。

「怎麼能這樣……」

「不過我像這樣見過不少『委員』,能感覺到會被選中的人身上存在像是傾向的東西吧」

儘管『太郎同學』冷冰冰地否定過一次,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托著臉想了想,補充道

「算是我的個人感覺吧,來到之類的學生很多都是那種感覺」

伊露瑪聽到這麼說,探出身子問道

「怎、怎樣的感覺?」

「我想想,首先是『內向型的孩子』很多。適用愛空想、愛自省、愛分析、愛想哲學問題這類詞,能夠深挖自身內在麵並進行表達的孩子。

然後是『特逼得孩子』很多。特彆的出生、成長、能力、性格、氣質。總之不屬於普通的概念,特彆的,或者奇怪的孩子經常被選中來到這裡。

然後是『離群的』。加不進到小孩子的群體當中的,被趕出去的,總之是不在群體當中的。最後是『不像小孩的小孩』。出於家庭、交友關係等,理由很多,總之是小孩,內在卻又不是小孩,或主動或被動,甚至被迫變成了大人或者其他的什麼,或是在這個過程中的孩子」

『太郎同學』依舊右手托著臉,一邊用空著的左手掰著指頭,一邊列舉。

然後

「總而言之——我就屬於。你們自己也有數」

這樣說道、

一陣沉默在『打不開的房間』瀰漫開來。

大家想象著現在這裡的人,然後還有自己是否符合他剛纔所說的。

啟也在想。至少惺是個特彆的小孩子,這在啟看來非常明顯。光從觀察來看,真絢估計也是。雖然不能判斷其他人符不符合,但說到內向這個特征,包括自己在內的其他人看上去也不能說冇有那種感覺。

然後——自己的情況是……

「…………」

大家各自都在思考類似的時,陷入沉默。

但這個時候,『太郎同學』就像把剛纔自己說的全部推翻似的,把彎起來手指全部張開。

「雖然我這麼說了,但不知道實際情況怎樣,隻是個人感想」

說著,他擺了擺張開的手。

「所以不要認真去思考這種問題,隻是浪費時間罷了。再說你們仔細想想,彆提被選為『委員』的理由,就連是誰選的不都不知道嗎?你們覺的究竟是誰,怎樣挑選『委員』,再用這種神奇的力量把人召集到『放學後』關起來?」

「!」

經他這麼一說,確實是這樣。誰都冇有那麼想過。

最根源的異常被指出來,大家下意識看了看自己所處的『放學後』的校園,看了看『打不開的房間』,看了看門口那邊格外漆黑的學校走廊,然後看了看被束縛在那邊的『太郎同學』。大家不禁懷著灰暗的,類似於畏懼的,冰冰冷冷的感情,到處張望。

「能辦到這種事的,究竟是什麼人呢?」

沉默。

「『無名不思議』?這個學校本身?校長老師?還是說,莫非是神?」

「…………」

「算了,是誰都行,總之我們就連是誰讓我們遇到這種事都不知道,連最根本的問題都不知道,所以你們思考被挑中的原因什麼的就是白搭」

在性質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沉默之中,『太郎同學』嘲笑似的說道

「我都好早以前就不去想那種事了。還是放棄不必要的事情,老老實實完成『委員工作』要強得多」

然後他看不起人似的哈哈一笑。

那態度是藐視,是揶揄,是憐憫,是憎恨。又或者,是已經死了心。

但是那些複雜的情緒又究竟衝著什麼呢?他自己都已經不知道了。這個笑聲是那麼空洞,完全不像出自小孩子的嘴裡。

「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是誰讓我遭的這種罪呢」

那樣笑過之後,他又補充道

「要是知道了——我可得抱怨幾句」

咿軋……響起輕微的聲音。那是他改變姿勢令椅子發出的聲音。

但是在啟等人總覺得像是聽到,當中還夾雜著他把臼齒咬得咯吱作響的聲音。

「……」

跨過有高差的門檻。

啟獨自踏入『放學後』的屋頂。

他呼吸有些急促,原因是他一路上樓梯有些累。但是,從那個與那個播音室相連的廣播喇叭裡源源不絕傳出的噪音,不知道潛藏著什麼的校內周圍,走廊上明滅閃動的昏暗燈光,以及因此所形成的鋪天蓋地的暗影,這一切都在不斷消磨著人的精神。啟的疲憊肯定與這些不無關係。

另外,上屋頂這件事本身對啟來說就是精神重壓。

那裡有著『無名不思議』,有著自己接下來必須要麵對的,不知底細的東西。

而且不止這樣。他要去的『放學後』的屋頂,純粹的太黑暗了。校舍中燈光雖然虛弱,但好歹被照亮著,但那條人工光源組成的帶子到了屋頂入口就斷了。而那外麵,則直接暴露在那從整麵天空中沉沉覆壓而下籠罩整個校園,彷彿無窮無儘的黑暗之中。

啟害怕黑暗。

用恐懼症來形容未免有誇大之嫌,但總而言之,雖然哪怕有一點點的亮光就能忍受,對徹徹底底的黑暗就會感到恐懼。

完完全全的黑暗。

冇有一絲光線,完完全全貨真價實的黑暗,大概幾乎冇有人見過吧?

而且經曆過被獨自一人扔在那種黑暗中的小孩子,這天下間又能有多少呢?

啟就算一個。而且經曆過很多次。

都是父親害的。那個父親過去多次把年幼的啟帶出門,或是扔在那種地方一走了之,或是直接關在那種地方。

「…………」

啟,來到屋頂上,來到喚醒他恐懼記憶的黑暗之中。

喳哩……鞋底發出不同於踩在室內時的破碎聲,風拂過肌膚,視野變得開闊。可是,本應一直延伸到遠方的視野之中,包圍屋頂的防護網外就隻有彷彿刷上去一樣的黑暗。啟儘管留有視野變得開闊的體感,但眼睛裡什麼都冇看到。

是黑。

漆黑。

整麵的漆黑。

啟頭頂上最後的電燈昏昏地亮著,艱難地照著屋頂,但光線還冇把廣闊的屋頂照到一半便耗儘氣力,其餘部分徹底泡在黑暗中,從門口看不到底。

浩瀚的黑暗勢要用它無限的質量將靈魂碾碎一般自無際天空席捲而來。麵對此情此景,啟從從心底被徹底震懾。

麵對光是看著,靈魂和身體彷彿就會被吸進去的茫茫虛無,明明站在燈光之下,本來沉澱在心底裡的不安卻被攪動,騰上心頭。

「呼……呼……」

啟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調整粗到都能得聽見的呼吸。

在電燈發出的燈光下,勉強隻看得見呈半圓形被照到的混凝土地麵。啟與這樣一個粗澀、冰冷、空洞的空間對峙。

然後,在那黑暗中,在被照亮的空間邊緣處。在勉強照到的光和與之相鄰的黑暗之間的夾縫中……

————模模糊糊

與黑暗交融在一起。

一個勉強算是人形的,像霧一樣的紅色影子站在那裡。

…………………………

『日期』 4月28日

『負責人姓名』 二森啟

『所在地點』 屋頂

『無名不思議名稱』 紅衣男孩

『危險度』 2(感到可怕)

『外觀情況』 紅色人影,溶於黑暗不是清晰可見,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其他情況』 冇有進入到光亮的地方

『距上次變化』 無

『備註/其他』 雖然是人影,但很扭曲,很可怕

那個紅色人影靜止不動卻又飄搖不定。

它像霧一樣無法確定輪廓,然後勉強看得出它形態是跟啟差不多的小孩子,但想看個仔細凝目而視的時候,它的形狀又像燭火一樣不斷飄搖著,全身形狀都在黏糊糊地蠕動,一直劇烈地扭曲著。

在勉強照到的昏暗燈光下,它被模模糊糊地照出來,其身影大版本部分消融在黑暗之中,但能看到是個在不斷變形的人體。而且說不出為什麼,但就是知道它隻是筆直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東西就隻是站著。

就像穿著紅雨靴的腳被固定在混凝土地麵上一樣,一動不動。

然後它的身體應該也冇有動纔對,但越看越覺得覺得奇怪。僅僅直立在那裡的它,腳踝之上的部分一個勁地,慢慢地晃動著,扭曲著。還有,直觀上能夠認識到那個矛盾是怎樣一回事。

那就像是眼前有個螢幕,螢幕中的畫麵充滿噪點不斷扭曲,然後畫麵中鮮紅的人鑽出了螢幕,嵌在了眼前現實的景色之中。就是那麼個出現異常的人物影像站在那裡。

它明明隻是靜靜地站著而已,明顯看得出真的隻是那樣而已,但隻要想去仔細觀察它,呈現在視網膜上的一定會是模糊、搖擺、閃爍、扭曲、像在鬱悶、在大叫、在苦悶的樣子。

看著那個無聲無息黏糊糊蠕動般扭個不停的東西,感覺就像腦漿在被亂攪。精神和理智被被一點一點擾亂。

那個身影從眼睛裡不停地把大腦往外扒,令啟漸漸喘不過氣,冷汗開始一點一點往外冒。

………………

…………………………

啟的首次『放學後委員活動』完成得比想象中順利。

第一天的『工作』冇有事先所想像的異常與危險,啟在屋頂上麵對並觀察自己所負責的疑似『紅衣男孩』的『某種東西』,就那麼迎來了四時四十四分四十四秒,最後結束。

啟當然不是完全冇事。他醒來時身心俱疲,一時間在被窩上無法動彈。麵對那東西的時候也是,他害怕得不敢呼吸。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的情況下,全神貫注近距離觀察完全不知底細的東西,這種行為令人產生難以言喻的恐懼、緊張和疲憊。

但即使如此也遠不到想象中最糟糕的情況。

完全不知道『委員工作』具體要做什麼,具體會發生什麼,不過以比想象中要強的方式知曉了它的內容,醒來時的感覺就如同從噩夢中甦醒一般,儘管伴隨著強烈的疲勞,同時懸著的心也防了下來。

仔細想想,他被告知的事情有,『工作』內容為觀察並進行記錄,製作出完美記錄就能提前獲釋,以及『委員』在小學畢業的同時自然免除。總結起來就是,就算是害怕,隻要忍著好好乾,很可能熬個一年就能平安過關。

而且冷靜想想,目前惺和菊兩個人已經從五年級開始乾到了現在,這一年裡也冇有出事。可是,自己卻過度地篤定這裡很危險。想想,為什麼會如此篤定處境危險呢?這不得不說是最開始被捲入異常現象而引起恐慌,然後又被『放學後』的詭異氛圍壓倒所致。

總而言之,這個『放學後』的學校格外陰森詭異。

不論黑暗還是光明,不論寂靜還是噪音,不論有形的無形的,從校舍散發出來的氣場到所有一切,都威脅著身在其中之人的精神。

明明在白天那麼熟悉的學校……不,正因為這樣,所以才更可怕。

感覺隻是待在裡麵,精神就被消耗著。消耗著,消耗著,最後內心的神經裸露在外,看到的東西,聽到的東西,五感接收到一切感覺都被放大,讓人過敏……不,是讓人發瘋。

·『放學後』之中存在著擺弄心靈的東西。

啟回憶『委員指南』中的這樣一項。

想想發覺,惺在第一天也說過基本一致的話。當時他同時還展示了作為對策削得像劍一樣尖的左手無名指指甲。

原來那是這麼一回事。

但若是這樣——就還冇到承受不住的地步。對於那種不講道理的『工作』,啟之所以既不逃避也不違抗而是選擇麵對,是為了正麵去抗爭。這並不是因為他老實、缺乏主見或是隻會隨波逐流,他就是想要跟不合理正麵對抗。

啟厭惡蠻不講理。

啟記事左右之前的人生,受儘了父親這個蠻不講理的化身肆意折騰、蹂躪、威脅。

他現在依然受到其餘波影響,繼續過著苦日子。

所以,啟厭惡蠻不講理。他會同蠻不講理作鬥爭,不順從,不屈服。他不願服輸,但不會不過腦子地反抗,不會逃避。他認為那些做法都算是輸,因為心裡已經認輸了。

啟不過是個小孩子,不論**層麵、經濟層麵還是社會層麵都很弱小。

他過去弱小,現在依舊弱小。但是,弱小的啟所能守護的,從來隻有心。

啟要奮起抗爭,同把自己牽連其中的不合理抗爭。僅憑這顆心。

他隻能這麼做。所以,就算對手是超乎現實的異常現象,同樣就是一種壓迫,跟過去冇有區彆。

無非隻是又冒出了一個蠻不講理的玩意。

所以,他不會逃避。他會抗爭,會忍耐,會克服,而且大概辦得到。

啟已經做好了以『委員』身份去戰鬥的心理準備。

要說還有什麼顧慮——那麼隻有一個。

就隻有,他的母親。

「……哎呀,手拾怎麼了?」

啟看著自己的左手指甲,不經意中陷入沉思,有意識地用無名指指甲紮進手掌,反覆握緊左手。午飯上完菜的母親惠端著盛滿蔬菜的速食拉麪的大腕,狐疑地對啟問道。

現在是星期日,二森家正在吃午飯。很晚才起床的母親去做午飯,對啟說「很快就好了,你先坐吧」,啟便聽她的坐了下來。被母親這樣一問,他飛快地把手放回腿上,假裝不知道的樣子答道

「冇什麼」

「是嗎……冇事就好,但要是疼了或者不舒服一定要好好講出來,不可以自己忍著哦?」

惠一副就當是這樣的態度冇有追問,提醒道

「你總愛什麼都忍著,所以讓媽媽不放心啊」

「嗯,我明白」

啟這樣答道。他是真的明白。不過他也知道,就算道理是這樣,自己還是忍不住不去隱瞞可能會讓母親擔心事情。

於是,啟麵對著母親,開始吃飯。吃著飯,惠問了關於學校和生活的問題,大部分啟都回答「冇問題」。

「啟,你等會兒準備乾嘛?」

「我在考慮出門畫畫」

然後談到了後麵的安排。今天是對惠來說非常寶貴的休息日。惠的時間被工作塞滿,累得睡到快中午才起床,之後還要處理積壓的家務。啟不想妨礙母親做事,講出了自己的安排。

「哦,那你在外麵要小心啊」

「嗯」

啟要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現在的生活就運轉不下去了。

她和母親聊的事情也幾乎是柴米油鹽,很現實的事情。

離婚以前,惠其實也更有餘力,還懂得幽默,有著許許多多的興趣愛好,會說很多脫離生活的話。以前的惠過去還很愛開玩笑,總是朝氣蓬勃充滿活力,但艱苦的生活奪走了那一切。

「總是對不住你啊」

惠這樣說道,露出微笑。

唯獨笑容還保留著過去母親過去陽光的麵影。

那是過去曾經燦爛的母親的,殘骸。

是為了從不合理之中拯救啟而失去切之後,剩下的殘骸.

所以,啟不準備從母親身上再奪走任何東西。

啟有一個夢想。

那個夢想就是,儘快靠畫畫養活自己,減輕母親生活的壓力。

他想讓母親從自己這個重擔之下解放。

在此之前,他儘量不想讓自己變成母親的重擔,儘量不要讓自己的事情勞煩母親。

不管過去還是以後,啟最優先去考慮的總是這些。

自己的問題就自己來承受,自己來解決。

他一直都是那麼做的,也隻能那麼去做。

否則,一旦現在的生活維持不下去就等於輸了。啟輸了,為了拯救他而奮戰過的母親也輸了,輸給了那個男人。

所以,為了維持現在的生活,為了維持母親所贏得的最基本的平靜,啟不打算提『放學後委員』的事。

他已經下定決心,要若無其事地生活,不能讓母親發現。他不去看坐在對麵的母親的眼睛,但確確實實地感受著坐在那的母親,在心底裡堅定覺悟和決心。

每週一次,麵對『委員工作』。

不能哭,不能喊,不能逃,不能自暴自棄,每週一次,鎮定自若地忍過去。

在上次『放學後』已經證實,自己辦得到,自己要瞞天過海。啟再度暗自下定決心。為了不讓母親看到自己的覺醒,他猛地把碗端到頭高,把裡麵的湯一飲而儘————

「我吃飽了」

然後放下碗,抬起頭。

飄忽……

一個輪廓渙散的紅色的小孩子人影,正站在母親背後。

「……啟,負責『無名不思議』就是這麼一回事」

星期一的早晨。

啟到校後第一時間找到惺準備談談。啟剛靠近,惺看到啟的臉色後好像就大致猜到了情況,敦促說「去不會被聽到的地方吧」。

然後在談話不會被任何聽到的地方——『打不開的房間』前麵,啟講述了『紅衣男孩』大白天出現在家中的情況。惺聽完情況後,在表示同情的同時,給出了上麵那個非常直白的回答。

「『無名不思議』會纏上『委員』。這是為了將我們當做“第一件軼事”,成為完成的怪談」

啟所看到的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惺對此進行瞭解說。

「那些東西是剛剛誕生的『校園怪談』。因為剛剛誕生,所以作為『怪談』還未完成」

然後,惺豎起一根手指,提出問題。

「啟,你認為『怪談』要完成需要什麼?」

換做平時或者過去,啟一定答不上來。

但現在,他明確地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登場人物」

「就是這麼回事」

惺對他的回答點點頭。『委員指南』上寫著許多莫名其妙的條目,啟此時腦海中浮現出當中的一條。上麵這樣寫道。

·要認識到,自己是怪誕的登場人物。

啟最開始看的時候隻是以為提醒自己要當點心,有些部分粗略地一瞟而過,然而此時此刻突然體會到當中其實帶著具體的含義。

「『怪談』是發生過的可怕事情,也就是『關於第一個受害者的故事』」

惺說道。

「不然,它們則無法作為『怪談』成立。所以他們為了完成自己,會對我們做出『那種事』

『太郎同學』打過一個比方。『放學後』的學校是孵出『無名不思議』的“蛋”,『委員』負責的『無名不思議』是從蛋裡孵化的“雛鳥”。那些玩意誕生,在蛋裡發育到一定程度後便孵化成為雛鳥,然後我們被投餵給它們的“第一份餌料”。那些玩意吃掉我們,然後成長,成熟,作為『以這種方式吃掉過某位小學生的怪異』向外麵的世界騰飛。

我隻對你先把話講清楚。『放學後委員』會一直被那些玩意糾纏,要麼直至我們畢業,要麼直到它們成長完成」

「……」

聽完這番話,啟痛徹地感覺到自己直至昨天之前所做的心理準備還是太樂觀了,而且自己今後的處境會比所能想象的情況更加糟糕。

他緊緊把嘴抿起來,然後說道

「說是負責照看,其實根本就是活祭品啊……」

「……算是吧」

惺承認了啟的感想。

「但我們不是毫無希望。所以,『記錄』對『放學後委員』非常重要。我們要趁危害尚淺的時候識破它們,親手將它們完成為『就是那樣的怪異』。這樣一來,那些玩意就無法再繼續成長」

惺這樣數總和,直直地看著啟。

「它們似乎隻存在於『放學後』當中。那些死纏著我們,在我們生活中出現的玩意,就類似於它們的影子」

「……影子」

「『放學後』中的那些傢夥是本體。我們能對其進行觀察。我們或許是活祭品吧,但我們也是能夠進入他們臥室的人。我們能成就卡拉瓦喬畫作《朱迪斯斬首荷羅孚尼》。所以啟,你不要失去希望。我由衷地盼著你製作出完美的『記錄』」

「…………嗯」

得到惺的鼓勵,啟點點頭。這個比喻儘管其他人聽不懂,但在啟與惺之間心領神會。

巨匠卡拉瓦喬描繪了聖經中的一件軼事。美麗的寡婦赴侵略者的敵營,斬殺了睡夢中的亞述司令官荷羅孚。那惟妙惟肖的筆觸,在二人腦海中清洗浮現。

那幅畫風格黑暗,散發著血腥味,但這反而幫助現在的啟堅定意誌。

啟從上次開始就對『委員工作』有個想法,現在他完全下定決心去實施它。

「我努力」

啟輕聲說道。

啟的宣言語氣雖然不強,但明確地帶著意誌。惺聽到他這麼說,露出像是放心,但又略顯五味雜陳的看向啟。

「……說實在的,我並不想這樣激勵你」

然後說道

「我唯獨不希望你成為『委員』。我知道你的境遇本來就很艱苦,可居然又給你加上如此沉重的負擔,神到底在做什麼。其實我並不想鼓勵你去麵對,據我所知也不存在什麼方法能夠逃避,但看到你現在的態度,看到你冷靜地做好心理準備去麵對,實話說我感到幫大忙了」

「幫了你忙?」

啟聽搞不明白這個奇怪的說法,反問過去。

「我,現在自發乾著類似於『放學後委員』委員長的事情」

惺答道。

「然後,『放學後委員』不止你一個」

「……?」

惺這麼說著,含糊不清地笑了笑。啟不明就裡,腦袋一歪。這段氣氛微妙的沉默持續許久之後,啟忽然又明白了話裡的意思。

「找到了!緒方同學!」

氣喘籲籲的伊露瑪突然出現在漆黑的走廊拐角處。

真絢、留希也跟在後麵出現。大家都一副像是走投無路,或是有事想向惺傾訴、詢問的表情。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她們此時的表情,就跟啟剛剛向惺傾訴『紅衣男孩』在家中出現時的表情,可以說一模一樣。

一個不經意,『紅衣男孩』已經出現在視野之中。

放學路上,停在放下路閘的道口時,在鐵道另一側,

飄忽……

一個輪廓渙散的紅色人影正站在那邊。

隨後電車駛過,人影被擋住,看不見了。

電車駛過去之後,紅色人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

過橋的時候,紅色人影在眼角是閃而過。

猛地轉頭一看,結果什麼都冇有。

感覺看到它的地方,其實是在欄杆外側。

不是人站的地方。

…………

課堂上,嘮叨太郎開始說教。

「在小學教書是我的工作。大人在講話的時候要保持安靜,這道理不用到了小學還講,你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應該學過。讓你們保持安靜並不能讓我多賺一分錢。知道嗎?知道嗎?」

麵對無休無止的說教,大家都低著頭乖乖坐著。

有什麼冇做好的被他逮到的話說教又要延長,所有冇人東張西望。

但是,一樣低著頭的啟,眼角看到——

飄忽……

有張渙散的紅色的臉正貼在窗外。

那臉直勾勾地盯著教室裡麵。

…………

那東西並不是每天,而是突然而然始料不及地出現。

正因為這樣纔不好辦。最冇轍的是,在家裡慕情在的時候會看到它。

並冇有看到過它整個樣子。它總是在母親身後,或是門的死角後麵露出一部分。

但是,那種時候看到的紅色人影感覺好近,彷彿伸出手就能碰到。在那麼近的距離冷不防地看到那個輪廓渙散的紅色玩意,讓啟禁不住動搖,很可能會被母親注意到。

………………

「……我查到,遇到『紅衣男人』就會死?」

星期五,午夜十二時十二分十二秒。

房間裡響起電鈴聲,啟被叫到『放學後』。在『打不開的房間』的準備室裡,他臉上掛著難掩疲倦的表情,這樣問道。

他問的對象是『太郎同學』。『太郎同學』聽到這樣的提問依舊背對著啟,輕描淡寫當即答道。

「都市傳說『紅衣男孩』確實是那麼講的」

他就像完全背下來了一樣,書也不看便流利地展開解說

「在下雨天會有打紅傘穿紅雨靴穿紅雨衣的小孩出現,看到它的人會死。不過當時身上穿著紅色衣物就會平安無事。大概是2003年左右被報告的都市傳說」

隻看這個回答,幾乎是對啟下了死刑宣判。但『太郎同學』毫無歉意地又藉著這樣說道

「但你的是『紅衣男孩(暫定)』,所以不用往心裡去」

他晃了晃手中的筆。

「不如可能不往心裡去纔好,因為那是我僅憑所見所聞臨時起的名字。儘管不久可能會變成那樣,但目前還不是。你要是那麼認定了,那真就會是」

『太郎同學』一定很聰明吧。他的見解很有道理。見解或許正確吧,但他非但不考慮對方的感受,反倒用那種玩弄對方的口氣。這讓啟聯想到自己的父親,有些後悔向他提問。

「……所以,想問的就這些嗎?」

之後,第三次『放學後委員活動』開始了。

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裡,不隻是啟,所有人的臉上都籠罩著疲憊的陰影。

儘管程度上自然存在差彆,但有所有明顯都要比一個星期前疲憊。雖然誰都冇有明說,但這裡的所有人都切身理解如此疲憊的原因。

因為,『無名不思議』入侵了生活。

長此以往,正常生活難以為繼。

正當大家陷入沉默之時,

「想必大家都已經明白認真對待『委員工作』的意義所在了吧」

『太郎同學』一如顧問老師的態度說道。

「所以,上次冇去『工作』的人,以及冇提交『日誌』的人,今天要好好提交」

「…………」

不過是個喜歡諷刺,令人討厭的老師。

惺苦著臉向他諫言「老師,麻煩注意下說話方式」。這次冇提交日誌的伊露瑪低著頭,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在她身旁,一樣冇提交日誌的真絢冷冷冰冰地移開目光。

沙————————

廣播喇叭裡發出的噪音,傾瀉在昏暗的走廊上。

樓梯比走廊更加昏暗。啟登上漫長的樓梯,到達屋頂。

穿過敞開著的屋頂門,踏入灑著濛濛白光的,從黑暗中截下來的那片空間。他感受戶外的空氣和風,重新深深戴好帽子,繼續邁出腳步,與眼前的黑暗對峙。

「………………」

與正前方的,如沉澱一般站在黑暗之中的,扭曲的紅色人影對峙。

那東西一直飄忽不定地扭曲著,光是凝視著它,心就要被攪亂。

他感覺到像是沉澱一樣的感情想要呐喊什麼,從胸口下麵緩緩地,一點一點往上漂。恨不得馬上大叫著逃離這裡的想法噴湧而上,明明冒著冷風卻全身汗如雨下。

「……」

啟先是按捺住自己內心的感情。

然後他像是抵抗那股壓力一般,又向前走了幾步。

啟就這樣站上前去,把提在一隻手裡裝滿水的洗筆桶和背在背上糊滿顏料的帆布包放在混凝土材質的地麵上,把夾在腋下的寫生簿解開繩子,然後彷彿打開武器庫沉重的大門一般,緩緩翻開還什麼都冇畫的純白一頁。

「…………」

啟從一開始就決定要這麼做。

既然做記錄是『委員工作』,那就該這麼做。對啟來說最能夠注入資訊量的記錄,纔不是那種日誌簿。

也就是說。

他要畫出來。

把這個『紅衣男孩』畫進畫裡。

帆布包的側麵口袋裡裝著布筆袋。啟打開鼓鼓的筆袋,取出深淺不同的幾支鉛筆,眼睛緊盯著眼前的『紅衣男孩』,手裡端好寫生簿,將手中的其中一支鉛筆橫著叼在嘴上。

第四次『放學後委員活動』前的『委員會議』。

「……原來你擅長畫畫嗎!?」

看到啟提交的『記錄』,總是一副嫌麻煩口氣的『太郎同學』很罕見地表達出欽佩之情。

他正在看寫生簿。上麵使用了水彩等多種顏料調色,描繪出了從入口所看到的夜晚學校屋頂的模樣。由於是夜晚的屋頂上,畫麵大半部分一片漆黑,但入口的燈光,混凝土地麵,黑暗中的房屋網都以完全不像是小學生水平的精密筆觸滑了下來。

就連地麵混凝土、防護網油漆、電燈燈光的質感都描繪得非常清楚。

儘管黑暗是整麵的黑色,但並非簡單塗黑而已,反而使用了最為精細的色彩和筆觸反覆描繪而成。畫中的混凝土地麵朝著黑暗深處不斷延伸,目光循著地麵看去,彷彿自己的意識也迷失在了遠處的黑暗之中,黑暗深淵在紙上呼之慾出。

但是————

「真是太厲害了。如果它完成的話,冇準能成為完美的記錄」

「……」

是的,如果它完成的話。

正如『太郎同學』所說,這幅畫尚未完成。

進一步說,最關鍵的東西還冇畫在這幅畫上。

就像這幅畫是由外向內來完成似的,繪製得如此細緻的畫作中央卻隻有裸露的白紙,呈現著鉛筆草稿反覆畫了擦擦了又畫的狀態。

關鍵的——『紅衣男孩』冇畫上去。

他冇有畫。冇能畫出那個輪廓飄忽不定,時刻都在扭曲,像霧一樣的紅色人影。用視覺去捕捉拿東西異常困難,想去仔細觀察,像立刻又會喪失焦點。啟還實在拿不定應該用何種方式去描繪它。

他能夠捕捉到像不斷扭曲的瞬間,複寫下來。

那種將瞬間擷取下來的感性與瞬時記憶力其實屬於啟的強項。

但是——那樣不對。他也曾好幾次準備那麼做,但啟的繪畫感覺不接受那種做法,所以他冇能那樣去畫。雖然屋頂與黑暗的景色這些背景已經完成,但關鍵的『紅衣男孩』還冇有畫出來。

「…………」

其他的大夥並不知啟在心中是多麼不甘,他們看著寫生簿,禁不住對他傑出的技術發出讚歎。

「哇」

「好強……」

「你或許是頭一個這種類型的人材。絕我所知,擅長畫畫的傢夥幾乎都不會來到這裡」

『太郎同學』無從知曉啟內心的焦躁,轉過頭來對啟說道

「不過,偶爾有會畫畫的人進來之後,那人插入繪畫形成的『記錄』整體完成度變得很高。『無名不思議』也相應地老實了下來。但就算這樣,我從冇見過畫得有你這麼好的人,這說不定真的有希望」

真是相當罕見的極力讚賞。周圍的大夥也向啟投來欣羨的目光。

但越是被他們誇獎、期待、羨慕,啟就越忍不住臉色變得難看。

啟忍不住講了出來

「……但我覺得,後麵要多花些時間」

他承受不住大家的目光,吐露心聲。

「那個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而且一直都在扭曲,我還冇定好該怎麼去畫」

「也是啊。『無名不思議』會成長變化,要是這麼快就能夠形成完美的『記錄』,過去那麼多『委員』也不會辛苦了」

『太郎同學』聽到啟的表態,接著講出意見。周圍目光對啟造成的壓力稍許緩解。

此時,真絢忽然一臉嚴肅地說道

「……我說,既然可以用畫的,為什麼不拍照呢?」

大家都露出突然反應過來的表情看向真絢。

要是那樣就能了事,確實很輕鬆。但是,『太郎同學』毫不留情地否定了這個主意。

「大家有次想到過這個主意,但進行得實在不順利」

根本不屑一顧。

「要拍『無名不思議』的話,不是不能好好拍下來就是莫名其妙快門關閉,不論如何就是拍不了,最糟的情況相機還會壞掉」

「……」

「有次嘗試把相機帶進『放學後』,相機消失了。不過這也算是『記錄』的範疇,你們不怕相機壞掉或不見的話可以嘗試去拍」

冇有那個小學生聽完這番話還興沖沖去試。相機壞掉對小學生來說可是重大損失。大家還以為這是個了不起的主意,興奮到一半的情緒落得一場空,提出方案的真絢無趣地不說話了。

「彆、彆在意……?」

伊露瑪畏畏縮縮地碰了碰真絢的胳膊,安慰真絢。

留希也在旁邊露出關心的表情,觀察她的反應。

大家好像不知不覺間建立起了關係,但啟實在冇有餘力好好為此感到開心。

(……該怎麼辦,該怎麼畫?)

他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中,腦子裡全在想屋頂上的『那東西』。

他眉頭深鎖地沉思著,安靜但又顯露出愁苦。惺,還有菊,擔心地看著他。

啟之後的記錄進展極為艱難。

那是地獄的開端。他本來可以夠到『無名不思議』的咽喉,原本篤定可以夠到,但筆尖卻在差之毫厘停下不動,就連它的輪廓都無法捕捉,徹底陷入了僵局。

經過了在那之後的第五次、第六次『放學後委員活動』,他依舊無法動筆去畫中間。

「………………!」

啟一天天憔悴下去。

畫不出來,不知道怎麼畫,畫出來也有明顯欠缺。儘管缺了什麼,但不知道缺的是什麼。

不論怎麼畫都弄不明白。啟在每一次草稿,每一次習作中都注入了自己的靈魂,但那樣完全達不到。如何看待『那東西』,如何去表現,他做了種種嘗試,但他全都知道……知道全都不對。

房間地板上滿是撕破的習作紙,他每天就盯著它們度過。

然而這個期間裡,啟的生活仍在繼續被『紅衣男孩』的影子所侵蝕。

在公園裡的時候,他眼角看到紅的東西,大吃一驚轉頭一看。

什麼都冇有。那裡看上去隻不過是池塘的正中心,然後……

咕噗……

不自然的漣漪從那裡開始,在水麵上擴散開來。

………………

他在大型主乾道的人行橫道前等信號燈變。

看著大卡車嗡嗡嗡地來往穿梭,在身後

飄忽……

有個紅色的氣息。

它劇烈地扭曲著,一動不動站在後麵。

………………

「我回來了」

星期天,母親買完東西回到家。

啟和平時一樣來到玄關接東西、

「歡迎回家……」

飄忽……

脫鞋子的母親身後。

正在關上的大門外麵,站著一個紅色的人。

………………

房間窗外站著紅色人影。

紅色人影輪廓不斷扭曲著,看著這邊……

看著在散亂著破寫生紙的房間裡,坐著一動不動的啟。

它暴露著飄忽渙散不定型,讓人無從摹寫的身影,直勾勾地凝視著啟。

………………

母親最終還是開始察覺到啟越來越憔悴。

「啟,你有什麼心事嗎?」

「冇有,我冇事」

這樣的對話發生過好多次。

母親一方麵一直以來對啟寄予厚賴,一方麵不太確定該以怎樣的距離對待正在成長的兒子,另外本人也很忙,所以冇有進一步踏進啟的空間。啟也知道會是這樣,但他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早晚還是要被追問。

(趕緊……必須趕緊畫出來才行……!)

他感到焦慮。

第七次、第八次的『委員工作』中,他還是冇能畫出來。大家最開始還對啟的畫感到震驚,充滿期待和羨慕,但因為後來完全冇有進展,也紛紛感到失望,失去了興趣。啟在平時根本不會去在意這種事,但唯獨這個時候卻壓迫著啟的精神。

啟出於種種理由,選擇了以繪畫進行『記錄』。

這個選擇,與啟的本性密不可分。

啟的生活已經容不下繼續『委員工作』的活動。

然後『紅衣男孩』對日常生活侵蝕的速度之快,啟在這一期的七名『放學後委員』之中最為突出。

大家都冇有這麼頻繁地遭到『無名不思議』入侵。

而且,還有另一個理由。

「對『無名不思議』進行『記錄』就是一場膽量較量〈Chicken

Race〉。越深入越理解就越接近那些傢夥的心臟,但同時也在他們嘴裡探得越深」

『太郎同學』打了個這樣的比方來描述情況。

啟已經深入『紅衣男孩』。但把這當做一次純粹的作畫,不顧一切深入題材屬於理所當然。

更何況,它還和啟固有的個性密不可分。

啟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畫畫了,當時有些東西他畫得最多。

死。

怪物。

以及——父親。

畫那些並不是因為喜歡,而是恰恰想法。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有著奇怪的執著,那就是執拗地去畫自己厭惡的東西與恐懼的東西。

據說有種心理作用,經曆過戰爭和災害的孩子更會去畫那些東西。

人類擁有著以這種方式幫助自己客服心靈創傷的本能。啟的情況毫無疑問就屬於這種。

啟懷著繪畫天賦降生在世,飽經虐待的生活又讓他進一步顯現那份才能。啟喜歡畫畫,也想畫好,想把畫畫得漂亮的進取心。但是,讓他真正注入靈魂去畫的東西不在那裡。他會傾注靈魂,傾注情感的東西,就隻有帶著恐懼、痛苦、悲傷、憤怒、蠻不講理的東西。

啟為了克服而畫。

他要細緻入微地把自己的地獄複寫在紙麵上。

啟喜歡奧迪隆·雷東。那是位用木炭描繪黑暗與怪物的畫家。

據說,雷東所創作的就是自己內心之中的黑暗,是孤獨、臆想和恐懼、啟總是懷著深深的共鳴,用羨慕的目光看著那種直接將內心摹寫在紙上的畫作,看著境界超出自己所能的畫作。

和母親開始單親生活之後,啟畫過一幅從未給人看過,他最為傾注靈魂的畫作。

它畫的是一棟雖然氣派,但平淡無奇的住房。隻不過,它的筆觸與色彩能讓你仔細看著它時漸漸陷入不安。畫上房子的名牌部分被塗掉了。

在塗掉之前,上麵寫著母親和啟拋棄的姓氏。

『八純』

那是父親的姓。啟傾注情感,將門柱上刻有那個姓氏,自己過去住過的家完完全全畫在紙上,然後把畫放進再也不打開的寫生簿中。

啟自從畫了它之後,就再也不曾向畫中注入情感。

這是因為,已經不需要了。而現在,啟再一次著手創作那樣的畫。

啟會通過作畫,邁入地獄。

在環境的作用下,他已與生俱來的才華弄得如此扭曲。

那樣的啟麵對『紅衣男孩』,轉瞬之間掉進了地獄。在這片血紅血紅的地獄中,雙方要相互爭奪已然暴露在外的靈魂,要麼啟把『紅衣男孩』徹底畫出來,要麼自己喪失神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啟還要在大家麵前,以及在目前麵前裝作平靜。

啟不以軟弱的模樣示人,早已習慣掩飾。他不被任何人察覺到,不讓任何人察覺到,已經深入『無名不思議』的腹中。

『記錄』——繪畫進程的停滯令他處境雪上加霜。

冇過多久,惺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這個情況,提醒了啟,但那個時候為時已晚。

啟已經聽不進彆人的話,而且此時如若停下手中的筆,鬆懈下來的心定然瞬間會被侵蝕。他已經進入了這樣的階段。

不畫就要死。

這是靈魂的廝殺。

但是,啟在這場廝殺中正逐漸落敗。

啟不是自己所崇拜的雷東,他隻能畫出眼睛看到的東西,那種明明看著卻又看不清的東西,他從冇畫出來過。

「……那我去去就來」

第九次『放學後委員活動』。

『委員』負責的地點各不相同,不在一起。啟身為其中一人,活動前會議一結束,他馬上一臉疲倦地離開了『打不開的房間』。

他比其他『委員』更有模範風範,既冷靜又積極。

『工作』有些停滯而苦惱,認真卻得不到回報。

他表現出這樣一位『委員』的形象,不讓任何人察覺到他內側血紅血紅的空洞,今天依然走向了屋頂。

「…………」

一個少女。

默默注視著他的情況。

啟再次站在了屋頂上。

他帶著兩冊寫生簿。一冊是原來那冊寫生簿,畫好的全被撕了下來,幾乎已經冇有內容;一冊是用來習作的寫生簿,撕下來的那些被夾了進去,現在變得鼓鼓。啟夾著那樣的兩冊寫生簿,站到照亮入口的燈光之中,冇有像平時那樣放下帆布包,隻是一聲不吭地麵對『紅衣男孩』。

飄忽……

黑暗中,霧一樣的紅色人影依舊飄忽不定地蠢動著。

那東西釋放著令見者戰栗的陰森氣場,依然站在那裡。『那東西』的姿態和形狀每一刻都在扭曲,不論如何都無法捕捉到它的身形,冇有辦法把它畫下來。它沉浸在凝重空虛的黑暗中,以那無垠的黑暗為背景,就像從出了故障而閃爍不斷的螢幕影像中走出來的小孩子。

「…………」

不論怎樣觀察,不論觀察多少遍。

它一直是一個樣子,一點冇變,同時每一瞬間都不相同,時刻都不一樣。

啟將這些以文字描述寫在『日誌』上。

『距上次變化』無。

他隻能這麼寫。但啟其實一直都很清楚,那肯定錯了。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嘀咕出來。

紅色人影猶如昏暗的燭火,不變地晃動著。

人影當然不會回答。啟非常清楚。這隻是去證實一樣。啟向前邁出一步。滿是沙粒的混凝土地麵發出喳哩的聲音。

僅僅隻是一步。

但這一步,是啟麵迄今為止麵對『紅衣男孩』從未邁出過的一步,是從入口燈光照亮的半圓形空間,邁向外麵的一步。

這麼做顯然很危險,也很可怕,所以他迄今為止從來冇這麼做過。因為實在太危險,他從未下定決心闖進那種不知底細的東西所在的空間。

但他已經決定了,現在就要踏進去。

他離開了光明,走向『紅衣男孩』真正所在的黑暗。

他要站在同一個地方,要自己踏進去。這的『紅衣男孩』一次也不曾進到亮光之中。想到這裡會發現,這麼做明顯屬於自殺行為,但他除此之外彆無他法。因為他覺得,不這麼做的話——就看不到。

「…………」

啟伸出雙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擺出一個長方形的框,將『紅衣男孩』納入框中。

夾在腋下的寫生簿掉在地上,承受不住落地的衝擊與自身的厚度散開來。夾在裡麵的大量描繪『紅衣男孩』的習作亂七八糟散落出來,被屋頂的風吹飛。

啟看也不看飛舞的那些習作,繼續上前。

他逐漸靠近,靠近『紅衣男孩』,為了實實在在地捕捉到它的身影。

喳哩

喳哩

腳下的聲音,與自己發出的,聽起來大得不正常的呼吸聲混在一起。

隨著朝納入四方框中的『紅衣男孩』一步一步靠近,啟也在漸漸靠近黑暗之牆,那龐大的漆黑氣息化作冰冷的重壓,進一步壓迫他的心和身體。

「………………!」

呼……呼……自己模糊的呼吸聲傳在腦子裡響著,讓他特彆煩。

身體、肺,都在害怕。就算這樣,他依然保持將紅色影子納入方框之中,繼續前進。

方框,納入了紅色影子的頭部。

對著不斷激烈扭曲著、抖動著的『紅衣男孩』的頭部,調整構圖。

「……我早就注意到了」

然後,啟頂著緊張的呼吸,低沉、小聲地說道。

「我————還冇看過你的“臉”」

冇有看到。還不夠。什麼都不夠。要把它畫出來,還需要它的形狀、深度、輪廓、質感、陰影,這一切都不夠。

看不到,不充分,畫不出來。

啟一直苦惱不已,但在地獄般的煎熬之中終於找到了儘頭。

他發現了要把這個『紅衣男孩』描繪出來,最最欠缺的東西是什麼。

那就是“臉”。

他注意到了。為了描繪這個“人物”所最最欠缺的————最最必須看清楚的,就是臉。

「……喂」

啟,朝人影問過去。

呼吸被強烈的緊張感箍得緊緊,但還是非問不可。啟已經走投無路。

他被眼前的存在逼到走投無路,同時也被迫奮起反抗。

走投無路,危機,恐懼。還有被迫奮起反抗,對蠻不講理髮起的抵抗,憑著身為畫手的意誌與執著。

啟的一切,全在這裡。

他被所有一切逼迫著,呼吸已經像是喘息,意識隨時消失都不足為奇,但就算這樣,他還是問了過去

「你是,什麼東西?」

他問了。

然後。

「不————不對。你是“誰”?」

他一邊問一邊走近。

靠近。一步……然後又一步。

喳哩、喳哩

啟繼續靠近,但納入方框之中的紅人影,大小和構圖並冇有隨著靠近的腳步發生任何變化。

他依然飄忽不定地扭曲著,渙散著,就像海市蜃樓一樣,怎麼樣靠近都冇有縮短距離。

啟向他逼近,張大雙眼,連眨眼都忘記了,極度害怕著把他看丟。感覺一不留神的瞬間就會消失,啟在這種感覺的驅策之下目不轉睛,逼近黑暗之中他。

能夠聽到的,隻有自己的聲音。

隻有自己呼吸的聲音,和腳步聲。

喳哩、喳哩

啟就像把弓弦拉滿一樣,繃緊全身的神經和感覺,緊緊盯著光線已經找不到的黑暗之中,對方框中的紅色人影緊追不放。眼前完全被黑暗所包裹,已經連位置都無法分辨。同時,黑暗的恐怖開始從外側漸漸入侵靈魂,削磨他的心。

猛然間,渾身上下冒出冰冷的汗水。

肺和心臟被勒緊,呼吸越來越淺,脈動越來越大。

比著框的手顫抖起來,意識和腿都快要萎靡。他被困在不管怎樣往前走都前進不了,如同噩夢般的感覺之中,焦慮與恐懼在心頭膨脹。

承受著這一切————

「……!」

喳哩

要繼續前進。

他很清楚,不前進就要喪失理智。

要逼近紅色人影,抓住他,捕捉到他的身影,看清他的臉。

所以要前進,啟已經隻剩前進一個選擇。啟在黑暗中前進,繼續逼近,眼睛隻管緊盯著方框之中,其他都彆管,驅策馬上快要僵直的腿隻管向前,向前,專心致誌繼續向前。

喳哩

喳哩

睜大的雙眼,粗亂的呼吸。

緊盯的人影,隻管向前的腳。

喳哩……

喳哩……

喳哩……

腳步聲。黑暗。

風,焦躁,急切。

被怎樣都縮短不了的海市蜃樓拉扯著著,腳步漸漸變大,變快,而此時對黑暗恐懼之心仍在繼續膨脹,終於快要潰決,從內心滿溢而出——————

「……!!」

他準備開始奔跑。

他已經那麼做了。

但剛奔出第一步,地冇了。

「!?」

踩穿了。不對,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啟一直隻盯著手指比出的框,以及框中的『紅衣男孩』,此時才發覺自己已經把腳踩出了屋頂邊緣。

瞬間……

「————停下!」

女孩的聲音。墜落。衝擊。

天旋地轉。在踩向屋頂外麵的那一刻,啟揹著的帆布包被奮力往後拉,在踩空的同時倒向後方,屁股著地重重摔在地上。

「哇!?」

先是強烈撞擊帶來的疼痛,摔倒的感覺,同時腳被摔向半空。啟腰部重重砸在混凝土地麵上,雖然感到很痛,但緊接著發覺一件事。自己的下半身竟從校舍屋頂邊緣伸了出去,吊在空無一物的半空中。

「…………………………!?」

啟霎時麵無血色,什麼都還冇弄明白,總之拚命兩手亂揮,全力抓住摸到的防護網。他手開始發抖,好不容易弄明白自己的情況。

啟,人在防護網的破洞。

他不知不覺間,正要鑽過第一天看到的那個防護網破洞跳下去————快要掉下去的千鈞一髮之際,身上的帆布包被扯住,這才勉強撿回一條命,結果人掛在了屋頂邊上。

不寒而栗

全身寒毛倒豎,緊接著,大量的汗水噴湧出來。

心臟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大腦、全身以及靈魂需求著氧氣,全力喘息起來。

他一邊喘氣般急促呼吸,一邊抬起頭,結果對上了眼。出現在那裡的,是扔掉了掃帚,用貼滿創可貼的雙手抓著啟的帆布包艱難把啟拖回來的,掛著跟啟同樣的拚命表情的,菊的臉、

「…………!!」

「幸好……!!」

菊神色迫切,張大眼睛俯視著啟,但和啟目光對上之後馬上鬆了口氣,失去力氣原地癱坐下去。二人一樣渾身冷汗。啟拚命向還在顫抖,無法完全自如的身體裡注入力量,爬一樣把自己拖到屋頂上安全的位置。

「謝、謝謝你,得救了……!」

啟還冇有完全反應過來,總之先對菊說道

「但是,為什麼……」

「緒方同學不放心二森同學,讓我盯一下」

菊答道。她的聲音在顫抖。

「然後就發現你樣子不對勁……幸好趕上了……」

剛纔真的很危險。菊現在癱軟著,動彈不得的樣子。啟也僵在了爬的姿勢無法動彈。二人一時間就在粗糙的混凝土地麵上吹著屋頂的風,繼續喘著粗氣。

最後

「……可惡」

稍微平靜下來的時候,啟咒罵著站了起來。

然後他抿著嘴,板著臉,向依然癱軟的菊伸出手,抓住她還在顫抖的手拉她站起來,接著向防護網的破洞,以及洞口外虛無的半空看去。

「到頭來還是冇看到,就隻是被他給騙了」

然後,啟不甘心地說道。防護網的那邊冇有人影。那麼自己剛纔還盯著的又是什麼呢。本來應該這一路一直逼近的『紅衣男孩』,現在卻像原來一樣站在屋頂黑暗中的正中心,繼續不斷扭曲。

「還是不行嗎……」

啟看著『紅衣男孩』,咬牙切齒。

「看不到。看不到就……畫不出來」

「……那個」

這個時候,在啟身旁害怕地跟啟一起看著『紅衣男孩』的菊,聽到了啟的這聲嘀咕,向啟看去。

「之前一起用『狐之窗』看到過……試試說不定能看到」

菊這樣說道。

「什麼?」

啟不假思索反問過去。

「那個,上次二森同學通過一起擺出的『狐之窗』看到了,所以……『狐之窗』能看破那些東西……雖然不是一定能看破……但可以試試吧」

菊一邊吞吞吐吐地解釋,一邊拿起啟的雙手,轉向能看到『紅衣男孩』的方向。

然後

「作窗試試……」

「這樣?」

啟用手指比出一個框。

菊把自己滿是創可貼的手扣在框上。

然後,啟就像之前多次嘗試過的那樣,透過框向『紅衣男孩』看去,結果————

在那裡的,是啟。

從頭到鞋子全身沾滿血的啟自己站在那裡,笑著。

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啟完全理解這個『紅衣男孩』到底是什麼東西了。

「…………………………!!」

啟僵住不動。

他解開了『狐之窗』。

菊看到那個非同尋常的模樣,神色變得不安。啟豪不避諱她的目光,眼睛繼續直直盯著『紅衣男孩』,從口袋裡抽出調色刀————

紮進自己手心。

噫——喉嚨裡發出屏息聲。

接著,尖叫聲響徹屋頂的黑暗。

…………………………

………………

「原來是『二重身〈ドッペルゲンガー〉』啊」

『太郎同學』用既非譏諷也非欽佩的口吻說道

「看到另一個自己就會死的『二重身』。『紅衣男孩』也是看到就會死,結果確實一樣呢。既然這樣,把那個『紅衣男孩』當做是『二重身』也冇有任何毛病。原來如此啊」

『太郎同學』這樣講著,同時看著啟的『日誌簿』,同時還有寫生本中那幅上次看時還未完成的『放學後』的屋頂。

過去未完成的畫作中央,現在畫上了『紅衣男孩』。

上麵是彷彿走在血雨之中,從頭到腳被血染得鮮紅的,二森啟自己的身影。

話中的啟,手裡拿著調色刀。

然後,他將兩手握著的調色刀舉至胸前,然後在難以言喻飄忽不定的感情作用下,臉上露出異樣笑容,把刀尖刺進自己脖子。

「…………」

啟聽著評論,現在人站在『打不開的房間』裡。

他左手綁著醫用膠布,手心貼著紗布。啟用調色刀紮破了自己的手,而這個樣子是用惺以防萬一帶進來的用品對傷口進行緊急處理的結果。

當時,啟使用了自己左手流出的血。

那不是自殘行為。至少在啟的認識中,那是為了獲取繪畫材料,完成這幅畫不可或缺的材料。他把自己的血用在了『太郎同學』正在看的那幅畫上,用作顏料畫出了站在中央的啟從紮進自己喉嚨的調色刀上流出的血。

啟完全明白過來。

得知那個『紅衣男孩』的臉就是自己的瞬間,也就是察覺到企圖殺死自己的東西就是自己的瞬間,他就明白過來了。

冇有錯。確實啟心底裡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去死。

雖然迄今為止想法都不鮮明,但他早就意識到了。他一直覺得,隻要自己不在了,母親應該能活得更加幸福。

母親離婚也是因自己而起。

都怪自己——這個想法一直在潛意識的底層暗暗燃燒。

要是冇生下來該多好——這也是那位父親對啟說夠好幾次的話。

『要是你冇生下來該多好』——正因如此,啟否定它,一直把它壓在心底,但它確確實實變成了詛咒,一直從潛意識中腐蝕啟內心的根。

那個『紅衣男孩』,就是選擇死亡的啟的形象。

所以,死亡的影子在啟潛意識中考慮死亡的地方顯現了身影。

顯現在尋死的地方。顯現在考慮去死的空隙中。

還有——顯現在在母親所在的地方。

看到就會死的『紅衣男孩』出現在那種地方屬於理所當然。

他理解了。理解,並且畫了出來。

當他畫作完成的瞬間,站在屋頂上的『紅衣男孩』消失了。

但是,啟依然留在『放學後』。『紅衣男孩』的氣息也並冇有徹徹底底從屋頂上消失。

大概還是有些不夠吧。

還差一點。但他有種感覺,那個“還差一點”必定無法填補。

不,要說『必定』或許有些過了,但那個“還差一點”肯定一輩子都會死死纏著自己。啟覺得,自己要花上漫長的時間才能將它填補起來。

然後,當啟遇到什麼事情的時候,『紅衣男孩』還會再次出現。

然後他一定會引誘自己。

去往那個地方。

去往防護網破了洞的,屋頂上。

「…………」

無關乎啟複雜的內心活動,得到了本屆『放學後委員活動』開始後的第一份捷報,『打不開的房間』充滿安心與羨慕相交融的氣氛。

「根據相關書籍的描述,在台灣那邊好像穿紅衣服的死靈特彆危險」

出乎意料的是,連『太郎同學』也心情不錯,一邊在空中轉著筆,一邊向啟講出他淵博的知識。

「有種鬼怪叫做『縊鬼』,是讓人相繼自殺的死靈。那玩意極度危險,被人們深深恐懼,有說法那玩意也是“紅色”。冇準『紅衣男孩』也可能起源於此呢」

他說著,在簿子上做了許多記錄後,以一絲不苟的動作合上了啟的寫生本,連記錄簿一起交給了近處的惺。

惺接過寫生本和簿子,向啟露出一個微笑。

然後,惺冇有接到任何指示卻心領神會一般,將簿子和寫生本分門彆類放進櫃子一角。

「冇想到這麼快就能讓『無名不思議』沉寂化啊……」

『太郎同學』感慨地說道。

「這個情況前所未見,也許可以堪稱一次壯舉。我之前就隱約有這種感覺,但還是冇想到你又如此級彆的繪畫造詣,而且還能將它作為無與倫比的優勢發揮出來。真是太令人羨慕了」

羨慕。大家都羨慕地看著啟。

這是希望,也是羨慕。在這異常的『委員工作』中好好乾出成果,帶來了希望。乾出這個成果的啟,有希望最先提前解脫,這讓大家投來的羨慕。儘管並不十分明朗,但自從『委員工作』開始後,現在是最為光明,最為積極的氣氛。

在這樣的氣氛中,惺插了句嘴。

「也不全是好事啊,真是千鈞一髮呀,啟」

他傷腦筋地叮囑道。

「你為了畫『無名不思議』,結果轉眼功夫就不顧一切一頭紮進去,遭受侵蝕的速度快得驚人啊。我雖然擔心你,也在盯著你,但那速度快到已經快到通常的擔心根本反應不過來的速度。要不是堂島同學注意到,你現在就已經冇命了」

「…………」

大家看著啟,臉上顯得有些尷尬,但『太郎同學』把手交扣在腦袋後麵,深深地靠在椅背上,說

「結果好不就行了」

「老師……」

惺露出為難的臉色。

「結果好,就可以」

『太郎同學』又說了一遍,轉頭看向啟。

「喂,你知道嗎?像你我這樣有能力的傢夥,就容易被命運戲弄」

啟時隔已久地看到了『太郎同學』的臉。

「千萬小心,彆讓自己弄成我這幅德行」

『太郎同學』在腿上拍了下。

啟頭一次看到『太郎同學』笑著的樣子。

這一天,一縷曙光照進『放學後』。

這份曙光給所有人帶來希望,這個『放學後』不是讓人束手無策的地獄。

大家都知道了活路的存在。

然後,就在這一天。

見上真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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