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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話

『放學後委員』

二森啟抬起頭,映入他眼中的是這樣一段字。

啟看到那些字後懷疑自己的眼睛,幾秒鐘後不禁愣愣地驚撥出來。

「……啥?」

這裡是神名小學六年級二班的教室。

星期五放學後,座位在最前排靠左的啟簡短地收拾好東西之後抬起頭,結果近在眼前的黑板上寫著自己的名字。

『放學後委員

二森啟』

本來之前都還不存在的這樣一串字,用白粉筆大大地寫在黑板中央。

而且這串字最前頭畫了一個圓,畫圓的筆跡略顯用力。

啟在過去的小學生活中多次見過這同樣的寫法。那是在所謂『選活動委員』的時候,確定由誰來當時做的記錄。但是,剛纔冇搞過『選活動委員』,這個班上也冇有叫做『放學後委員』的職務。

最為關鍵的是,啟因為放學收拾東西也就低下頭幾十秒鐘,那些字就是在這短短時間裡出現的。之前根本冇寫過那種東西。

這種情況實在太過離奇,以致於啟的思考暫停了幾秒鐘。

「…………啥?」

啟又一次發出疑惑的聲音,下意識環顧周圍。

他在班上個頭最矮。被反戴的鴨舌帽壓著卻不老實偏要翹起來頭髮,以及配色不算出格但風格略顯痞氣的二手上衣,隨他張望的動作擺動起來。

但是,黑板前什麼人都冇有。

不隻是那張不舊不新,隨教學樓一起刻著相應傷痕的黑板前麵找不到,連那附近都找不到寫下那些字的人。

彆說搞惡作劇亂寫的人了,這個教室裡就連個能寫那些的人都找不出來,反倒是教室裡的其他同學要麼還冇發現,為數不多已經發現了的同學也是一副愣愣的樣子,大惑不解地看著黑板上的字。

幾乎不可能是一筆一劃寫上去的。

這個班的班主任總喜歡嘮嘮叨叨說教個冇完,人送外號『嘮叨太郎』,每屆學生都那麼喊他,是個冇人望的老師。他一上完課或者放學前的班會一結束,他立刻就會神經質地擦掉板書,不管有冇有人還在抄。所以,已經放學了但黑板上還留著板書,這基本是不可能的情況。

啟清晰地記得,他今天也仔細、執著、小心翼翼擦著黑板的樣子。

因此毫無疑問,那些字絕不可能是在啟把自己的黑書包放在桌上開始收拾之前就寫上去的。

「……什麼鬼」

所以,這讓啟不得不皺起眉頭。

冒出帽子的留海之下,相較那身衣服以及本人那略顯彆扭的氣場卻似乎格外有修養的臉上浮現著困惑之色。

現在是四月底,啟他們剛剛升上六年級。

這個班組建起來還冇多久,他想不出遭遇霸淩的理由。他勉強轉動因為這莫名其妙而宕機的腦子,思考起那種冇道理的事。

啟明顯感覺到教室裡躁動起來,一雙雙眼睛開始投向自己。

注意到黑板的同學變多了。啟如坐鍼氈,感到不能這樣下去,便來到黑板前用板擦擦掉了自己的名字和『放學後委員』那些字。

「喂喂,二森,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一個平時就有點不懂察言觀色的男生特意跑過來問。啟一邊回答他,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教室裡所有人的態度。啟外表看上去偏壞學生,態度也有些拽,雖然行為上非常守規矩,但因為家庭環境有些問題,戒心很強。

「那是誰寫的?」

「我哪兒知道,我討厭被捉弄」

啟一邊回答一邊心想,但願真彆是惡作劇。

他擔心,但這不是怕。他並不害怕孤獨或是孤立。彆看啟這個樣子,他其實愛好繪畫,對彆的不感興趣,所以純粹被周圍無視不聞不顧的話完全無所謂。他這個人不會為那種事感到痛苦。

但是,他不想有人來煩自己。

進一步說吧,惡作劇、試探等來自他人的騷擾,是他最為厭惡的行為。

雖然他並不會怒吼或者發脾氣來明確表示憤怒,但不喜歡彆人那麼做,也不能容忍那麼做。在他五歲的時候,他曾被父親晚上開車帶到山裡漆黑一片的停車場裡,當時父親笑著拋下他離開了。啟基本不在意他人,性格寬容大度,但對那次產生了明確的厭惡。那樣的厭惡為數不多,銘刻在他心中。

可是————據啟觀察,教室裡冇有可疑的人。

看著啟的人不少,但找不到任何舉止明顯不對勁的同學。

大概冇有?真的冇有?有些懷疑,但稍稍鬆了口氣。但就在此時,四處掃視的啟卻出乎意料地與不是要找的人目光相彙了。

「……啊」

他為了觀察,視線掃過走廊,透過敞開的教室門與一個在走廊上正好從門口路口的人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那個人啟很熟悉,也是六年級。

那個男生個子高又時髦,戴眼鏡,一副文雅、端正的形象。

人人見到他都能一眼看出他明顯是個特彆的孩子。他的形象在同學們當中不至於過分突出,但不露聲色地弄了髮型,穿的衣服也其實是品牌貨。而且他能力在同齡男生中鶴立雞群,言行鎮定,學習運動雙全,性格開朗品行端正,有口皆碑。

他還擁有領導能力,在男生之中,當然在女生中也是,甚至在老師之中都享有人氣與人望。啟過去就知道他的家境非常富裕。另外還知道,他戴的眼鏡不是用來矯正近視,而是抑製先天的視覺過敏,用的是略戴顏色的偏光鏡片。

緒方惺。

啟曾經的至交。

二人隔著門口對上了目光。儘管毫無疑問對上了目光,但惺就像冇發生過那種事一樣,視線順著掃了過去,把啟當空氣一樣無視掉,沿走廊走了過去。

「……什麼意思啊」

啟不禁嘟噥。

他們曾是至交,不過是過去時的『曾是』。

啟和惺是在二年級的時候認識的。最初並冇有什麼要素拉進彼此之間的關係,但有次啟繪畫拿了大獎,就被惺莫名地喜歡上了。

「你真厲害,你有喜歡的畫家嘛?」

啟現在都記得,惺第一次找自己搭話時說的話。

後來惺在各種事上主動和啟扯上關係,二人古怪的那部分性情彼此契合,又經過一些事情之後建立起了算得上至交的關係。

那樣的關係持續了大約三年,但剛升上五年級,惺毫無預兆地開始疏遠啟。啟不知道當中原因,但惺不作任何解釋單方麵地斷絕了關係,用這種方式結束關係實在是讓啟深受打擊。啟對此無可奈何,儘管每當在學校看到惺時心裡就堵得慌,但也隻能忍下去、

啟很清楚。

自己和惺在對方心中都是唯一的至交。

所以,啟很清楚。

惺對周圍人所展示的那個品行端正的形象,到底不過是他的一麵,他這個人其實不隻有那一麵。

「唔……」

啟心裡又開始堵得慌,便把目光略微下移,驅散那些情緒。

他輕輕歎了口氣後,放下了還拿在手裡的黑板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背上了已經收拾好的沉沉書包。

把剛纔擦掉的——黑板上字的事,忘了吧。

啟還有不少其他不得不去苦惱的事情。比如說剛纔感受到的,那個心裡憋悶的感覺。

「……」

啟離開了學校,踏上回家的路。

此時此刻

『放學後委員』

他想起了那句話。

不久之後——就在當天晚上入睡之後,他便知道了那幾個字的含義。

啟的家隻有他和母親兩個人,住在一個房齡已高的老舊公營小區。他過去住在移動三層樓的大房子裡,但在他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父母離異,從家中被趕了出來,後來就一直生活在這裡。

現在住的房子很小,跟當時的房子完全不能比,一進大門就是廚房,然後依次是四張半和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呈一條直線的細長格局。然後,房子牆也很薄。啟住的房間在最裡麵。母親晚上很晚才下班回家,在家僅僅是睡上一晚,所以在靠外兼做客廳的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打地鋪。

啟的房間很亂。

鋪著榻榻米的房間裡部分鋪著地毯,有張到處是粘膠痕跡的學習桌,桌上擺著圖書館借來的書。這桌子還是從以前家裡帶走的為數不多的傢俱之一。

然後——導致這個房間更加雜亂的東西是,堆在牆邊的大量專業繪畫用品以及畫到一半的畫,有油畫、水彩畫、色粉畫、版畫。另外,學習桌、櫃子、牆上展示著他參加各種繪畫比賽獲得的獎狀、獎章等榮譽。

深夜。夜幕籠罩著這個雜亂的房間。

鋪在榻榻米上的被子,一個小孩大的隆起,

睡息,體溫,

寂靜,電子鐘的綠色燈光。

以及——

噶————————

咚————————

突然。

刺耳的學校打鈴聲響徹房間,啟猛地從被窩裡跳出來,緊接著在強烈的眩暈之下一頭栽在榻榻米上倒了下去。

「………………!?」

啟感到自己就像遭聲音猛擊一般的強烈衝擊。那個音量巨大的電鈴在房間裡突然之間像爆炸一樣響起,把窩裡睡得好好的啟暴力砸醒之後,一邊在噶鈴噶鈴的劇烈噪音中走音,一邊捶打啟驚醒的意識。

耳朵被轟鳴震蒙,腦子承受劇烈衝擊。

耳朵裡麵和大腦開始作痛,鼓膜以及更深的地方被濃縮的聲音紮著,平衡感隨著深入骨髓的痛苦發生扭曲,以至於整個人無法馬上起身。

「唔……」

啟冒著淚花艱難地抬起頭,朦朧的眼睛藉著朦朧的光看到了鬧鐘上的數位屏。

十二時十二分十二秒。

在深夜裡,在自己的房間裡,這個突然響起來的音調失準的聲音,毫無疑問就是自己學校電鈴的聲音。

不應該出現在這種時間這種地點的異常鈴聲扭曲了房間裡的空氣,在空氣中留下扭曲的餘音,直到把威斯敏斯特的鐘聲完全奏完。然後鈴聲結束,當長長的嗡嗡聲餘音正要消失的時候————好不容易快要平靜下來的空氣被開麥的電磁雜音打斷,這回又被噶哩噶哩的劇烈噪音粗魯地打亂。

接著

校內廣播開始播放。

『————雜————呲……呲呲…………

……通知委員』

什麼?

啟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次的廣播就跟剛纔的鈴聲一樣嚴重失準,混雜著就像碎石子那種噪音。

這個從廣播喇叭裡發出的聲音音質差到了極點,以至於難以分辨是男是女,勉強隻能聽出是小孩子在說話。啟遭遇這種難以理解的現象已經完全愣住,不對勁的廣播又向他播報出更加不對勁的話。

『請……放學後委員……到、校……集合』

啥……?咦!?

廣播播報的內容,竟是啟都快忘掉的那些古怪字句。在學校裡,在難以理解的情況下,那段字跟自己的名字一起寫在黑板上。現在廣播通過那些字要喊的人,估計……不,很顯然就是自己。

情況不對勁。最不對勁的還是廣播發出的地點。

這則廣播音量巨大,響徹啟的房間,恐怕就跟剛纔的電鈴聲一樣,是從連接媽媽所睡客廳的槅扇那頭傳過來的。

「………………!?」

啟以趴著的姿勢抬起臉,睜大眼睛看向槅扇。

他腦子一片混亂。如果真的這麼大聲音從客廳那邊傳過來的話,母親肯定被吵醒了。

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了?

啟的頭腦依然混亂,思維散碎。這是什麼情況?出什麼事了?再說了,『放學後委員』又是什麼?還有,現在正睡在那邊房裡的母親到底怎麼樣了?

「嗚……」

啟按住鈍痛的腦袋,爬了起來。

「媽……媽媽……?」

他發出呼喊,朝槅扇而去。

『————呲、呲……

……重複』

播報繼續。

先得弄清楚——啟頂著那夾著雜音的機械聲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伸向槅扇的內陷式抓手,準備看看那頭母親的情況。

但就在這一瞬間,他手指還冇碰到,槅扇就嗖的一下{自己打開了}。

細微的摩擦聲。

啟心臟猛烈一跳,下意識停了下來。

「!」

槅扇一打開,冷颼颼的空氣便撲向啟的臉,撲向他穿著睡衣的全身。冰冷的空氣中顯然攜帶著不屬於這個家的氣味,從槅扇那頭猛然間大量地灌入進來。眨眼之間,啟的身體和房間裡的空氣便被那空氣徹底吞冇。

然後,廣播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清晰地穿透耳朵。

『……請放學後委員……到校集合』

播放著這則廣播的地方,空氣有風流動,明顯屬於室外。

然後——

槅扇那頭所呈現的,竟是學校的屋頂。

客廳不在了。那裡是漆黑夜空之下,夜間的學校屋頂上麵。看到自家槅扇後麵不可能出現的景象,啟下意識原地呆立不動了。

什麼!?

這是什麼鬼!?

錯亂了似的疑問在腦子裡迴盪。

啟隻顧睜大雙眼,注視著眼前如同做夢的古怪情景,什麼都理解不了,下意識想往後退。

但就在這一刻,他被人從背後猛地推飛出去。

咚!

背後傳來強烈的衝擊。

「哇!」

啟向前一栽,站不住摔倒下去,撞地的疼痛在手、手肘和膝蓋放射開來。

然後,他作痛的手掌所所感受到的,不是家中的榻榻米,而是混凝土堅硬粗糙冰冷的觸感。

是重重撞在學校屋頂地麵的觸感。

他手撐在地上,手中傳來的觸感十分真實,不像是夢。他連忙回過頭去,想看看是誰在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推了出來,可他隨即屏住了呼吸。那邊冇有自己的房間,也根本找不到自己剛剛穿過的那麵槅扇,隻有過去在體驗課上出到學校屋頂上時見過幾次的那扇鐵門反射著其上部熒光燈的昏暗燈光,冷冰冰地立在那裡。

剛纔穿過的槅扇,消失不見了。

自己被孤零零扔在了深夜的學校屋頂上。

冇有月亮,冇有星星,完全漆黑的廣闊空間包圍著周圍。

周圍的空間彷彿無邊無際,寒風颼颼地吹著,入口的熒光燈無力地照著,站在這樣的屋頂上,彷彿身在無依無靠漂泊在黑夜汪洋中一艘孤船的甲板上。

「…………啥?」

啟茫然地坐在原地不動。

這不可能,這是夢,不是現實發生的事。隻能這麼去想。

事情來得實在太突然,太詭異,然而身體所感受到的感覺又都那麼真實。手上傳來的混凝土的觸感,充滿鼻腔的空氣中的氣味,肌膚隔著薄薄一件睡衣所感受到的氣溫,一切都——忽然,啟忽然發覺自己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套記憶中從來冇穿過的衣服,甚至還穿上了鞋子,戴上了帽子。

「咦……這什麼情況……?」

啟愣怔怔地站了起來。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剛纔他還在家裡,應該還穿著睡衣纔對,可現在卻穿上了像是複古款製服的東西,頭上戴著學生帽。

這是很久以前的小學生穿的製服。至少看上去像是那樣。他取下頭上的帽子,反覆確認它的設計與形狀,但絲毫勾不起半點記憶。他就這樣拿著帽子,魂不捨守東倒西歪地朝環繞屋頂邊緣的欄杆邁出腳步。

這是因為他不zhi要確認自己,還要確認周圍的情況。

就這樣,啟站到高高的綠色圍網跟前,隔著圍網朝下方放眼望去,將學校周圍的情景儘收眼底。

「————!?」

那確實是啟所上的小學,但不是啟所認識的校園景象。

那裡有一片“墓地”。學校的操場被零散分佈在學校院地及周邊的路燈照著,勉勉強強從漆黑之中顯露出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原本平坦的操場被痘印一樣的無數土堆占滿,土堆上還林立著無數的斷木棍破木板,儼然成了一片荒廢的粗糙墓地。

而且不隻是這樣。這樣的學校周圍,正被“亡靈”圍繞著。

那些是小孩,身影模糊不清。他們手拉著手,數不清有多少人,隻看得出年紀和啟差不多,但性彆、容貌、服裝都冇有共同之處。數不清的小孩子們毫無活力一動不動,下半身隱冇於黑夜暗影之中,毫無血色的肌膚則模模糊糊浮現在外,化作一條由人拉起的鎖鏈圍成一個圈,令人毛骨悚然地包圍著整個校園。

學校化作被亡靈包圍的墓地。

校園之外應該是城鎮街道,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除了被周圍路燈照到的地方勉強能看得見之外,其他地方冇有任何燈光,簡直就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樣徹徹底底一片漆黑。

學校被完完全的黑暗所包圍。

整個城鎮冇有一絲燈光,現實中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然而,此刻所看到的學校就像飄浮在廣闊的『虛無』之中,這也一如啟被扔到屋頂上之後所產生的第一印象,這座學校確確實實如同漂泊在漆黑的無儘汪洋之中的一艘孤船。

「什麼情況……」

他不禁呢喃。這所見的一切實在是不對勁。

他注視著這樣的景象,已不知多少次覺得這根本不現實,然而自己的意識和五感又是那麼的清晰。再說,他冇有從夢中甦醒,也不知道如何讓自己甦醒,此時此刻的自己便是不容否認的證據,讓他不得不認識到眼前的一切以及自己的處境應該就是現實。

「…………」

他感受著屋頂冷颼颼的寒風,俯瞰著防護網外異常的深夜校園以及外麵無儘的黑暗,一動不動杵在原地。

麵對這詭異狀況,他不知如何是好,隻是一直盯著這景象。不過他盯著,盯著,忽然到風中夾雜這聲音。那是紙被風微微吹動的聲音。同時他還發覺,在視野邊緣有小小的白色的什麼在動。

「嗯?」

他循著看去,隻見防護網上貼著紙。

綠色的房屋網上貼著一張白色的紙,那紙估計是從筆記本撕下來的。

紙在掃過樓頂的風中翻飛。

啟靠近那張紙,希望能從上麵對得到一些對於這個情況的解釋和資訊。

他站到紙的跟前,看向上麵。

『有』

上麵就這一個字。

明顯是小孩子寫的字。

看到它的瞬間,他整個人僵住了。寒氣唰地一下竄上後背,氣氛明顯變了。他就算無法完全理解上麵寫的字代表什麼含義,但一瞬間便理解當中的不祥。

有?

有什麼?

在哪裡?

這類疑問瞬間在腦子裡竄過,但他冇得出結論。

冇等她得出結論,

哐唰——

先響起了聲音。

然後,看著貼著的他,眼角捕捉到黑暗之中冒出鮮紅的臟兮兮的小孩子的手指,抓住了防護網——

從,防護網的外麵。

「!!」

啟屏住了呼吸。

他猛地睜大雙眼,朝那裡看去。

但看過去之後,那裡又什麼都冇有,就隻有普普通通的防護網。他鬆了口氣,原來是自己看錯了。正當他這麼以為的瞬間,視野的邊緣,防護網的外頭又有紅色的像是人影的東西一閃而過,消失在視野之外。

「!!」

他又看了過去,

結果什麼都冇有。

循著那東西消失的方向看去,

還是什麼都冇有。

不過,屋頂唯一的燈光,入口處熒光的燈光幾乎照不到那邊,形成一片黑暗。然後,雖然之前都冇有察覺到,但仔細去看那片黑暗過去的防護網發現,那裡有個很大的,足夠讓一個人輕鬆出去的巨大破洞。

「咦……?」

鐵製的防護網破了,朝空蕩蕩的外麵,敞著黑洞洞的口。

自不用說,真正的學校屋頂上不存在這樣的破洞。

「…………」

啟倒吸一口涼氣,接著——

稍稍遲疑之後——朝著那個破洞,走了過去。

他過去是為了確認破洞。但此時此刻說不知道為什麼,啟的腦子裡不是在想要去確認什麼東西,而是清晰地想象著自己朝那破洞空蕩蕩的外麵探出身子的樣子。

「……」

走過去。

向那邊接近。

「……」

手放在網子上。

伸頭凝視。

「……」

然後,把身子探了出去。

就在此時。

「——啟!!快停下!!」

突然。

身後傳來洪亮製止聲,啟頓時回過神來。此時此刻他才發覺,讓自己朝破洞走去並向外凝視的那個念頭,不是自己的想法。

「…………………………!!」

那個意誌到底從何而來。

最開始本來那麼清晰的自我意識與感覺就像蓋上了一層薄膜,啟完全冇有意識到自己被引誘著,自發朝洞口走去。

而現在,感覺包裹頭腦的肥皂泡破掉了。

他冒起雞皮疙瘩。隨著感覺突然變得鮮明,他在詫異之中循著那個讓自己清醒過來的聲音轉身看去,隻見一個穿著和他現在身上相同製服的少年定格在打開屋頂門的姿勢,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裡。

「!」

看到他的臉,啟驚訝得睜大雙眼,自然而然地說出他的名字。

「惺……」

「啟」

站在屋頂入口的緒方惺以疏遠啟之前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注視啟,喊出啟的名字。

然後,他先是像難受得控製不住一樣緊緊抿住嘴——

「……怎麼偏偏是你……!!」

向不知所措的啟,這樣喊了過去。

「……我唯獨不希望你來『這裡』啊……!」

這句話就像萬分壓抑的呐喊,又像吐出血來。啟從未聽過惺如此痛苦的聲音。

那邊確實是已見慣的學校走廊,但絕不是已見慣的學校走廊。

沙————————

空氣中夾雜的微弱噪音填滿整個耳朵。

這是因為,噪音從走廊灰色的天花板上等間距安裝的校內廣播喇叭中不間斷地播放出來,向走廊的空氣中不斷擴散。

昏暗無比。

啟從未晚上進過學校,但學校裡的燈光真有這麼暗嗎?走廊上燈光之差,令他不由冒出這樣的疑問。天花板上的電燈老化,明明開著卻光線微弱、昏暗、灰濛濛,連正下方都不能完全照亮,讓長長的過道整體籠罩著不散的陰影。

乒、

乒、

延綿的熒光燈把一個個微弱的燈光連了起來。那些燈裡混著閃動的,還有已經不亮的,斷斷續續的燈光時暗時不暗地照著走廊,讓走廊變換著時而機械又時而複雜莫測的各種表情,向遠方茫茫延伸。

走廊兩側分彆連通室外與教室的玻璃窗也都一片漆黑,就像灌滿墨汁一樣黑,看不到窗戶另一邊,像極了電車駛入隧道時窗戶的模樣。黑漆漆的玻璃表麵映著走廊、自己以及另一個人的倒影,倒影在斑駁不平的光澤中像化開了似的模模糊糊。

黑影幢幢,陰森濃重。

空氣虛泛,滲著寒涼。

啟走在這樣的走廊上,鞋底感受著地板粘著碎沙和的粗澀觸感,跟在領路的人身後匆匆前行。

走在前麵的人是緒方惺。

惺身上穿著老式的製服。儘管啟的身上穿的是一樣的東西,但看到彆人穿上它才發現,其實自己見過這套製服的設計。

啟現在就讀的小學雖然建校隻有大約十年,但校齡其實是與其他小學合併整合後纔開始起算,其前身名叫神名小學的學校好像從更早的上百年前就已經存在了。啟在校長室附近的走廊玻璃櫥窗裡看到過過紀念該段曆史的展示。

啟擁有作為繪畫者的優秀素養,看過的東西可以清楚記得細節。所以他記得,它存在於展示品當中。

是照片,黑白老照片。集體照中的孩子們身上的製服,與惺此時身著的製服非常像。

啟和惺正穿著過去的製服走在學校裡。

啟兩手空空,但惺的手裡帶著一個小鏟子。

那是一把鏟頭為不鏽鋼材質的小型尖頭鏟,帶著它行走在學校裡顯得有些不對勁。這把鏟子已經用了很久,上麵滿是汙漬和傷痕,但唯獨鏟頭明顯被磨得十分鋒利,特彆令人印象深刻。

「惺,這是什麼玩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會解釋,但你要先跟著我走,待在這裡很危險」

在屋頂見麵的時候,啟不由自主地像惺逼問,而惺尷尬地對啟這樣說道,接著便帶著啟離開了屋頂。之後,惺就像對這種狀態的學校之內無所不知一般走在前麵,帶著啟去往某處。

他們先一直下到一樓,然後又一直沿走廊走。

啟一邊走一邊張望,路上所看到的情況也跟屋頂一樣……不,比屋頂還要不對勁。

即便彆開現在是大半夜不談,這裡依然燈光昏暗,陰影濃重,而且廣播喇叭裡源源不絕地漏出就像空氣裡瀰漫著沙子一樣的噪音。這一路上隻發現了一個亮著燈的教室,但桌子椅子摞得就像詭異的積木一樣把視窗堵死,看不到裡頭的情況。

然後,入口處貼著紙。

『有』

筆記本撕下的紙上寫著小孩子的字,基本上與屋頂上見到的一樣。

到底什麼意思?是『有』什麼?這些問題固然在意,但現在的氣氛不適合問那些。凝重而緊張得沉默瀰漫在二人之間,惺在那之後冇有再主動開過口。

腳下這條寂靜的走廊之中,除了雜音就隻有二人的腳步聲。

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之中,啟的呼吸有些急促,帶著緊張與動搖。他跟著惺,二人一言不發一直走。

同時,緊張剝奪著他的體溫。

然而即便身處這種狀態下,他還是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是因為,他時隔已久地和惺好好說上了話。

啟討厭蠻不講理。

這一年間,啟受到了惺蠻不講理的對待。如果答案就在這裡,就在周圍這詭異不合常理的情況當中,這甚至是一種慰藉。

「啟」

最後,走在前頭的惺像是下定了決心了一樣,忽然艱難地開了口。

「我……必須向你道歉」

惺冇有回頭看啟。但是,闊彆近乎一年再次聽到惺用有些拘謹的獨特語氣對自己說話,啟感到十分懷念,同時簡短答道

「……聽著呢」

「對不起,突然什麼都不解釋就疏遠了你。我也知道這麼做傷害了你」

「嗯」

「是我不對。我不奢求你的原諒。一年前,我決定不再和你說話,開始無視你。這是因為,我害怕跟你在一起搞不好會把你也牽連進『這裡』」

惺坦誠直言。啟對他的解釋冇做任何表示,反而問了過去

「『這裡』是指什麼?」

「『放學後』」

這是惺的回答。

字麵意思很簡單,但絕不僅僅是字麵意思。

「……放學後?」

「嗯」

啟反問。但惺隻做了迴應,冇有解答。他在走廊轉角處止步,頭一次轉身麵對啟。他此時的表情就是他開始疏遠啟之前常常露出的表情,沉著冷靜,意誌堅定的表情,很符合惺的風格。

然後,惺指向從啟的位置看不到的,隻有漆黑一片的轉角那頭,緩緩開口說道

「到了,就是這裡」

惺又接著說道

「然後,我要講的就這麼多了。後麵的就在這裡,跟大家一起聽『顧問』講吧」

「顧問?大家?什麼意思?」

惺冇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所指的地方是這所學校建築物中最深的區域。

進一步說,那裡也是最古老的區域,是白天都無人問津的地方。

那裡是——『打不開的房間』所在的地方。

最老的校舍位在這所校園的邊緣地帶。它冇有在並校整閤中拆除,而是被重新利用起來。這裡有連廊與住校舍相連,現在是家庭科教室、繪畫手工教室等特彆教室集中的地方。

這裡的一樓儘頭拐角過去是一條短短的死衚衕,是這裡最深最深的地方。那裡白天光線都很暗,也不開燈,走廊兩側分彆各隻有一個房間,一邊是備件倉庫,對麵房間的門上冇有任何標識。

那個什麼都冇寫的門後麵,就被稱為『打不開的房間』。

從擴建和改建中保留下來的偏僻老校捨本來就給人臟兮兮的感覺,那扇門還在最黑暗的地方,就像糊滿黑漆塵埃一樣臟得特彆明顯,看著就讓人毛骨悚然。

雖然門上有個小小的正方形玻璃窗,但裡麵被布還是紙擋了起來看不見,然後外牆也冇有窗戶,就連老師們都不知道這個房間裡是什麼情況,早已成了未知地帶。

連職員辦公室也冇有那裡的鑰匙,開不了那裡開門,結果連老師們也屢屢喊作『打不開的房間』。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這個神秘房間就成了害怕的對象,尤其是在低學年的小朋友們之中。

有人說碰到那扇門就會被詛咒,有人說有孩子被關在裡麵餓死之後屍體一直留在了房間裡冇人管,連啟都聽說過那種傳言。儘管真偽不明,也冇聽說有誰真的受過詛咒,但鬨著好玩跑進那個漆黑的小衚衕被髮現的話會挨老師罵,所以冇有小朋友故意去靠近那裡。

惺,指著那個死衚衕。

然後,他引領困惑的啟,默默地朝拐角那頭邁出腳步。

「啊……」

啟連忙跟上去,也邁出腳步。

他剛一轉過轉角,陰影格外濃重的死衚衕那邊,從儘頭處一側門中漏出的明亮燈光便映入眼簾。

「!」

門開著。

『打不開的房間』的門敞開著,燈光灑在黑暗的走廊上。

惺站在房間門口。眼前的情況實在讓人捉摸不透,以至於啟有些遲疑,但啟立刻下定決心,也踏入撒在黑暗的燈光中。

「……」

那裡光線刺眼,令他下意識遮起了眼睛。結果他白下了那麼大的決心,『打不開的房間』就是個普通的房間。

這個房間麵積不及教室,類似倉庫或者準備室那麼大。裡麵找不到幽靈、怪物或是可疑物體,一麵牆壁全是大型木質櫃子,另一麵牆安裝著黑板,給人的感覺也很像是準備室。

然後,有幾個小孩子無所事事地站在那樣的房間裡。

四個人。

啟誤以為她們全都是女生,但其實當中有一個是男生,隻是麵貌很像女孩子。

他們都穿著和啟一樣的製服,因此就像特彆過時的一群人。他們大多兩手空空,隻有其中一個女生不知為何就像惺拿著鏟子那樣帶著一把竹掃帚。

一個拿掃帚的女生,一個長得像女生的男生,一個肌膚略顯淺黑的女生,一個身材高挑容貌端正模特一樣的女生。

在這裡,惺、啟,包括所有人都年紀相仿。更為值得在意的是,對所有人的長相隱約都有所印象。估計所有人都是啟就讀於這所小學的同年級,至少是高年級的同學。

「…………」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站在門口的啟。

但是,他們的表情或不安或緊張,或戒備或審視,顯然冇有一個人對啟表示友好,至少態度都並非積極向上。

然後——在這樣一群少年少女後麵,房間深處還有一個人。

他麵對著裡頭靠牆的桌子,背對門口,就像這個房間的主人一樣坐在那兒。

此人外表格外引人注目,一頭白到底的頭髮。

特彆醒目的過肩長白髮,小小的個頭,身上披著陳舊的※半纏。(※譯註:一種日本傳統短褂和服)

啟唯獨對此人冇有印象,一眼看去以為是位老者。啟剛剛這麼想,猜測便被打破了。先拋開語氣內容不談,那聲音毫無疑問是年輕少年的嗓音。

「……哎,真受不了。這下全都到齊了吧?」

那個少年身也不起,椅子也不挪,隻轉動上半身,側眼看向啟等人。

儘管隱約露出的那張側臉被長長的白色劉海遮擋,但果不其然就跟啟他們差不多,是一張年齡相仿的少年的臉。

他儼然用嫌麻煩的目光掃了眼所有人之後,又把臉轉了回去麵對桌子。

然後,他看也不看啟他們——

「那總之就多照應吧,今年的各位『放學後委員』」

僅僅隻是用嘴,敷衍了事地對啟等人慰勞了一聲。

啟等人啞口無言。這時,門口的惺一副發愁的樣子一邊走進屋裡一邊說道

「老師……我不是拜托過你說話有好些嗎」

「我說啊,跟你們把關係拉太近對我來說又冇什麼好處」

少年歎了口氣,撓了撓他滿是白髮的頭。喚作『老師』的他被惺敦促「請好好自我介紹還有解說」之後,他表現得十分無奈,儘管堅持背對著其他人,但還是做了自我介紹。

「哎……怎麼說呢,我姑且在當這裡的『顧問』吧」

介紹裡加上了惺剛纔提過的頭銜。

「我名字是『太郎同學』,你們就這麼叫我。很遺憾這裡不是廁所,所以我不會自稱『廁所的太郎同學』,而且目前這所學校裡也冇有相近的『花子同學』就是了」

他在空中畫著圈擺擺手,示意『這所學校』。他這大概是在開玩笑,但完全不是逗趣的口吻,以致於這番話隻能讓人感到為難。

「這位緒方同學是喊我『老師』」

「嗯,我是這麼稱呼」

「其實這不對,我和你們一樣是學生。也不對,可能不愛能說跟你們一樣吧。總之隨便你們怎麼喊我」

這樣的自我介紹很難算是好好在做自我介紹。那慵懶的勁頭和彆扭的說話方式,確實不太像同齡人,更像是上了歲數喜歡嗆學生的學校老師。

而且他身上穿著半纏,不像小孩子穿的衣服。

啟之所以第一眼錯把他當成了老人,顯然也是受了這點的影響。

那件半纏下麵穿著的其實是跟啟他們同樣的製服,可那套製服基本上也很顯老氣,結果老上加老,讓這位白髮少年整體給人的感覺特彆特彆像舊時代的人。

「然後,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向你們『解說』」

那樣的他這麼說道。

然後——

「至於解說什麼——

首先得問,你們知道『學校的七大不思議』嗎?」

「………………」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誰也冇有回答。

若是換做一切正常的平時被這麼問,氣氛應該就是尷尬的沉默了吧。但現在並不一樣。此時的沉默更加沉重,硬要說的話就像空氣凍結了一樣,籠罩著鴉雀無聲的寂靜。

「……不知道也沒關係,你們肯定都已經看到了吧」

「………………」

然後見大家的反應,少年這樣說道。

啟不禁偷偷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反應相同,得到的回答隻有沉默。

幾乎所有人都或害怕或緊張,神情緊繃。這就表示情況就是那麼回事。他在屋頂上看到了並不尋常的紅色的『某種東西』,又看到了包圍學校的亡靈,而且來到這裡一路穿過了情況詭異的校內。這時提出那是『怪談』,那麼得出那個結論便順理成章。這就表示,所有人都一樣。身在此處的大家,一路之上都一樣看到了『某種東西』。

「……我說」

開口的是這群人中個子特彆高,容貌特彆出眾的那個少女。她臉上的表情流露著緊張與戒備,眼神凶狠。

「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

少年依然背對少女,冇有開口,彷彿在說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他沉默片刻之後再度開口。但他不是回答少女的提問,而是繼續之前的解說。

「……學校裡存在著『七大不思議』」

他接著說

「我不知道你們都看到了什麼,但你們看到的『東西』就是那些。坦白說,我並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麼,實際上那些也不隻七個,而是要多的多。然後每年,那些怪異之中都會有七個覺醒,並且五年級或六年級學生中會有七個人被選作為『委員』來應付它們」

少年講解到這裡時,之前守在後麵的惺上前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文字。

『放學後委員』

這一幕令啟喚起既視感。

隨後,他感覺到身邊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看樣子對那個莫名其妙的職位名稱有所印象的人不止啟一個人,所有人都凝視著黑板上的字。然後對於接下來所做的解說,啟,大概也包括其他的同學們,顯然都有切身體會。

「被選為『委員』的同學會在每週五的午夜十二時十二分十二秒被自動叫到這『放學後』裡來」

他,這樣說道。

「來到這裡的時候,你們在最開始一定看到了『某種東西』吧。那就是你們接下來必須要對付的東西」

「………………!?」

明顯的不安情緒在眾人之中擴散開來。

「已經不知道是誰提出來的了,總之這樣稱呼那個『某種東西』。拿『學校的七大不思議』改一下,寫作冇有名字的無名不思議,『無名不思議』」

然後,惺在黑板上寫下這樣一串字。

『無名不思議』

眾人凝視那串字。白髮少年開口

「這不是我想出來的,所以不接受你們批評我的品味」

聲明後,他用手裡的筆在桌上敲了一下,言歸正傳總結說道

「……綜上所述,你們全部都是被召集到這個名叫『放學後』的異次元學校裡來,負責對『無名不思議』進行管理並記錄的執行者——『放學後委員』」

「…………」

這個說法無比透徹地解釋了啟當前所處的這種異常狀況,但這是否正確又是否能讓人信服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啟的警惕心新自然不會接受這個說法,但如果要他自己來說有什麼其他能夠接受的說法,他確實也根本說不出來。

「很莫名其妙對吧?」

然後,少年像是看穿了啟內心的想法一樣這樣說道。

「覺得不能接受,對吧?」

「……」

他就像在挑釁。啟聽到這話,獨自從一群人中走了出來,默默往前走。

「!」

其他同學們之間情緒緊張起來,向啟看去。他們目光中帶著驚訝、難以置信,以及些許期待。啟在這樣的目光之中一聲不吭走了過去。

他當然不能接受。他內心依然殘存著一絲念想,捨不得完全否定這不是夢。

但最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少年講這些話的時候絲毫不麵對他們。這種做法讓啟聯想到自己父親的模樣。啟的父親就是讓啟吃儘苦頭,再大肆嘲笑啟痛苦的模樣,但他又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普遍意義上不道德,不肯看啟的眼睛。啟至少想要弄清楚這個少年現在是不是那副厚臉皮的嘴臉,否則咽不下這口氣。

「…………」

所以,啟來到坐著的少年身旁。

然後,向他俯視。

他,抬頭看啟。

啟看到了。啟又一次正麵看到他的臉。啟還看到他跟前的桌子,看到桌上堆的數不清的書和記錄本,看到桌子下麵,看到他浸泡在黑暗中的腳,還看到——

抓著他腳踝的,從黑暗中伸出來的,不屬於任何人的,煞白的手。

看到了。

啟瞪大了眼睛。

「!?」

「我也一樣」

他看著啟的眼睛,說道。

「我也不能接受。因為我也是“被召集來”的人之一」

白髮少年的表情,還有那眼神,都跟啟所想像的不一樣。他之前滿嘴都是蹩腳玩笑和惡意,然而看著啟的目光卻無比認真、真誠、冷靜,而且——透著深深地疲憊。

「…………」

啟,無話可說。

他在目瞪口呆的幾秒鐘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年的眼睛,看著抓住少年腳的『某種東西』的手。

然後,他把屏住的這口氣,靜靜地嚥了下去。

接著他從少年身邊退開了幾步,將其他眾人的目光從少年身上引開,不讓大家發現那東西。他認為讓大夥發現自己所看到的“手”也隻會讓其他人的內心變得和自己現在一樣,招致不可收拾的混亂。

與此同時,啟來到這裡後本來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本性光明磊落的惺為什麼要一直殷勤地配合這位少年,現在也想通了。

「……」

啟什麼都冇做就離開後,少年歎了口氣,抬起的目光又放了下去。然後他目光從大家身上移開,轉向牆壁,胳膊擱在桌上,弓著背托著臉,繼續剛打斷了的解說。

「……節哀順變。你們,也包括我,都不是自己想來才“被召集”來到這裡」

他再次諷刺地說道。

「但是被召集來的人可不止你們,也不止我們。而是一直一直每年都有七個人作為『放學後委員』被召集到這裡」

「…………!」

聽到這番話,場的大家之間瀰漫著動搖的情緒,躁動起來。

「多半自從這所小學建成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是這樣。這裡留存著過去那些『放學後委員』的記錄。那書櫃裡的全部都是」

少年說著,指向整整占據房間一麵牆的,老舊的大型木質櫃子。

他說,這些全都是記錄。

大量的記錄之中,承載著足以令小學生望而卻步的漫長歲月積澱。這是啟,然後肯定也包括其他所有人都無法體會的。

「我一直在看這些記錄」

他說。

「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個『放學後委員』一直持續著,幾十年間一直持續著,一次也不曾解決過」

「…………」

「你們現在一定不知所措,肯定有人還覺得這是夢。我說的話,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遵從也好違抗也罷,都無所謂。但是,我奉勸你們姑且還是聽聽我和緒方同學的解說和建議比較好。總之,一切你們等聽完之後再自己判斷」

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站在黑板旁惺。惺以嚴肅的表情點點頭。

「事情就是這樣,首先請多關照」

「緒方同學從去年開始就在做『委員』的工作」

少年補充道。

「然後還有那邊的堂島同學也是。一年有兩位老手是很少見的,我托你們的福應該也能輕鬆點了」

「……!」

突然被喊到名字,拿掃帚的少女引來大家的注視,連忙慌慌張張地點頭示意。

「是啊。那麼首先」

這時,少年改變坐姿,把雙臂在胸前交叉。

惺接過他的話繼續往下說。

「那就——首先大家相互自我介紹吧」

他這樣講道,並在黑板上『放學後委員』的文字旁邊以堪稱範本的工整字跡首先寫下自己的名字——『緒方惺』。

緒方惺

堂島菊

二森啟

見上真絢

瀨戶伊露瑪

小島留希

顧問——太郎同學。

黑板上卸下了七個人的名字。

惺、菊、啟以及真絢是六年級,伊露瑪和留希是五年級。

「見上真絢」

儘管她在簡單的自我介紹中就隻最簡短地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她還是給人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她容貌出眾,一頭漂亮的長髮,個頭在幾個人中也最拔尖,再加上習慣於拋頭露麵的坦蕩態度,而且還是個名人,就連基本不怎麼記認的啟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這麼個人。

然後是——

「我是小島留希,來自五年級二班,請大家多多關照……」

印象第二令人深刻的是留希。

他身材纖細,睫毛很長,頭髮也留得比較長,是個可愛到要不是身上製服穿的是褲子恐怕就會被錯當成女生的少年。

正因如此,啟最開始還以為他是女生。他的名字也很像女生。不過,他手和腳以及骨骼的確屬於男性,不能完全瞞過像啟這種習慣性地經常觀察人,觀察力很強的人。還有,他自我介紹時也確確實實是少年的嗓音。

「我(boku)叫……瀨戶伊露瑪。五年級一班」

再然後是伊露瑪。是以『boku』作第一人稱的女生。

啟總覺得在學校裡也見過她。他對『伊露瑪』這個名字有所印象,而且那褐色的皮膚比其他同學都要醒目一些,從這些方麵可以推測,她父母應該有一方是南方的外國人。

然後——

「啊。呃,呃呃……我是堂島,菊……六年級二班……」

給人印象最弱的就是她。

啟聽到跟自己一個班,經這麼一說才意識到好像是有這麼個人。但是,啟對他的印象實在太淡了。她明明冇留長髮,劉海卻很長,有些遮住臉。她聲音小,態度軟弱,容貌也一般,缺乏特征,但不善交際的程度也冇嚴重到招人反感的地步。

她從製服罩衫袖口露出來的手指還有短褲褲腳伸出的腿上貼了好多帶圖案的創可貼,啟勉強還記得這一點,可她現在不合時宜地就像抱著一樣夾著一把竹掃帚,結果目光首先被掃帚吸引過去了。

但是,也不能完全算是能她本人的特征吧,就因為她容貌特征跟其他同學比起來十分平凡,反而唯獨她應該能跟啟劃分爲一類人。

「……那麼」

以上這些人,再加上惺、啟以及『太郎同學』。

七個人依次做完自我介紹後,在小學生相應的順應性之下,不知不覺間以惺為主導形成了像是『放學後委員』委員會的形式。

「那麼首先得具體講講『放學後委員』的內容」

惺說道。

「星期五不論如何都會被叫到『放學後』來,所以最好作為知識先瞭解這裡是怎樣的地方」

然後他朝房間深處的背影喊了聲「老師」,隨後『太郎同學』無奈地把背重新深深靠在椅背上,頭也不回開始講

「……哎……剛纔也說過了,首先這裡是『放學後』,你們是要在這裡負責對付『無名不思議』」

『太郎同學』不負惺喊的外號,儼然一副老師的口吻。

「『委員』的工作從每個星期五,午夜十二時十二分十二秒打鈴被叫到『放學後』開始,到四時四十四分四十四秒結束」

講的同時,惺做著板書。

『無名不思議』

『十二時十二分十二秒

-

四時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你們現在星期六休息,真讓人羨慕。過去星期六還要上半天課,上午要正常到校。那時候的『委員』全都是以身心俱疲的狀態星期六去上學的喔」

『太郎同學』就像在講述親身經曆。儘管他華麗帶著譏諷,但在場的其他人也隻是表情有所變化,誰也冇有用「那你現在多少歲」這種話嗆回去。彼此間距離讓大家冇法隨意提問,而且也冇有人是偏要那麼去問的那種性格。

不過,伊露瑪畏畏縮縮地舉手了。

惺迴應道

「要提問嗎?瀨戶同學請講」

「那個,我們,回得去嗎?」

「回得去,放心吧。四時四十四分四十四秒鈴聲響起之後,我們就會像原來一樣在之前睡的房間裡醒來」

聽到惺的回答,伊露瑪明確地鬆了口氣。其他人也一樣,現場的情緒明顯放鬆了一些。惺觀察大家的反應之後,繼續會議進程。

「還有冇有?……冇有就請老師繼續講」

「哎……那接著講了。你們來到這裡,要做『放學後委員』的工作」

接著,『太郎同學』說道

「就是應付『無名不思議』。話是這麼說,但也並冇有規定怎麼做,也冇有什麼特彆要求。你們可以去管,也可以不管,但你們要去觀察『那個』,記錄日誌」

『太郎同學』說著,拿起一本和其他書一起堆在桌上的,學校裡寫日誌的那種活頁本向所有人展示。

「要做記錄。總之重點就是『記錄』。根據過去的經驗以及過去的『委員』所做的記錄可以知道,『那些東西』——『無名不思議』似乎類似於校園怪談的『幼崽』

然後,如果不事實恰當的管理和記錄,『無名不思議』會逐漸成長,最終脫離這個『放學後』,成為名副其實的『校園怪談』。發展成那一步的『那些東西』,將會出現在『白天』的校園中,襲擊一無所知的學生。

但反過來,『那東西』如果被記錄則會根據記錄相應停止成長。如果完成了完美的『記錄』,『無名不思議』則會完全停止成長,也不再能夠脫離『放學後』。所以,我希望你們『放學後委員』以此為目標來乾活。另外有一個傳聞。如果製作出完美的『記錄』,令『無名不思議』沉寂下去,就能提前從原本任期要持續到畢業的『委員』任務中解放」

「!」

聽到重磅發言,眾人麵麵相覷。

「還有就是————你們」

那則發言激起的漣漪還未平息,『太郎同學』這樣問道

「大家今天頭一次被叫到『這裡』,首先來講講都在哪裡看到了什麼吧?」

他少有地扭轉身子,看向啟他們。

他一隻手裡拿著自來水筆。啟見他的樣子,在心中預判這個問題應該與做記錄差不多重要,同時產生「隨身用品果然也像上了年紀的人」的感想。

然後——

二森啟『紅衣男孩〈まっかっかさん〉』

見上真絢『紅鬥篷〈赤マント〉』

瀨戶伊露瑪『紫鏡子〈ムラサキカガミ〉』

小島留希『過來過來妖怪〈こちょこちょオバケ〉』

眾人回答完問題後,惺便在黑板上像上麵那樣補充板書,寫上各自的姓名與負責的『無名不思議』。『太郎同學』聽完啟等人各自的回答後,從所描述的內容提煉出所謂特征來進行命名。

「這是暫用名稱,冇名字會很不方便」

「……」

因為是紅色的人影所以是『紅衣男孩』,這麼照搬事的命名方式令啟露出微妙的表情。『太郎同學』見這種反應臉色變得難看,說

「再說了,這是實際存在的著名怪談的名稱,彆把品味問題怪到我頭上,誰起的名字找誰說去」

『太郎同學』邊說邊從桌上拿起一本封麵寫著『怪談·都市傳說』的厚書,翻開其中一頁在上麵拍了拍讓大家看。上麵的確註明了『紅衣男孩』的標題,插圖上畫著一個撐著傘穿雨衣,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孩子。

那插圖是黑白的,但即使是全部塗成紅色,還是跟自己所見到的東西看上去不一樣。

「……我看你不太服氣,但『放學後』『無名不思議』『校園怪談』之間毫無疑問存在關聯」

見啟的態度,『太郎同學』歎了口氣,說道。

「『校園怪談』中有著以『四點老婆婆〈ヨジババ〉』『四次元老太婆〈四次元ババア〉』之類稱呼為代表的怪異,特點是在淩晨四時整點或四時四十四分四十四秒從鏡子裡出現,把人拖進四次元。另外還有午夜十二點準點的東西。我猜測,這個『放學後』就是那個玩意。這裡不是普通的深夜校園,是『校園怪談』中所講的,如同鏡像一樣與『白天』的校園毗鄰的異次元。

這裡就像是『校園怪談』中的世界啊。實際上,是隻差臨門一腳變成那樣的狀態。根據記錄和經驗,那些玩意確實與現存的『校園怪談』相似。不過,借用『校園怪談』的名字管理起來更輕鬆」

被這麼一說,啟開始回憶之前一路看過的校園景象。在黑暗中孤立的學校,化作墓地的操場,包圍校園的幽靈,屋頂上現實中不存在的防護網破洞,以及刺耳的廣播噪音。

就算去回憶,印象中的著名怪談也冇有能這些對上號。

但這時,啟注留意另一件事。在走過校園的一路上一直都能聽到的那個噪音,在這個房間裡卻聽不到。

他環視一番,發現這個房間裡冇安裝廣播喇叭。

他還想起,這個房間本來就是『打不開的房間』。這麼一想,覺得承認這個『放學後』的學校是異次元其實也冇什麼問題了。然後他還猜測,這個房間在『放學後』的校園裡應該是相對安全的地方。

「……」

啟就這樣自己得出結論,但看上去幾乎冇有任何反應,這讓『太郎同學』不滿地顰蹙起來。

說他們此時身處『異次元』的那番言論讓其他的大夥紛紛到處張望,情緒也開始變得緊張。惺應該是體會到了這個變化,於是想要改變話題,把不知何時取出來的薄薄四方形盒子舉起來。

「……那麼這樣吧。我猜大家都還冇有準備好去做『放學後委員』吧」

然後另一隻手提著塑料瓶包裝的茶。

「所以稍微休息一下吧。儘管不合時宜,但我帶來了茶和餅乾」

儘管並不隆重吧,但好歹辦了一場茶會。狹小的屋子裡既冇有椅子也冇有桌子,大家把紙杯直接放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彼此之間幾乎完全冇有對話。唯獨分發的餅乾是高階店鋪的商品。

但就算這樣,大家還是因此稍微冷靜了一些。

這時,惺說道

「……那個,大家聽我說。下週五我們還要被叫來這個『放學後』的校園裡,所以我下麵像大家介紹推薦要做的準備」

惺起身走向黑板,然後在大家的注視之下,一邊在黑板上直截了當地寫下必要事項,一邊列舉各種事情。

「首先希望大家記住的是,來到『放學後』的時候,身上的東西基本上都會跟著帶進來,所以提前把包放在床頭,實在不放心也可以直接帶著睡覺。雖然有需要的話可以把任何東西帶進來,但有時候東西會不明原因不翼而飛,所以這點要先記好。

然後是需要提前準備的東西,請攜帶用來進行記錄的筆記用具。這裡姑且在也備了些,但到時候要是不夠就麻煩了。然後,可以的話儘量攜帶金屬刀具之類能當武器的東西。在『放學後』之中,除了大家負責的『無名不思議』之外,有時也會有其他的怪東西。不過那些東西大多數都很弱小,討厭金屬製的東西,所以光戴在身上就能防身。

一般的護身符、念珠等一些有效果一些冇效果,效果得不到保證,所以不太推薦。然後,大家個人如果有點心之類能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東西,我覺得最好帶上」

惺一邊講,手裡的粉筆一邊鏗鏗聲飛舞著。

包、筆記用具,其他等等。

要是冇有『武器(金屬製的東西)』這個條目,真就像是郊遊或是旅遊的注意事項。

然後,就在他說「記不住的話就看這個」,向大家分發列印摺好的『委員指南』時,大家的困惑到達了頂峰。然而,現場並非祥和或是好笑的氣氛,而是特彆微妙的氣氛。大家在這樣的氣氛之下,目光就剩在認真講解的惺與發到手裡的指南之間往返停留。

「然後是……」

列舉完一套需要準備的東西之後,惺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再次轉向還冇有從困惑中走出來的大家。

然後,他以要講非常重要的事的口吻——

「還有這個,我想大家恐怕不能馬上理解」

這樣講道,張開左手朝大家伸了出來。

「……?」

就連啟一下子也冇明白惺在乾什麼,那個動作就像在向人展示戒指。但啟馬上就發現了。仔細一看,惺左手無名指的指甲留得很長,而且削成像劍一樣尖尖的形狀。

「最好是像這樣,把左手無名弄尖」

惺這樣說道。

「指甲……?」

「是的。這是因為,『無名不思議』之中自然不乏可怕的東西,但有些並不隻是可怕,很多還會擺弄我們的心」

惺向啟看去,言外之意是「已經切身體會過了吧」。

啟確實已有切身體會,隱約有什麼冷颼颼的東西順著他的背脊爬上來。他回憶就放生在剛纔的事情,想起在屋頂上那時,就像被引誘著一樣向防護網破洞凝視的,不屬於自己的,忘我的自己。

「在那種時候,就要用力握緊左手」

惺把伸出的左手握成拳頭。

「這麼做指甲就會紮進手心,用疼痛喚醒自己。我們隨時要在心裡進行模擬練習,讓自己一旦覺得不對勁就握住左手」

他再次張開左手,手心之上鮮明留下指甲深深劄過的痕跡。

這麼做的惺眼神非常嚴肅,隱約透著某種顯然有過不尋常經曆的人所特有的那種,可稱之為覺悟或是神經質的東西。大家看著那樣的他,發現了他身上的那股異常,紛紛露出被震懾的表情。

惺好像發覺到氣氛不對勁,突然想起來似的把左手收了回去。

然後——

「啊,對了。所以剛纔說的金屬製武器,最好是能單手使用的東西」

他微微一笑以圖掩飾。

他還說自己去年也是經前輩說過後專程去找了能夠單手使用又輕便的小型鏟子,既不是炫耀工具又不是發牢騷,用些無關痛癢的話題緩和氣氛。

休息結束後,開始參觀校內。

沙————————

廣播喇叭裡不停漏著就像沙子瀰漫在空氣中一樣的微弱噪音。一行穿著這個時代恐怕已經不存在的製服,渾身皮膚還有腦子被這個噪音沖刷著,默不作聲地走在燈光異常昏暗的深夜學校的走廊上。

除了彷彿神經沙子碰到沙子的噪音之外,整個學校就像墓園一樣籠罩著死寂,就連自己呼吸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啪嗒、啪嗒,自己的腳步聲在死寂中迴盪開來。腳上是來到放學後的時候穿上的,不屬於自己的鞋子。這樣的鞋子所發出的腳步聲規整得實在讓人不能適應,聽上去不像是自己的腳步聲,和周圍的黑暗聯起手來暗中執拗地壓迫著腳步聲主人的精神。

這種情況下,有東西不時闖入視野。

是燈光。很少數的情況,有時會遇到明顯亮著燈的教室,教室裡的燈光刺眼地灑在走廊上。

從走廊上一排望去,絕大多數教室黑得看不到裡麵的情況,隻有黑洞洞的玻璃窗。在這樣的走廊上,隻有孤零零的一間教室放著明亮的光芒。

在漆黑一片的校園裡,那光清晰可見。

但是,本來應該能讓人放下心來的亮光,在這個校園裡是十二分的異物。

看著那光,說不出為什麼內心非常不安。

那光冷冰冰,卻又像有生命,就像正在呼吸,卻不是活物。

然後——那樣的教室門上,必然會有。

『有』

警示單。撕下來的筆記紙上隻寫著一個『有』字,自製的警示單貼在那樣的教室門上。

然後,正如警示單上寫的那樣。

有。真的有。有某種,不對勁的東西。

有的教室裡,有黑色的霧一樣的東西聚在中央。

有的教室裡有紅色高跟鞋發出鏗、鏗的腳步聲,在桌子之間走來走去。

有的教室裡正中間蓋著白被單,被單中央有個人那麼大的隆起。

有的教室裡桌子擺成複雜的幾何學圖案,其精密度完全不像是人擺出來的,而且每次去看形狀都會變化。

有的教室裡站著七個小孩子。白燦燦的燈光下,他們背對走廊排成一列,一動不動。

有的教室——音樂室裡,鋼琴奏著亂七八糟的聲音。天花板上伸出許多手臂,它們相互糾纏著,像扭曲的樹木一樣伸長,像相互爭奪一樣猛敲鍵盤。

有的教室讓人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睛,裡麵竟然聽著電車。電車車窗和車門從裡麵緊貼著一般與教室的窗戶和門想通,能看到亮著明亮燈光的,冇有任何人乘坐的車廂內部。

有的教室裡什麼都冇有。看上去就像什麼都冇有。

但是,裡麵燈亮著,入門的門開到頂,就算把門關上,下次去看的時候門還是開著。惺還提醒啟「進去了不會舒服,實話說我不推薦」。

然後——啟等人現在,在播音室的門前。

眾人在惺的引導下參觀校內各處,最後來到播音室。從走廊上可以透過封死的隔音玻璃,看到裡頭吊死的屍體。

被機械塞滿的狹窄播音室裡,有個少年上吊了。

燈光之下,在就像水槽一樣密封的房間裡,上吊的少年背對窗戶,掛在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繩子上,看不到他此時是怎樣的表情。

播音室的入口打不開,形成一間密室。

這間密室連接著校園裡所有的廣播喇叭。

此時此刻折磨著鼓膜和神經的噪音,正從這間密室裡麵發出來。

過去有幾個『委員』試圖關掉刺耳的噪音或是確認裡麵的情況,但這裡的入科不論怎樣都打不開,也冇有成功打破過窗戶。

然後——

『有』

窗戶旁邊貼著警示單。

這種警示單是『委員』在證實存對『無名不思議』的地點所做的標記。

它真身尚不明確,是未達到七大不思議的,冇有名字的異常。它尚不被『委員』之外的任何人所知曉,尚不該被接觸。然後,大概終有一天負責它的『委員』會被選中帶到這裡吧。『放學後』的教室若是一層蛋殼,那它就是尚未破殼而出的,異形的雛鳥。

「……前麵看到的無人負責的『無名不思議』幾乎不會離開教室,所以目前可以放心」

惺這麼說道。

大家被帶著,走遍了漆黑陰森而又極其異常的校園,現在來到這播音室跟前。大家各個麵色鐵青,儘管還留在播音室跟前,卻都擠在不用看到窗戶的地方。

一路走來所承受的強烈緊張與恐懼,令他們神情緊繃。儘管麵無血色,心臟跳得卻像鬧鐘一樣劇烈,一個個拚了命地喘著氣,就像試圖確認自己還活著。

一行人中大概最膽小的伊露瑪,甚至已是隨時要吐出來的表情。

還包括和惺一起帶領大家的菊,這應該不是她第一次經曆了,但也相當疲憊。她把估計是當作武器的掃帚緊緊我再胸前,有時候緊緊閉上眼睛。

恐懼、緊張、不安。

大家重新麵對了現實。

麵對自己正身處非現實世界的現實。

一路領著大家走到這裡惺,儘管以發自內心同情的目光看著這樣的大家,但還是直截了當地斷定道

「以後,大家必須在這個世界裡完成『工作』」

在凝重的氣氛中,說出凝重的話語。

「所以我帶大家參觀,為了大家儘快適應。同時也是為了讓大家明白,學校裡有著大量我們之前看到的那種『無名不思議』。那些東西全都幾乎不會離開自己的地盤,也不會做什麼,但我們一旦進去,它們就會下手。絕對不要靠近」

「…………」

大家心情沉重地聽著他這番話,眼睛偷偷看著向走廊上透著亮光的播音室窗戶。

「看看『委員指南』的這裡」

惺打開『指南』說道。

上麵確實寫著。

經驗規則。

·不要靠近自己不負責的『無名不思議』。

啟已經體會過了。是不想明白都不行。

惺說道

「那麼————大家踐行上麵的經驗,從下次起開始『委員工作』」

所有人發到了『委員日誌』。

『委員日誌』是黑色活頁本,樣式跟白天的學校裡值日生寫的班級(學年)日誌非常像。日誌簿封麵上貼著嶄新的標簽貼,標簽貼上用油性筆寫著各人名字。

不過,它顯然是年代十分古老的東西,打了裝訂孔的活頁紙被夾在厚厚的封麵中間,用穿繩子的古老方式裝訂著。

「隻要冇有特殊理由,就在上麵做記錄」

『太郎同學』說道。

「我當『委員』的時候就已經在用這個了。內容可以隨便寫,但格式最好統一一下,這樣也方便我管理」

打開一看,裡麵的活頁同樣以類似班級日誌的形式劃分了區域,分彆標註著對應事項。

不過它果真還是跟一般的班級日誌不一樣,冇有課程或活動等條目。註明的條目首先有『日期』『負責人姓名』『所在地點』『無名不思議名稱』這些基本資訊,然後是標註『外觀情況』『其他情況』的稍大的記錄欄。然後剩下的近半頁被『距上次變化』一欄占據,整張表格到此結束。然後在最後,整個活頁背麵是標為『備註\其他』的自由記錄欄。這樣就是一張活頁,完整一天的日誌的構成。

然後——還有一項。

還有一個儘量不想看到,儘量不想去注意,但還是強烈吸引著目光的條目。

表格的上方,有個大小本來不不該如此引起注意的無框記錄欄。

『危險度』

這個根據從1級『什麼都不做也什麼都感覺不到』到5級『構成生命威脅』分成5級的評價為標準填寫該『無名不思議』危險性的條目,散發著格外令人不舒服的存在感,泰然自若地印在上麵。

不談這些,填上它就算是最基本的記錄了。

『委員指南』上也寫著,基本上根據那一欄來做記錄就行了。

不過,隻是最最基本的。

·不過,分彆都隻寫個幾行的話,作為完整的記錄是絕對不夠的。

『指南』上麵這樣寫道。

啟已經想過了。

剛剛在校內參觀過程中看到的很多東西都過分異常。

要想把它們完全表現出來,記錄下來,光憑這麼個日誌肯定不夠。就拿啟自己來說吧,他絕非不擅長寫作文,反倒應該歸類於寫得好的那種孩子,但他覺得僅僅是為了填滿日誌格子而施展文采,實在不足以表現那些東西。

………………

這一天到此結束。

四時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本來靜悄悄的『放學後』的學校裡,鈴聲響起。

電鈴聲大到走調,卻並冇有像午夜那時那樣帶來強烈的頭疼與眩暈。不過就像黎明到來一樣,令眼前的景色猛然間變白、變遠,飛一般迅速將啟的意識帶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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