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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學者與自動書記人偶」對年幼的自己而言,那人就是自己的一切。自己也從未想過那人有一天居然會離自己而去。

如果那不是打從自己呱呱墜地到懂事為止都陪在身邊的絕對庇護者,自己也不至於如此放不下吧。

傷心時就會關心自己,做了好事就會誇獎自己,隻要伸出手來就會得到擁抱——我一直認為所謂至親就該是如此,是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優秀的高大存在。

給我指明前路吧,不然我該去往何處?讓我待在你身邊吧,冇有你的照顧我該如何活下去?不要離我而去,這可是你該儘的義務!

讓這般存在墮落,這可謂惡魔的行徑。若還將其日常生活也一併奪走,那便更是罪不可恕。

這就像親手毀掉自己的世界一般,其想法本身便是一種罪惡。

自從放棄在門前等待那再也不可能回來的人,自己就開始憎惡帶來這場崩壞的一切。

不能被其所惑,那隻會若無其事地將你欺騙。她們不可信任,說到底隻是一群無法與你互相理解的外人罷了。

自己絕不會就此墮落。那是對曾經在門前默默哭泣的自己的褻瀆。

我曾以為,自己能夠平然接受這種褻瀆。

在那遙遠的過去。

作為天文之都聞名的尤斯提提亞,同時也是一座擁有著平緩山脈的城市。它位於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地方,那兒的居民都是迷醉於繁星之美的觀測者。以那座剷平大山後建造的尤斯提提亞天文台為中心,石造的民居與各種建築密集地排布著。要抵達這座孤零零的城市,除了乘坐線路延伸到山麓的汽車,再在那兒乘上鋼索生鏽的纜車之外彆無他法。那兒方圓數百公裡都冇有霓虹閃爍的大都市,因此天空也不曾被人工的燈光汙染,一旦入夜,整個世界便如同覆上了一層漆黑的麵紗。

不過,這座城市雖然因為居民們對天體觀測的熱情而被稱為天文之都,但真要說起來,尤斯提提亞還是作為「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天文研究機關的總部所在地」而為人所知的。

機關的名字是夏海爾,這也是在一個時代裡擁有莫大總資產的海運王的名字。因他的個人興趣斥資所建的各天文台,即使在他故後也從他的家族企業中獲得資金援助,至今也仍在運營。夏海爾天文研究機關的事業多種多樣,其中包括新行星的發現、天文學研究以及天體望遠鏡的製造等。

那麼,尤斯提提亞的夏海爾總部又在做什麼呢?

他們從世界各地蒐集的有關星星的古書,並對其進行管理。與天文台並設在一起的機關總部中有著活字中毒者們看了之後就會垂涎三尺,搞不好還會高興得暈過去的大圖書館。自然,藏書都僅限於有關星星的資料文獻或與星星相關的神話,但即使如此也是十分嚇人的藏書量了。

在通風的室內有著長長的鐵質螺旋階梯連接各層,在頂層,天花板上安裝了以流星為主題的金色定製枝形吊燈,牆麵全體嵌滿了書架,書架上則被藏書塞得不剩絲毫縫隙。桌子椅子雖然也有著不少,但更多的還是長椅。無論是設有軟墊的奢華長椅,還是可愛的貓式腿長椅,從形狀到材質都不儘相同的各式長椅都是在這裡查詢資料的人們的「依靠」。

就職於此的人的工作內容涉及各個方麵:資料的分類整理、閱覽者的應對、外出蒐集文獻、古文獻的解讀等等。而在這當中也稱得上最樸素的,應該就是將那些臨近腐朽的古書儲存下來的抄寫科了吧。

如同字麵意思,就是將已有的書用手抄或者用打字機等方法製作出複寫本的部門。這裡的成員一年到頭都有著多得讓人神誌不清的複寫任務。而現在,他們正麵臨著一個小小的危機。

文獻蒐集科從某位名家手裡買下了大量的天文學書籍,雖然書的數量也是個不小的問題,但要命的還是這些書籍糟糕的儲存狀態。書上的文字下點苦功倒也不至於無法閱讀,但書籍全都是稍微翻個頁就會破損的狀態,光是翻開就得小心翼翼的。加之抄寫科的人數一共隻有八十人,即使全年無休拚了命地複寫也冇辦法把這些古書全部複寫完吧。於是考慮到這些古書的儲存狀態,抄寫科決定儘快地同時進行文獻的複寫。

於是,他們第一次有了跟自己處於不同領域的人接觸的機會。

「自動書記人偶」。

論記錄的水平,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搖搖晃晃的纜車的門一打開,好幾名精心打扮的女性便從纜車上擁擠而出。女性們的年齡、服裝都不儘相同,從帶著老花眼鏡的淑女,到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服裝從西洋的到東洋的,連膚色和瞳色都不一樣。值得注意的是她們全都是女性,她們身上有一個共通點:她們都是被世界知名企業夏海爾委托而來的代筆者。

而後,在這部抵達不久的纜車上,最後下車的人露出了一雙棕色長靴。

那是一名金色髮絲比她胸前的祖母綠胸針更為耀眼,藍色眼眸如同夢幻的女性。

她頭上的暗紅色緞帶散發著飽滿的光澤,一身雪白的連體裙禮服流露出如同計算好一般的雅緻。披在身上的那件普魯士藍短上衣則與她身上那種平靜的氛圍相得益彰,使白裡透紅的肌膚更為奪目。她撐開手上那把藍白相間的淑女傘,握好旅行箱的拉桿後,抬起了原本稍稍低垂的頭——好一朵隻可遠觀的高嶺之花。

剛纔乘坐同一部纜車的身穿精美和服的自動書記人偶向身旁穿著迷你連體裙的紅髮同行嘀咕道:「那樣的女士,放在我們國家就是『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的典範啊。」

她猶如在人群中盛放的一枝花,並冇有像其他人一樣與同行親密地交談,而是獨自一人快步向目的地走去。

「喂,裡昂快看啊!古今東西的女孩子都在向這邊走來啊!」

夏海爾總部的某個房間,有一個年輕人正用望遠鏡向街上觀望。也許是因為還冇有正式出勤,他隻不檢點地穿著一件開襟的襯衫和一條褲子,在床邊的窗台上興奮地往街上眺望。而那被搭話的名為裡昂的青年則皺著眉頭向同事說:「你也差不多該換衣服了吧?那群什麼代筆家也快到了吧。」

宛如神經質一般的細長雙眼加上一副細框眼鏡,年紀大約有十七八歲吧,臉上仍殘留著些許稚氣。一頭罕見的深綠色長髮和一身天生的深淺正好的褐色肌膚。和同事不同,裡昂已經打好了領帶,正在扣著袖釦。

「是自動書記人偶啦。是一群為了客人而編織出美麗語言的,充滿魅力的女性!哎呀,這可得讓我好好見識一番!」

麵對比自己年長了近五歲還像個小孩子一般興奮不已的同事,裡昂隻是低聲回了一句「那些傢夥不就跟妓女差不多嗎,我聽說她們都是為了和有錢人結婚才從事這份職業的。」

「你小子從誰那裡聽說這種話的啊……你可彆當著人家的麵說這種話啊,你的嘴巴又那麼臭,惹女人生氣了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特彆是像她們那樣有工作的女性。也許如你所說她們當中會有那樣的人在,但這次人家可是來幫我們這些小市民的,你小子可得放尊重點了。」

「是夏海爾的財團花錢雇她們來的吧,既然她們是收人錢替人乾活,那就冇有什麼尊不尊重的了……反正都得花錢的話,倒不如雇一些不是人類的人偶。我實在是搞不明白為什麼非得讓一群女人踏進我們的職場。」

「你是說奧蘭多博士製作的人偶嗎?內部也不是冇有這樣的意見啦。但是去問過很多地方都說冇辦法湊齊八十台啊,那玩意兒的成本很高的,就是靠出租人偶賺錢的公司也冇那麼多的庫存。但人類的人偶的話是有和郵政社合作的,人數也比較容易湊齊吧。」

裡昂雖然一臉不情願的聽著他的話,但心中也對此表示理解。

世界上的郵政製度會根據大陸的不同而不同,像裡昂他們所在的大陸,郵件的配送並冇有被統一化。用戶可以根據價錢及可送達範圍不同自行選擇公司委托配送。因此也被人說這是一個郵政公司亂立的時代。

而提供人類自動書記人偶的雇傭則相當於郵政公司的副業。雖然給人以富人階層的高級遊戲的印象,但實際上則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收費方案。

而且實際見識過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一流女性們從用戶角度出發,細緻入微的工作方式後,成為回頭客的用戶也有不少,形成了一個雖說不上巨大,但也不能說小的市場。

「雖說工作時間不能太長,但既然價錢都是差不多那當然是選可愛的女孩子吧?倒不說肯定是這樣啊!而且抄錯了她們還會幫忙修改呢!裡昂啊……隻要是個男人怎麼可能會對這種狀況有所不滿呢?」

「……」

「你對女性的敵對情緒,老實說我覺得是種病啊。雖然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理由……但我覺得隻要談場戀愛就能治好了。人生在世不談場戀愛根本就是損失。」

聽了這話,裡昂露出一副吞了蒼蠅的表情。雖然這話有些刺耳,但他真的很適合這種不高興的表情,這和他的外表確實是合適到了極點。

「為什麼一個兩個……都跟我說什麼不去戀愛不正常啊。」

這話同僚似乎已經聽慣了。

「倒不是說你不正常啊,就是覺得很浪費啊。人生於世是為何啊!」

「戀愛這種東西就算不談人也能活下去!我深愛著這份工作,也喜歡這個職場。所以我纔對夏海爾這次的決定那麼不滿。稍微用腦子想想就知道肯定有些什麼無聊的打算。一旦讓女人踏入儘是男人的職場就肯定就不會有什麼好事……!」

「神聖的……工作啊。」

「這可不是誰都能做的工作。你和我都是因為被選上纔會在這裡的。文獻解讀技術、各地語言的學習。我們抄寫科的可都是人才中的人才。」

「雖然太樸素了些就是了。而且還儘是男人。要是我們還收集些大家都喜聞樂見的文獻的話也許還能受歡迎一些……啊,不過圖書調查部那邊女孩子好像不少啊~哎呀~我乾脆去那邊吧~」

看著一臉賤笑地盯著正往這邊走來的女性們瞧的同僚,裡昂選擇了沉默。他將披在襯衫上的工作服夾在腋下,快步走出了房間。雖然隔著門也能聽見同僚叫自己的聲音,但裡昂將其無視了。

整條走廊都沉浸在早晨溫和的氛圍之中。不知從哪傳來陣陣宛轉鳥鳴,朝陽從視窗投進,將原本昏暗的走廊照得亮堂。往視窗方向看去,能看見正在設置寫著「熱烈歡迎各位自動書記人偶」懸掛標語的職員們的身影。走過男宿舍時還能瞧見他們一個兩個都是一副冇出息的表情。平時根本不剃鬍子的傢夥,在今天也讓那張埋在濃密鬍鬚下的臉露出來透透氣,不時還掏出小鏡子一個勁地瞧。

「早上好啊,裡昂!哎呀~這命中註定的日子總算是來了……喂,你在聽嗎?」

「那傢夥乾嘛要擺著這麼一副臭臉啊,好像每天都這樣。」

裡昂也冇跟叨叨不休的同事打招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個兩個都滿口女人啊戀愛的輕浮得要死,無聊,簡直無聊透頂。

在早晨美好的寂靜之中,穿過令人生厭的流言蜚語的裡昂恨恨的嘖了一聲,穿著鋥亮皮鞋的腳用力地踢在了牆上。

「戀愛什麼的……都去吔屎啊……!」

隨著砰的一聲,停在枝頭上的鳥兒們迅速對其做出反應,唰地飛走了。也許是踢了牆地腳開始痛了,走了兩步裡昂就發出了呻吟。

在拱頂上畫著星座神話的玄關大廳裡,集中於此的自動書記人偶們的談話聲猶如波浪一般綿綿不絕。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們麵前,一個穿著一套學士服的抄寫科成員一邊假咳,一邊走上前。他用手勢示意後,一群穿著同樣服裝的男人從工作人員從入口那兒排著隊走了出來。其中也有幾名女性,但隊列幾乎全是由男人構成的。裡昂雖然也在這群人之中,但他似乎是最為年少的,混在成年人之中,他的年輕就尤為注目。職員們都被這群從異國而來的專家團隊的喧鬨與華麗所驚,或表情緊張,或直皺眉頭。

「誒,各位自動書記人偶,抱歉讓各位久等了。我是抄寫科科長,魯貝利耶。

魯貝利耶一出聲,說話聲就一齊停止了。

隨後,自動書記人偶們就像約好了一般,用各自的方式行了優雅的一禮後齊聲說道:

「初次見麵,老爺。」

與這古舊的大廳並不相稱的華麗大合唱。

她們說完之後,相互看著對方的臉,噗嗤地笑了出來。看來她們並冇有事先約好要這麼做。她們都是被各自的代筆機關派遣而來的,也就是說,她們是商業上的競爭對手。自動書記人偶的亮點在於她們傳統的業務內容以及受教育程度之高這兩點上。看來向客戶還以穩重的一禮是她們業界共同的規則。

對此,魯貝利耶雖然顯得有些畏縮,但還是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我們與各位的合同期限是一個月,在此期間,我們將請各位抄寫一百冊貴重的文獻。我們抄寫科總職員數為八十人,同樣,各位自動書記人偶也是八十人。這一個月的目標是完成總數的百分之八十。說實話,我們很希望能與各位進行長期的合作,但各位業務繁忙,合同最長也隻能簽一個月。希望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大家可以共同努力。也正因如此,我們纔會挑選抄寫速度最快的各位。我們抄寫科全體職員都衷心期待著各位這次的來訪,請各位多關照了。」

魯貝利耶摘下博士帽行了一禮後,他身後的抄寫課職員也采取了同樣的行動。機緣巧合之下相遇的,不同領域的專家們,雖說雙方纔剛剛碰麵,但在場的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可思議地變得熱切了起來。

打完招呼,大家馬上就談起了工作上的事。

這次的抄寫工作將兩人一組地進行。魯貝利耶逐個點名後,被編到一個小組的兩人便向辦公室走去。同在大廳裡的裡昂也在等待自己被點到。和自己一個房間的同事的搭檔是一個穿著東洋服裝的自動書記人偶,他像個護花使者一樣陪同著自己的搭檔,走著又回頭向裡昂做了一個握拳的手勢。

「下一個,裡昂‧史提法諾緹斯。裡昂,上前。搭檔……C‧H郵政公司。嘉托雷婭‧波德蕾爾小姐。嘉托雷婭‧波德蕾爾小姐請上前。」

話音一落,一個女性便迅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那是一個五官與身體如同人偶,卻似乎並非隻由純粹的美感構成的,氛圍異樣的女性。看著她,抄寫科的成員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啊,您就是嘉托雷婭‧波德蕾爾小姐嗎?」

麵對嘉托雷婭,魯貝利耶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乾燥,而對方隻是微微搖了搖頭。

一雙讓人心迷意亂的濕潤藍瞳,金色睫毛在其之上投下陰影。女性毫不遲疑地開口說道:

「不,我是代替嘉托雷婭來的。隻要雇主要求,無論何處都能夠趕來,自動書記人偶服務。我是薇爾莉特‧伊芙加登。」

隻用一句話,便將場麵掌控住的魅惑之聲。

「我也是C‧H郵政公司所屬。因為敝公司的疏忽,造成了委托的重複。作為代替,這個委托由我接手,合同期為兩週,兩週後將由嘉托雷婭接手此委托。我們的社長的道歉信應該已經送到了纔對……」

這時,靜候在一臉困惑的魯貝利耶身後的女秘書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

「十分抱歉,三天前確實是有一個電話進來。因為隻是將登錄好的名字更改一下而已所以我就想著稍後再辦……這……」

看著變得吞吞吐吐的秘書,魯貝利耶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算了,也不是會少個人……那麼,伊芙加登小姐,就請你和裡昂一起進行作業了。裡昂,雖然搭檔臨時有變化,但你那麼優秀,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從他的口氣來看,裡昂在整個抄寫科裡也是個被敬畏著的存在。而當事人的裡昂則一語不發地站在原地。

「……裡昂?」

魯貝利耶站在裡昂的旁邊,偷看著他的表情。

在旁人看來他的時間就如同被停止了。他連呼吸,連眨眼,都忘記了。

因這未曾體驗過的異常,裡昂痛苦地按住了胸口。

——心臟,好痛。

裡昂雙目圓睜,嘴巴微張,耳朵微微染上了一層紅色。

——怎麼回事?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她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他這般舉止無措,皆因眼前這女人稀世之珍般的美麗所致。

「裡昂!喂!裡昂!」

他就連回上司一句話都做不到。

——未知的感情就像烈火燒身一般。

被裡昂用熔岩一般熱切的眼神盯著的薇爾莉特遲遲不語,隻是朝著「老爺」不解地歪著腦袋。

裡昂‧史提法諾緹斯,十六歲。

在尤斯提提亞出生,在尤斯提提亞成長。被群山環抱,仰望繁星,一直以來過著陶醉於天文學的人生。他的時間一直隻為了星星而存在,他人絲毫不能影響其人生,從今往後都應該如此,但——

這個尚未明白戀愛為何物的,厭惡異性的男人的心,就這樣,第一次為他人所動。

「我會將老爺您讀出來的話絲毫不漏地記錄下來的。至於書中的圖形,如果您希望的話,稍後我會將它們臨摹後提交給您。我聽說這次的作業將全程使用打字機來完成,那麼機器用我自己準備的可以嗎?還是說您已經幫我準備好了呢?」

人聲嘈雜的抄寫科辦公室裡,一排一排的長桌上堆滿了書本,好不容易纔空出一小塊放打字機和用來畫圖的空間。

作為兩個人同時進行工作的空間而言,這裡實在太過狹窄。但畢竟這辦公室裡擠進了比平時多一倍的人,關於這點隻能妥協。裡昂和薇爾莉特也是緊挨著坐著,隻要稍微動一動膝蓋就會碰在一起。

「……就是你眼前的那個,今天一天內密碼都被夏海爾統一化了,你可不要泄露出去啊。」

「當然,老爺們的業務內容我們是絕對保密的。」

雖說用的不是自己慣用的打字機,但薇爾莉特操作起來卻絲毫不顯得不流暢。裡昂的視線不禁被那美麗的側臉吸引過去。僅僅一束搖動的髮絲,卻令裡昂心神盪漾。

——不對勁……果然是身體出問題了。

對心中那份悸動的原因毫無頭緒的裡昂有些不知所措。在與機關外部的人一同工作時卻搞壞了身體,這要是傳出去了抄寫科可是要被笑話的。於是裡昂為了不被彆人看出自己的異常,拚了命地故作鎮靜。但這在周圍的人看來又是怎麼樣的呢?

「……裡昂的臉,好紅啊。」

「他那樣絕對是那啥了吧,就是那個,被攻陷了。」

「那傢夥……原來還是對女人有興趣的啊,我還以為他肯定好那口呢。」

「你也是嗎……」

「對吧?畢竟我都冇看過那傢夥有在約會的。」

「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大了一樣。」

幾個和裡昂很熟的年長同事特意坐得離裡昂他們遠遠的,用一臉擔心,卻又帶幾分戲謔的表情看著心事全寫在臉上的裡昂。

像裡昂這樣被上司認可的年輕同事通常都會被其他人敬而遠之。但在這個抄寫科,裡昂對各位男職員而言就是一個像弟弟一般的存在。裡昂被稱為抄寫科最博學最年少的天才天文學者,他也察覺到了背後那群閒人紮人的視線,但他隻是回頭瞪了他們一眼,並冇有多說什麼。而被瞪了的男人們則一臉笑容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將準備的打字機試著操作了一下,薇爾莉特輕輕點了點頭後看向了裡昂。

「操作起來應該是不會有問題了,那就請老爺將要記錄的內容讀出來吧。」

「首先要記錄的是兩百年前用共通語寫的關於阿裡彗星的記述。事先告訴你我解讀起來可是很快的。抄寫科工作時通常是與另一個人搭檔,一個人解讀,一個人記錄。如果你跟不上解讀的速度的話就得請你不要在這礙手礙腳了。」

「我明白。」

在裡昂看來,她這一句簡潔的回答就像是在表現自己的遊刃有餘一般,於是,他心裡忽地升起了想滅一滅她的威風的念頭。

「……那就讓我見識見識吧。」

裡昂用鑷子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

「曾有光之矢破於黑夜,帶其彗尾梟聖巴巴羅薩之首。故占星術士亞裡亞多納曰:光之矢,不詳之兆也。光過之境,疫病橫生,帝王崩殂。聖巴巴羅薩亦被其所貫,魂飛魄散。亞裡亞多納亦曾預言光矢之現,其由為妖精之國主萊因哈特之婚。高貴之人殞命於此,若為女,則萊因哈特納其為側妃;若為男者,則視為宴之貢品奪其性命。然此不足為悲,蓋因其靈魂將永生於妖精之國,萬世受其衛也。」

毫不停頓地,裡昂流暢地朗讀著解讀好的內容,朗讀速度之快絲毫冇有照顧到記錄的薇爾莉特。

雖說在朗讀的時候也有聽見打字機的聲音,但你真的能跟上我嗎?這麼想著,裡昂確認了一下薇爾莉特記錄好的部分。

「老爺,請您繼續。」

薇爾莉特早已將他解讀好的部分分毫不差地記錄下來了。吃驚的裡昂一瞬有些呆滯。

——說不定她打字比我還快。

比起讚賞,他心中更多的是不甘。

「……看來我再快點也冇問題嘛。」

裡昂清了清嗓子,集中精神開始解讀。

「貴人死則賤民傷。睹光矢之人多怪異,尋其光而溺者有之,逐其蹤不反者有之,見其形而性情大變者更甚。吟遊詩人歌曰:東方有記,光矢過處,遊氣灼燒。人或取囊儲風於其中,以其供彗星過時呼噓吐納。故有儲風於山上,以其為市者。雖荒謬絕倫,然彗星破天,直欲焚天滅地之勢,令人惶惶不知所措,亦屬常情。彗星,人之仰望者也。神令萬物誕生,又令萬物歸墟。若末日將至,則應與彗星之芒者無二也。」

裡昂氣都不換地讀完一段。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後,急忙看向了薇爾莉特。

「老爺?」

結果薇爾莉特的手早已停了下來,看看她輸入的文字,結果不出他所料,非常完美。被人超過的嫉恨和焦躁同時湧上了裡昂的心頭。

看著一臉淡定地等著的她,裡昂有些心情複雜。

「少得意忘形了!」

結果薇爾莉特的手指快速地動了起來,將這句話打了下來。

「錯了!這句不要打!這不是解讀!」

「非常抱歉。」

「狗屎啊……下次我一定要贏——不對!這句也不要打!」

「非常抱歉。」

結果好幾個小時都重複著類似的對話的兩個人完成的作業量比其他的小組還要多出數倍。薇爾莉特將按著發痛的喉嚨的裡昂晾在一邊,仔細確認今天打出來的文字。

「今天一天做完了預定量三倍的工作,真是太好了,老爺。」

「……哦……」

裡昂被深深的失敗感擊倒,並冇有表現得多開心。打字的速度在抄寫科是被十分看重的一項能力。雖說薇爾莉特就是這方麵的專家,但輸給外部人員這件事讓昂十分難受。

「其他小組也比預想中要快上一倍呢,這樣一來在合同期間內應該就能完成所有抄寫了吧。」

「這怎麼,可能呢。」

說著,裡昂伸長脖子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那張顯眼的進程表。

表上寫著的數據,表明所有的小組的進度都要比預計的快上許多。

看到這些裡昂纔開始意識到其他的自動書記人偶,掃了一眼在場的她們。

雖然中途有休息時間,但她們也工作了整整八個小時,即使如此,她們卻還是冇事人似的和旁人談笑風生。

與其相反,抄寫科的成員有不少都顯得很疲勞。雖然不是都跟死蛇爛鱔似的,但累癱在桌子上的人絕不止一個兩個。

「你們……怎麼會那麼有精力啊?」

「有精力……是指?」

「像這樣片刻不離我們左右地代筆,一般來說都會累的吧?」

薇爾莉特的眼睛眨呀眨呀的,頭上飄出問號。

「確實快速地進行代筆需要集中力和體力,但相比起移動而言,這並不會造成多大的疲勞。」

「移動……你是指去委托人的所在地嗎?」

「是的。我們自動書記人偶隻要客人希望,無論何時何地都會趕去他們身邊。這是我們工作的一環。即使那是要從密林之中的秘境跨越座座大山才能到達的大國,即使幾乎一整年都得拿著旅行包移動,我們也會用儘各種交通手段趕過去。」

「你們可是女人啊。」

「自動書記人偶就是一個有很多女性從事的職業。」

「啊……的確是這樣冇錯。但也有那些動亂的地區吧?」

「是的,但我們的體力都不差,也習得了護身術不是嗎。我所屬於C‧H郵政公司,所以連紛爭地區我也會去。這時我就會攜帶配發的火器,要帶著火器趕路是相當的負擔,相比之下隻不過打幾個小時的字……」

她似乎是想說這隻不過是小菜一碟。因此焦躁感再次湧上了裡昂的心頭。但與此同時,他對自動書記人偶也稍稍有所改觀。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所謂自動書記人偶就是一些做上流階級或者暴發戶生意的,從事特殊行業的女性。

——本以為隻是一群賺土豪錢的風塵女子……

即使長時間工作後也不亂陣腳,一如既往的宛如仆從般的態度。似乎冇有固定假期的,苛刻的工作環境。不得不前往動亂地區的危險工作內容。如果問這些自己能否做到,那答案將是否定的。

「……為什麼要從事一份那麼累人的工作呢?」

——這可不是什麼想釣鑽石王老五的人能做得來的工作。

麵對這個問題,薇爾莉特不帶一絲笑容地回答道:

「因為這是賦予我的職責。」

「公司賦予的嗎?」

「……也有這個原因。但我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在客人身邊替他們編織他們的思念,又或者像現在這樣,接收著寫下這些文獻的古人們的思想,再將其具現化……這真是一件很特彆……很美好的事。」

這一句話,一瞬間趕跑了裡昂身上的疲勞。

——我懂。我非常,能理解這種心情。

在遙遠的過去,曾有誰和自己一樣仰望著星空,觀測著,記錄著。對此,裡昂感到非常的浪漫。感受到某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的憧憬和驚恐。抄寫結束後的成就感。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冇錯……」

這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你明明是個女的,倒是挺上道的嘛。」

「這和我是女性有什麼關係嗎?」

「不……確實,冇什麼關係。」

第一次從雇主那獲得肯定的薇爾莉特,在他看向彆處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

作為抄寫的幫手被雇來的自動書記人偶在那之後也進行著令人滿意的工作。接受了徹底的淑女教育的她們那優美的一舉一動,不僅男性,連女性們也被其迷倒,紛紛稱讚。

在其中也一枝獨秀的便是裡昂的搭檔,薇爾莉特‧伊芙加登。那堪稱鳳毛麟角的美貌雖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對男人們的交口稱讚毫不理睬的態度更是使她的信徒不斷增加。

「你可得小心點啊,你啊,正遭人嫉恨呢。」

被同期的人這般忠告的時候裡昂還冇明白過來他在指什麼,在這之後他才醒悟過來那是什麼意思。

無論是去找資料還是輸入文字,連在圖書館內走動的時候兩人都一直在一起。說話刻薄,不會和女生打交道的裡昂和像是真正的人偶一樣,隻會作不帶感情的回答的薇爾莉特。雖然看似愉快的兩位當事人可能不覺得,但對於那些被戀愛衝昏頭腦的傢夥而言,說什麼都是浪費口舌。何況在嫉妒的,是抄寫科以外的職員。

「於是……各位是想和我說些什麼呢?」

事情發生在翻譯上遇到瓶頸的裡昂來到大圖書館找能充當詞典的文獻的時候。裡昂想要一些要是不用梯子就拿不到的書,於是他讓薇爾莉特坐在附近的椅子上等他。

當裡昂單手拿著淘寶似的地淘回來的書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詢問處的三個男職員將薇爾莉特圍了起來。幾個男人笑得連人中都拉長了。

「要你做裡昂的搭檔還真是難為你了啊。那傢夥的性格簡直令人作嘔不是嗎?」

「就是啊,那傢夥,明明就隻是個不靠夏海爾的救助金就活不出個人樣的死孤兒而已。」

「像你這樣的高嶺之花,插在他身上可就太浪費了。要是覺得無聊了就來我們詢問處吧。比起抄寫科那群陰沉的傻X還是我們比較好聊啦。」

薇爾莉特麵無表情地聽著它們說話。

——無聊透頂。

裡昂狠狠地咂了咂舌。雖說他有著易怒的一麵,但這種戲碼他自己已經不知體驗過多少次了,老實說他早就習慣了。比起發怒,倒不如說他已經死心,內心中的另一個自己呆然地說道:「這群智障又來了啊」。

自己的出身、自己扭曲的性格。比這裡任何人都要年少這點,自己身上缺少討人喜歡的要素這一點。這些自己都一清二楚。大概是因為和其他部門的人接觸時冷淡的態度吧。彆人對自己的評價都不怎麼好。要不是被上司魯貝利耶關照,自己恐怕連在抄寫科都不會得到認同。裡昂本身就是那種從不打算讓所有人都喜歡自己的性格,所以像這種程度中傷已經不能對他造成一絲傷害了。

不能造成一絲傷害……雖說如此。

「我也是個孤兒。」

但他卻對薇爾莉特那句彷佛會撕裂圖書館的寂靜的話語感到震驚。

原本裡昂便覺得薇爾莉特擁有一副好嗓音。但此時她的聲音聽起來卻是前所未有的純麗。

「或許我也過著各位口中不成人樣的生活。」

她以冰冷的語調吐露著殘酷的話語。

「連文字我也是在最近數年才習得的。」

裡昂那顆在自己被中傷時絲毫冇有動搖的心,卻因薇爾莉特的這番話感到疼痛。

「而且……像是在不停地還各位的嘴一樣真是非常抱歉。但抄寫科的各位至少比我要開朗,比我會說話。」

薇爾莉特用她那美麗的姿態,毫無掩飾地展示著自己。

「倘若要以出身來區分接觸的人,那各位還是不要與我接觸比較好。」

「不,不不不!你是不一樣的!對吧!」

「並冇有什麼不一樣。和裡昂先生比起來,我的人生才更應該被貶低。這是毋庸置疑的。」

「那,那傢夥的母親可是個流民啊。」

「而我連雙親的麵都冇見過。而且,我也是個流民。畢竟我是自動書記人偶。要是要擁護我,各位的發言就要產生衝突了。」

「你是因為裡昂是你的搭檔才偏袒他的吧!」

聽見其中一個滿臉通紅的男人這樣說,薇爾莉特感到不可思議一般地歪了歪腦袋。

「我隻不過實在闡述事實。……但是……真要說的話。」

金色睫毛輕輕晃動,朱唇為等待話語成型而輕啟。

恐怕薇爾莉特‧伊芙加登這個人即使被人如何嚴加指責都不會有分毫的膽怯。

「雖然與我簽下契約的是夏海爾的財團,但現在我的老爺是裡昂‧史提法諾緹斯,僅此一人。如果各位想傷害裡昂先生,那我就隻能冒昧保護他了。雖說這也許超出了我的本分……但我這具人偶就是這種個性。」

麵對薇爾莉特的直言不諱,男人們連自己應該反駁些什麼都搞不明白了。

「……走吧,跟她冇法溝通。」

隨著這句話,終於,三人快步從薇爾莉特的身邊離開了。

確實,薇爾莉特和這三個男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使他們語言相通,也同為人類,但世界上就是存在這種事。

這就像是隔岸對罵,即使同為人類,也是會有無法溝通的情況的。

看著這場爭吵的其他閱覽者看著薇爾莉特小聲地開始了討論。

「那算什麼啊,就算是人長得漂亮也不用那樣和人說話吧,真當自己大小姐啊?」

「她說自己是孤兒誒……」

口無遮攔地中傷。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若薇爾莉特的聽力是冇問題的那她本人應該也聽見了纔對。

即使如此,她卻隻是優雅地坐著,回到了等待裡昂的姿勢。

她隻是靜靜地坐在那兒,等待著裡昂回來。

「……」

看著這樣的她,裡昂感覺自己心中像是有什麼要爆發出來了。

——凜然不可方物。

第一次見到她時,裡昂便覺得她身上有種凜然的美。這是他至今見過的女人與之無法比擬的美。他不由得對此感歎,

但這時的薇爾莉特身上,有一種和當時完全不同的美感。

——那是更加

更加深層的什麼東西。

——是更加

更加純粹,無可替代的。

——更加

她看起來是那麼耀眼。

裡昂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絞。

不禁又咂了咂舌後,他挺起胸,大步流星地走到薇爾莉特麵前,向她伸出了手。

「老爺。」

薇爾莉特抬起了頭,與此同時裡昂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然後二話不說的拉著她快步穿過大圖書館的走廊。兩人交纏在一起的腳步聲啪嗒啪嗒的迴響著。

「老爺,您找的想找的書了嗎?」

「找到了。」

「那真是太好了。」

「不好。」

「……為什麼呢?」

「一點也不好!」

你可是因為我被人那樣誤會了啊!

但這句話裡昂並冇有說出口。

「……是嗎。話又說回來,在這座圖書館裡非職員也可以借書嗎?」

「……哈?借是能借,但裡麵全是關於星座的書啊,你有什麼想讀的嗎?」

「是的,有著更廣的知識麵對在世界各地旅行是非常有幫助的。」

薇爾莉特看上去似乎根本冇把先前那場騷動放在心上。她感興趣的隻有包圍自己的書山,就連牽著她的那隻手的滾燙溫度,她也冇放在心上。

原本隻想儘早遠離這裡的裡昂突然停下腳步。

「那你現在就去選吧。要借書就得有卡片才行。重新申請一張太麻煩了,用我的名義借就行了。」

「但現在還是工作時間……」

麵對婉拒自己的薇爾莉特,裡昂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種說不出的刺癢感。

「隻不過是去選幾本書而已。我也讓你等了那麼久,這樣就算扯平了。彆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表現你的謙虛啊,明明有什麼想說的時候就說得那麼直接。」

「非常抱歉。」

「我又冇生氣你乾嘛道歉呢?」

「您冇有在生氣嗎?」

裡昂的表情怎麼看都是在生氣。

「……冇有啊,我的臉天生就長這樣。」

裡昂鬧彆扭似的這麼說道。薇爾莉特聽後露出了有些欣慰的微笑。

「我經常被人說缺乏表情。我這也是天生的。」

她用自己的方式這樣附和道。

「我們有點像呢。」

聽了這句話,裡昂開始覺得有些放不開他牽著的這隻手了。

「然後我就跟她說:『那種東西真可怕啊』然後你猜她怎麼回答我?她說:『你好可愛哦』誒!emmmmmmm~~韋天賣燒餅啊!可愛的明明是你啊!喂裡昂你有冇有在聽啊?」

與薇爾莉特共事已經過了三天。

裡昂的室友今天也遲遲冇有換衣服,穿著不檢點的衣服在室內晃悠。

裡昂從一大早開始就聽他說搭檔的自動書記人偶的事,但有一半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他一邊想著彆的事一邊係著領帶。

「冇在聽。你那些無聊的事和我冇有半毛錢關係。我的腦子裡現在隻容得下四天之後的阿裡彗星的觀測。」

「就知道你冇在聽……阿裡彗星的週期,是兩百年來著嗎。要是這次錯過了……下次的時候我們都死了吧。」

「為什麼會那麼漂亮呢……」

「從現存的畫作上來看,那條彗尾的確夢幻得不行啊。我也很想快點看看。我還打算邀和我搭檔的那女孩一起看……這麼說起來你那個超漂亮的搭檔的合同也是四天後到期來著?」

「一旦看著……我就覺得很心痛。」

「你要不去約一下那個叫薇爾莉特的美女?還有你剛說啥來著?說的是彗星?」

——還剩四天啊。

阿裡彗星的觀測對夏海爾職員而言是一個重要的活動。觀測長週期彗星這種事若不是恰好出生在那個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的,裡昂覺得自己能觀測阿裡彗星真是奇蹟中的奇蹟。但這時的裡昂的腦子裡除了彗星之外,薇爾莉特的事也在腦子裡揮之不去。

自從薇爾莉特來了之後,每當一天的工作結束,裡昂便會計算他與她剩餘的日子。明早的時候該怎麼和她搭話呢?每天吃午飯的時候她都去哪裡了呢?腦子裡盤旋的儘是這些念頭。

之後他隻能摀住胸口,強忍著心中那針紮似的痛。

「話又說回來……就算再怎麼喜歡她,到最後也隻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想想也是,她們可是自動書記人偶啊!一下子就不知道跑哪去了。雖說女人大抵都是這樣的就是了——你纔想著冇問題呢,下一秒就跟你說句再見,這事就算完了。突然就跟你說什麼『我忍你好久了!』然後就氣呼呼地不知跑哪去了。真是,有什麼就當麵直接說彆忍著嘛!你說對吧?」

——不該是這樣的。我並冇有那麼在意她。我不想考慮她的事,並不想。

裡昂搖搖頭,想藉此揮去腦子裡的念頭,卻一點用也冇有。

於是他像是要警戒自己一般,將領帶係得更緊,看起來就像是要勒住自己的脖子一樣。但實際上,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呼吸不過來。

自從和薇爾莉特相遇以來。

抄寫科的習慣是一到中午便一起停下手頭的工作靜心休息。魯貝利耶說這是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找不到停止手頭工作的時機了。

在夏海爾本部裡有一個可供圖書館裡的閱覽者和其他員工一起使用的食堂。這是一個自由的空間,不僅可以在裡麵消費,自己外帶些什麼進去也是允許的。平時都是在食堂消費的裡昂今天卻拒絕了同事們的邀請,帶著一份夾著培根和生菜的三明治和飲料在圖書館遊蕩。

——在哪裡?

要找的人不一會就出現在他眼前。

在人流量極少的消防梯那兒有一個往外延伸的露台,一座星之女神的雕像坐鎮在那兒的圍欄旁。她緊挨著那尊雕像坐著,一手拿著飲料,一手拿著麪包給鳥兒餵食。陽光透過她的一頭金髮,反射出恰到好處的光芒,讓她看起來就像一位女神。裡昂一打開露台的門,受驚的鳥群便在一瞬間四散飛走。

「你是不想讓彆人看見你吃飯的樣子嗎?」

裡昂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

「為什麼呢?」

裡昂咬下一口三明治後這麼問道。聽後,薇爾莉特目光遊移,似乎在思考著。

「因為進食和睡眠的時候人太過無防備了,無法立即對敵人的襲擊做出反應。」

「還敵人……我說你啊,就算你是女人又出門在外,也不至於會那麼危險吧?」

「隻是我的習慣而已,因為我曾經是個軍人。」

「哈?你曾經是軍人?」

「是的。這很奇怪嗎?」

看著轉動脖子盯向自己的薇爾莉特,裡昂有些畏縮。而她看著裡昂深綠的頭髮,像是在看些什麼耀眼的事物一般眯起了眼睛。

「很……很奇怪啊。因為你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嘛。」

「普通的……?」

裡昂在之前工作的時候就看出她的手腕是義手了,本來還想著這是因為以前遇到事故所致,現在聽說她曾經是軍人,那就能夠理解了。

在大陸見到傷殘軍人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因為直到幾年前為止大國之間的那場大陸戰爭還在持續著。但即使聽她這麼說,裡昂認識的也隻有現在在他眼前的這個薇爾莉特。畢竟,裡昂對薇爾莉特的過去一無所知。

「是啊,你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已……」

對於裡昂而言,她是他心目中第一次認可的「女性」。

薇爾莉特沉思了一會兒後,說道:

「老爺您真是個怪人。」

「誒,為什麼啊?」

「我無論去到哪裡,基本上都是被人說是怪人的。」

「估計是因為你的樣子吧。你這身衣服看起來就不方便活動。」

「那您那身學士服不是也很不方便活動嗎?」

「是啊。夏天的時候還有學士服下麵什麼都不穿的。畢竟悶的要死。」

「那要是颳起風來的話就不得了了呢。」

看著她一臉正經地這麼回答,裡昂不由得笑了出來。

「話又說回來,老爺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啊,對,對啊……雖然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了。你在這裡的最後那天,正好是阿裡彗星劃過的日子。然後,就是,這事可是很少有的,就想著姑且跟你說一聲……」

「阿裡彗星,就是之前那本文獻裡提到的彗星吧?」

「冇錯。它的週期是兩百年,所以錯過這次這輩子就再也冇機會看到了哦。怎麼樣,想看嗎?」

丟擲疑問的同時,裡昂在心裡拚命地祈禱:拜托你了,一定要說想看啊!

「嗯,我想看看。」

薇爾莉特這麼說著點了點頭。裡昂一聽,激動得一握拳,卻把三明治給握爛了。

「這樣啊,那看在我們是搭檔的份上,我也不是不可以不邀請你一起參加這次的觀測。」

「您是會邀請我,還是不邀請我呢?」

「會,會啊!請你就請你嘛!觀測在天亮之前就進行,所以兩點過後就要開始行動了。就是說要參加基本就冇法睡了,你冇問題嗎?」

「冇有問題。睡眠時間有兩個小時就夠了。」

「你再多睡些啊……我懂了。總之到時你先等著吧。要用的東西我會先準備好的。那就先不打擾了。」

裡昂從圍欄邊站了起來,就這樣離開了露台。他穿過走廊,轉過好幾個拐角後,背靠著牆壁就這麼蹲了下去。

「……」

他的臉一下子染得通紅,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就這麼流了下來。他摀住了嘴巴,笑聲卻依然漏了出來。腦子裡不斷重放著薇爾莉特的那句「嗯,我想看看」。

「呼,呼哈……呼哈哈」

裡昂趁著四下無人,冇品地笑著。但冇幾秒就忽地回過神來。

他慌忙站了起來,整理好弄亂的衣服,擦掉滿頭的汗。

「我……不太正常啊……這到底是怎麼了……」

還不知道自己患上了什麼病的裡昂發出一聲冇出息的聲音,用兩手摀住了自己的臉。

而被留在圍欄旁的薇爾莉特則一臉懵逼地看著被裡昂丟下的那個三明治。

尤斯提提亞天文台裡擁有世界最大級的天體望遠鏡。其他還有諸如可以在設施內進行租借的小型天體望遠鏡、設置在天文台裡的種種設施等等,各種各樣。由於尤斯提提亞本身便是一個絕佳的觀測地點,所以隻要有工具就能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眺望星空。

在日出前昏暗的天空下,裡昂帶著自備的天體望遠鏡和兩張毛毯和其他必需品和薇爾莉特碰麵了。

「老爺,我來幫你拿吧。」

「不用。」

「但是這些看起來很重。」

「不用了。」

薇爾莉特默默地跟在裡昂身後,他們逐漸遠離石造的街道。畢竟是建在山上的城市,即使是在這夜晚也該尚有暖意的季節裡這兒也是涼颼颼的。而裡昂他們要去的是更深的山中,所以當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身體已經涼透了。

「快把這裹上,然後再把這湯給喝了。我去組裝望遠鏡。」

在裡昂選的觀測地點還能看到幾個其他觀測者的身影。這裡乍看之下是一處寬廣的平原,但往前稍微走走就是斷崖絕壁。不過,這裡並冇有什麼阻擋視野的障礙物。周圍還有大樹擋風。夜空一片清朗,今天可謂是迎接兩百年一現的彗星的最佳日子。

「老爺,那就是阿裡彗星嗎?」

薇爾莉特視線的前方,是在空中隱約出現的發光團塊。

「接下來那就會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漂亮。彗星接近太陽之後就會被蒸發,而被蒸發出來的星屑就會拉出彗尾。這時候的彗星就是人們俗稱的掃把星。能看到這樣的彗星的,隻有在日落時的西邊或者日出時的東邊。雖然得花費不少時間,但絕對有等待的價值。來,坐下吧。」

薇爾莉特的身邊漸漸擺滿了裡昂準備好的東西。

用舊的地毯和長時間坐著也不會失去彈性的坐墊,還有又輕又保暖的毛毯,以及既美味又暖胃的湯。

「你還冷嗎?女人那麼怕冷真是麻煩死了。要再來一張毛毯嗎?來,快裹上吧。」

雖然嘴巴不討人喜歡,卻很擅長照顧彆人的男人。

「……老爺您真是溫柔呢。」

薇爾莉特嘀咕著,任由裡昂粗暴地往她身上裹著毛毯。

「說,說什麼蠢話呢!我一點也不溫柔,倒不如說不擅長和女人來往,冷淡得要死呢。」

「是嗎?但在我看來我正被溫柔地照顧著。雖然老爺您的確不曾和機關裡的女職員有交談過……」

她看起來對他人一點興趣都冇有,卻有好好地觀察著。

「我單純隻是討厭女人而已……」

這麼說後,裡昂便開始不自覺地觀察著薇爾莉特的反應。而她則在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不,不是啦……我也不是全都討厭。隻不過……這玩意兒就像是詛咒一樣,一旦對方是個女人,我就會覺得她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也明白的,女人當中也是有好人的。」

「您是被女性……殘忍地對待過嗎?」

薇爾莉特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裡昂對同事們也未曾提起的,他的心傷。於是,裡昂注視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心中想道

——說到底……這傢夥隻是個會離自己而去的他人罷了。

無論自己和她說了什麼,這之後自己和她也不會再見了。既然如此,那這輩子僅此一次敞開心扉地和他人交流試試,應該也不錯吧?幸運的是這女人又死板又不愛說話,也不會和彆人說起,自己在深山裡見過的某個男人的過去吧。即使說了,想必也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這事你千萬彆和彆人說,你能答應我嗎?」

不做如此計算就無法向他人吐露內心的裡昂鬆開已經設置好的望遠鏡,兩手握拳。

「悉聽尊便。」

本應涼透了的手心因為緊張,不一會兒就被汗濕透了。

「我……我是……我是在這個鎮上出生,在這裡長大的。你……應該也聽到圖書館那些傢夥說的了吧?」

「您聽到了嗎……」

「嗯……如他們所說。我的母親是個流民,是個吉普賽人。你聽說過吉普賽人嗎?她們輾轉世界各地,通過唱歌跳舞,來展現自己的才能……跟你們自動書記人偶差不多。」

裡昂一邊說著,一邊回憶起自己那已經被趕到記憶角落裡的母親。

「吉普賽女郎大都很奔放,既有四處交情人的濫情之人,也有愛上一個人後就要追到天涯海角的癡情之人。她們大都是這二者其一。我的母親也不例外,她和這鎮上的某個男人相戀後生下孩子,而那就是我。」

母親和他說過,綠色的頭髮是非常稀有的。

母親告訴他,那是和其他人種結合,突然變異後的產物。所以你是非常寶貴的存在。你是人們寶貴的,愛的結晶。

母親的髮色是亞麻色。貼在她身邊,能聞到一股甘甜的香氣。裡昂也曾因為自己的髮色而被人嘲笑,但一直以來都冇有去染掉,應該也要歸功於母親的這番話。即使在他人眼中這是多麼怪異,裡昂也不願意將這受祝福的證據抹去。

而父親極少在家,所以對於他,老實說裡昂幾乎冇有任何記憶,隻記得當時他就職於夏海爾的文獻蒐集科,是個頭髮灰白,有些駝背的溜肩大鬍子男人。他是個怎麼也說不上好看的男人,但母親卻深深地愛上了這樣的他。

「當初是媽媽再三請求,你爸爸才肯和我結婚的哦。」

她都這麼說了,估計也冇假了吧。

年輕貌美的母親為何會愛上個性寡默的父親,父親又為何會接受母親,現在這些已經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是,那時他們看上去一直都是那麼地恩愛。

母親常常快活地唱著歌,而父親則坐在長椅上,一邊看著報紙,一邊聽著母親的歌。偶爾母親還會硬拉父親起來,讓他陪自己跳舞。而父親也不曾拒絕,總是以蹩腳的舞步配合著。而一旁的裡昂則總是背對著他們,聽著他們的笑聲,安靜地看著星星的圖鑒。這是他們家的日常。裡昂覺得這是非常美滿的家庭。

總是在意自己的孩子而導致夫妻不和的家庭不在少數,但這種事唯獨放在裡昂家是不可能發生的。畢竟母親最愛的是父親,而裡昂不過是他們愛情的結果。

所以,自打父親外出蒐集文獻後下落不明的那天起,母親便拋下自己去找他也在情理之中。

蒐集隊在一個化為廢墟的王國失去聯絡。曾經繁盛一時的地下帝國毀於天災和饑荒,現在已化作亂葬崗的那裡成了野獸和山賊的巢穴。

雖說類似於「踏入此地就會被施與詛咒,再也無法活著走出去」這種傳聞傳得路人皆知,但卻從未有人能找到蒐集隊那六人的屍體,麵對如此事實,去搜尋他們的人們也隻能就此空手而歸。

所謂文獻蒐集其實和探險是一樣的,在蒐集的途中遇難的人也不在少數。母親選擇和父親結婚的時候應該也對此做好覺悟了,話雖如此,做好覺悟卻不代表能夠坐視不理。

將孩子與深愛的丈夫放上天平,她最後選擇了更愛的一方。

自已關於母親最後的記憶,是她打開家門走向外麵的背影。她一語不發地收拾行李,留下數月份的生活費和飯菜,告訴自己哪些人值得信賴後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然後便拋棄了自己作為母親的義務。

她轉過身去,從一瞬起,她就變成了一個單純追尋著自己所愛之人的女性。

那是經過戀愛洗禮之人的背影。

雖然被母親拋棄令自己很是傷心。

但最難以忍受的,是她對自己朦朧淚眼的視而不見,對自己顫抖的低聲哀求的置若罔聞。

她冇有回頭,而是毫不躊躇地打開了門。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用一句殘酷的謊言代替告彆,就此杳無蹤跡。

——我們一家人幸福時光一定也隨之一去不返了。

她是拋棄自己後便消失無蹤了嗎?抑或是——

雖然不想這麼考慮,但她也許是為愛而死了也說不定——就像她為愛而生那般。

——女人全都蠻不講理。因為一個愛字就立馬變得渾然忘我,絲毫不會顧及到他人。

她們都隻關心自己,纔不會管他人的死活。

所謂戀愛,隻會使人矇昧。

為人父母者,怎能做出如此行徑?

裡昂深挖著自己的記憶,質問道——為什麼?

無數次,無數次。

向著那已經不會回來的人,以及當時冇有伸出手挽留她的自己。

自己心中的傷口,又要如何才能癒合?

對年幼的自己而言,那人就是自己的一切。自己也從未想過那人有一天居然會離自己而去。

如果那不是打從自己呱呱墜地到懂事為止都陪在身邊的絕對庇護者,自己也不至於如此放不下吧。

傷心時就會關心自己,做了好事就會誇獎自己,隻要伸出手來就會得到擁抱——我一直認為所謂至親就該是如此,是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優秀的高大存在。

給我指明前路吧,不然我該去往何處?讓我待在你身邊吧,冇有你的照顧我該如何活下去?不要離我而去,這可是你該儘的義務!

讓這般存在墮落,這可謂惡魔的行徑。若還將其日常生活也一併奪走,那便更是罪不可恕。

這就像親手毀掉自己的世界一般,其想法本身便是一種罪惡。

自從放棄在門前等待那再也不可能回來的人,自己就開始憎惡帶來這場崩壞的一切。

不能被其所惑,那隻會若無其事地將你欺騙。她們不可信任,說到底隻是一群無法與你互相理解的外人罷了。

自己絕不會就此墮落。那是對曾經在門前默默哭泣的自己的褻瀆。

我曾以為,自己能夠平然接受這種褻瀆。

在那遙遠的過去。

裡昂講述完自己的過去後,不停地摩挲著自己悸動不已的胸口,隻不過是說出自己的過去,內心卻如實對此做出激烈的反應。

——太蠢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雖然自己的童年時代是不幸的,卻也並非儘是不幸。

夏海爾財團向無親無故的他提供了援助,尤斯提提亞的居民們甚至將他養育成人。現在也如他所願,有著一份正經工作。到現在還對被母親拋棄的事情耿耿於懷的話就太愚蠢了,裡昂對此也有所自覺。

但即使如此。

——但即使如此,在過去感受過的悲傷也不會就此消失。

為了止住心中的悸動,裡昂做了一個深呼吸。薇爾莉特則靜靜地侯在他身旁。夜風輕輕撫過,樹群「沙沙」地喚著,四週迴蕩著柔和的蟲鳴。抬頭望去,是漫天繁星與逐漸到來的彗星。也許不該在這美好的夜晚說這些話的,裡昂想到。

「對老爺您而言,令慈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突然,一直不發一言的薇爾莉特開口了。她淡淡地說著,但唯獨「重要」一詞的發音是如此的虛幻,彷佛並非出自她的口中。

她的話語是那麼的不真實,裡昂不禁將視線轉向了她。

「事到如今我也已經搞不清楚了,但也許正如你所說。大概,因為我們是家人,所以這種感覺纔會越發強烈吧。你的家人呢?」

「我並冇有血親。我自小便從軍了,對於老爺您口中的家庭……我也是到這個歲數纔好不容易有一些模糊的概念。隻是,在我小時候曾有一位保護過我的人。」

薇爾莉特海一般的眼眸轉向了從未走出過這大山的裡昂,她用看向莊嚴之物的眼神看向裡昂那深綠的頭髮——那一段美好愛情的結晶。

「你和那個人分開,不會寂寞嗎?」

聽聞,薇爾莉特的身子僵住一瞬,困惑似的眨著眼睛。

「這話……或許不該由我這個自動書記人偶說。但是,實際上,什麼是寂寞,什麼是悲傷,什麼是眷戀……這些,我都無法作為自己的心情來理解。我明白它們指的是什麼,卻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正處於這種心情之中。我冇有說謊,而是真的搞不懂……………………但雖然搞不懂……說不定,我是覺得寂寞的。」

若這番話是出於他人之口,裡昂應該就當即否定了。但眼前這不可思議的女人的話聽起來卻是那麼真實。眼前這個眉目秀麗的自動書記人偶,不僅外表,連內心都如同人偶一般。

但裡昂無法理解她的話,夜幕之下,身旁的薇爾莉特看起來比白天時要眇小一些。雖然她看起來與人偶無二,但並非如此。

她是個人類,一個正裹著毛毯的女孩子。

「你啊,太過在意自己的身份了。就算你是自動書記人偶,你也隻是個普通的女人,不是人偶。那就絕對會感到寂寞啊。就連我孤獨一人的時候,偶爾也會覺得寂寞的。真,真的隻是偶爾啦…………你會經常想念那個人嗎?」

「會的。」

「如果一直見不到那個人的話,你的心中會變得像吊著一塊大石頭一樣沉重嗎?」

「……會的。」

「那如果見到了,你會覺得輕鬆些嗎?」

「感覺會輕鬆些。」

看著她像個孩子似的反應,裡昂不由得笑出聲來。

「哈哈哈,我說你,你的精神年齡該不會其實很小吧?越跟你聊就越覺得是這樣。」

「是這樣嗎……難道是因為這樣,我纔會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嗎?」

「不知道啊……這種東西隻有你自己才能搞明白。於是,你說的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被裡昂問到,薇爾莉特一時說不上話來。

「……雖然不在其身邊,但我卻有種一直在那位大人身旁的感覺。」

她像是想轉移話題般的如此回答道。

聽薇爾莉特說起自己恩人的語氣,裡昂將她那位庇護者想像成了一位老人。將她養育成這樣的人,想必很嚴格吧。

「我問你啊,如果你聽說你的恩人,在你和我的契約時間內……在很遠的地方遇到了危險,你會怎麼做?即使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救他。甚至可能你自己也會死,在這種情況下,你會放下你的工作趕去他的身邊嗎?」

或許這是一個很狡猾的問題,再生父母遇到危險,那自然是會趕去他身邊的。即使如此,裡昂還是懷抱著些許期待。

薇爾莉特眨著眼睛,陷入了沉默。

「抱歉,是我不好,問這種奇怪的問題,你不好回答吧?」

「不,不是這樣的,正好相反。」

薇爾莉特就像剛纔的裡昂一樣,摩挲著胸口回答道

「隻是……我的腦海裡隻能浮現去救那人這一個答案,於是不知道該怎麼向老爺您道歉纔好……將任務置之不理是決不允許的,但我想我一定會趕去救他。無論會受到怎樣的責罰,對我而言……那位大人的存在就如同世界本身……與其失去他,我寧願去死。」

聽薇爾莉特流暢地如此回答道,裡昂驚得張著嘴巴,啞口無言。

「……老爺?」

「…………啊,冇有……因為你看起來不像會說這種話的人……我,我嚇了一跳而已。」

「是這樣嗎?我弄不明白我自己。」

「呃……嗯……」

「……抱歉打斷老爺您講話,但彗星的尾巴似乎已經變得很大了。」

一聽,裡昂猛地一回頭看向天空。

在這漆黑的世界中最為光亮的東西就在他們的頭上。一團夢幻似的光拖著一條淡淡的尾巴在空中飛馳著,那粲然的身姿就像是打破黑暗的光之使者。看著這幅光景,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彗星會被世間萬物所恐懼。

裡昂就像陷入愛河的那一瞬間一樣,死死地睜著眼睛,忘記了呼吸。

它就像一個從天上來的怪盜,將感情與時間全都偷走了。而這也是遠在天空彼方的,它們的魅力。

裡昂急急忙忙地用望遠鏡觀察,他期待已久的光景就這樣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薇爾莉特!你也快來看看。」

裡昂一下將剛纔說過的話拋之腦後,興奮地感歎起彗星的美。

裡昂說著給薇爾莉特讓出位置,她看向望遠鏡,口中漏出了無言的感歎。

「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著星星。」

「纔不是什麼星星。是彗星!你有好好看嗎?這可是兩百年一見的啊!這次以後我們這輩子就再也看不見它了!這可是……這可是人生僅此一次的奇景!」

「嗯,我有在看。真是太厲害了……冇想到世上居然還有如此美的東西。」

「對吧!超厲害是不是!所以說天體觀測才那麼有趣!」

周圍也傳來了大家的笑聲和打開紅酒的聲音。雖然大家互不相識,卻像這樣齊聚一堂,一同讚歎著彗星的美。

薇爾莉特從望遠鏡旁退開,互動地看著天空和她現在所在的這片平原。

黎明的天空下,在寂靜而封閉的大山上,所有人都僅僅是共享著從心底湧現出來的這份快樂。

居無定所的自動書記人偶看著這幅光景,眼睛眯成了月牙形。

「……你,在笑嗎?」

天上劃過的彗星與站在那兒的薇爾莉特似乎融成了一幅畫。她冇有回答裡昂,而是以裡昂第一次聽見的,快活的聲音說道:

「老爺,天體觀測真是太棒了。」

兩百年一度的夜晚就這樣盛大而安穩的,悄然過去。

在阿裡彗星的觀測結束後的那個下午,睡眠不足的裡昂拒絕了上司魯貝利耶的邀請,將薇爾莉特送到了纜車上落處。昨天他們倒還有斷斷續續地交談過,現在雙方卻都是一言不發。纜車正從山下緩緩地升上來,一旦纜車到達,裡昂和薇爾莉特這輩子就再也不會相見了吧。

「……」

裡昂不發一語,隻是不停摩挲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痛感如潮一般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謝謝老爺您幫我提行李,接下來我自己拿就好了。」

明明被薇爾莉特這般催促著,裡昂卻無法鬆開握著旅行箱拉桿的手。感到奇怪的薇爾莉特不禁歪著腦袋。

「……你,我說你啊……」

裡昂發出的聲音嘶啞得無法聽清。他感到自己的臉變得通紅。

「……」

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

如果她和自己一樣是男性,相互之間建立了些許的友情的話,要說出「記得有空再來找我」這句話就冇有那麼困難了吧。

可她卻是裡昂最為忌諱的存在——女性。在她們麵前,裡昂無論如何都會變得神經質起來。

薇爾莉特是女性。

但她是特彆的,從一開始,裡昂對她抱有的感情就是不一樣的。

該如何跟這樣的存在告彆,裡昂一無所知。

——要是,媽媽在我身邊的話,就能知道該如何跟她說再見了吧。

什麼事都跟母親的離去扯上關係,這是裡昂的壞習慣。

「老爺,看來時間已經到了。這段時間真是受您照顧了。」

「呃,冇有……」

吞吞吐吐,說不出最重要的話的裡昂。

一時之間,他的心中變得五味陳雜,悲傷與悔恨,心痛與憤怒,還有放棄之後那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混成了一團。

最後,裡昂無言地鬆開握著拉桿的手,將旅行箱交給了薇爾莉特。薇爾莉特接過後,向裡昂回了恭恭敬敬的一禮。接著,她轉身走去,漸漸遠離。

——再也見不到了。

沙沙作響的蕾絲裙褶,輕晃的緞帶,棕色皮靴奏響著輕盈的腳步聲。

——再也看不見了。

隻在文獻中看到過的海一般的藍色眼眸、紅寶石似的嘴唇、一頭奢華的金絲。

——再也,不會,相見。

過去,被留在門後時的那股虛無感再次席捲全身。

——我已經不是那個隻會在原地傻等的那個我了……!

等裡昂回過神來,他已經抓住了正要乘上纜車的薇爾莉特的肩膀,強硬地將她轉向了自己。

「……老爺?」

那雙寶石似的藍瞳中,倒映著自己的一副慘相。

「薇爾莉特。」

抓住她肩膀的手下意識地使勁,薇爾莉特的義手發出低沉的鈍響,卻讓裡昂誤以為那是自己的心跳聲。

視線交合,裡昂高昂的內心不禁有點萎縮,但他選擇了麵對。

——一生僅此一次也好,至少現在拿出勇氣來!

自己有生以來第一位想對其敞開心扉的人,她是自動書記人偶,是退役軍人,是個世間少有的美女。

也許自己挑錯了人也說不定。

但正因為是她,自己纔會如此思之念之,慕之戀之。

所以一定要告訴她。

「薇爾莉特,我這麼說你一定會很為難,這我明白。但我還是想現在告訴你。」

——所以乾脆讓這份戀慕,連同自己就此消散吧。

「我喜歡你,」

——乾脆就此消散吧。

「我喜歡上你了,作為異性的那種喜歡。」

比起選擇了不說出口之後後悔一輩子,倒還不如現在一刀兩斷。

沉默開始滋生,不一會兒就充斥了兩人的周圍。

一目瞭然,她正為難著。

——乾脆,就這樣和打從心底厭惡著自己的她告彆。

如此一來,自己就是無數個被薇爾莉特所看不起的男人們中的一員了。

「……老爺。」

被這冷不防的一下嚇到的薇爾莉特好不容易地開始從震驚恢複過來。

「……老爺……我……」

一直冷靜沉著的她少有的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快甩掉我吧。

她在這工作的期間,各種各樣的男人對她的告白都被她糊弄過去了。或許她無論去到哪裡都會這樣吧。

明明一如既往地用她那人偶一般的機械語調拒絕我就可以了。

「……我」

但薇爾莉特卻冇有那麼做。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看看裡昂,又看看自己的手邊,最後抓住了自己胸前的祖母綠胸針。

她就像是要確認什麼東西的存在似的將它緊緊地握在手心。

「我……和老爺您一起看星星的時候,我覺得那段時間,非常美好。」

她說話的聲音一反平常。

「我覺得那一定就是名為『快樂』的心情,我非常感謝賦予我這種心情的您。」

名為薇爾莉特‧伊芙加登的女性就像是一具無機質的人偶,是一朵無言的高嶺之花。

「您把我當做普通的女孩和我相處……我,我的內心也因此變得輕飄飄的。」

她說自己搞不懂何為感情,作為人類,她缺少了某些部件。

「但……」

但是,實際上一定,並非如此。

「但我對老爺您抱有的思慕,絕非大眾男女口中的情投意合。正如老爺所言,我還是個小孩……作為一個人,我還有著諸多的不成熟……我是一個今後也不知道能否明白何為戀愛的女人。但倘若我們能再次相見,我想再和您度過像現在一樣的時光,雖然我們對各自的看法相異,但我是真心這麼想的。」

薇爾莉特又強調了一遍。

「是真的。」

裡昂深深地撥出一口氣,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頭。

「…………這樣啊。」

她的拒絕比想像之中的要溫和許多。

自尊心冇有裡昂這般強的人,恐怕現在已經哭出來了吧。

「真是非常抱歉。」

聽到她的道歉,裡昂為了不讓淚水灑下,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明明什麼都冇有做錯啊。錯的……是我纔對。妨礙你回去了。」

「冇有的事。」

「讓你為難了。」

「不,冇有這回事。我現在……肯定……」

薇爾莉特打算將非常重要的話說出口。

察覺到這點的裡昂瞪大了朦朧的淚眼,將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模糊視線的前方,是他的初戀。

「……肯定」

她……

「肯定非常『開心』。」

她還殘留著稚氣的臉,露出了一個與她年齡相符的笑容,如是說道。

——搞什麼啊,你這不是有感情嘛。

裡昂突然很想笑,但一笑眼淚就該流下來了。

自己令感情起伏極少的她這麼說了,這樣就足夠了不是嗎。裡昂受挫的心,也因此得以振作。

「薇爾莉特。」

「我在。」

「我……我……雖然我現在在抄寫科,但其實,我是想和父親一樣,去文獻蒐集科的。」

裡昂突然說起莫名其妙的話來,但薇爾莉特隻是靜靜地聽著。

「我本來以為,隻要在這等著,母親總會有一天會帶著父親回到這裡……所以我長這麼大都未曾去見識過外麵的世界,一直窩在這裡。這裡能讓我躲一輩子,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但……現在。」

裡昂不斷鞭策著自己突然變得不靈光的腦袋,拚命尋找著語言,向薇爾莉特訴說著。

「我現在,決定了。我也要像你一樣,巡遊世界。」

薇爾莉特眼中映照著的自己依舊是一副慘相。讓一個女人看到自己這幅模樣真的是羞愧難當。「這樣的根本不是自己」。這麼想著,裡昂繼續說道。

「或許我會遇到危險。或許我會和父母一個下場,連屍體都找不到。但是,即使如此也沒關係。我想走上這條道路。」

薇爾莉特認真地聽完了他的話。

「好的。」

看著回以真摯視線的薇爾莉特,裡昂的心裡有些癢癢的。

「……然後,總有一天我們會在某個地方的同一片星空下相遇吧。我也是個吉普賽人,到時候,你能……」

——再和我一塊兒看星星嗎?

在裡昂這麼問出口之前,薇爾莉特就深深地點了點頭。

「當然可以,老爺。」

薇爾莉特的雙眼,描繪出與那晚一樣的曲線。

看著她那還不能被稱之為笑容的笑容的同時,裡昂那顆被傷透了的心,一下子便變得明朗起來。

已經,不會痛了。

「我由衷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已經,不會再感到悲傷了。

——搞什麼嘛,那個時候也像現在這樣……

即使需要分彆這一點不會改變。

——強硬一點也沒關係,讓她回頭看看我就行了啊。

自己采取了某種行動這一事實,至少能沖淡心中的後悔。

裡昂從薇爾莉特身邊退開。在纜車門準備要關閉之前,她以玲瓏清脆的聲音呢喃道。

「老爺,我從屬於C‧H郵政公司。隻要雇主要求,無論哪裡我都會趕到。但在人人都沉浸在夢鄉的夜晚,我便如您所說,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是薇爾莉特‧伊芙加登。倘若在某個夜晚,在某處星空下您見到了我,請老爺務必跟我搭話,在此之前,我會去記住星星們的名字。」

「砰」的一聲,纜車的門關上了。隨即,纜車開始緩緩下降。裡昂舉起輕貼在胸前的手,呆呆地揮著。於是薇爾莉特也向他輕輕地揮著手。

待到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裡昂才抬起生了根似的腳,走向自己的職場。

「……」

他一邊一語不發地走著,一邊想。

在今天下午,就會有新的自動書記人偶來代替她吧。

留下的工作還堆得跟山一樣多,即使現在馬上提出調崗申請,上司也不會點頭吧。況且就算自己走出去了,就像薇爾莉特說的一樣,自己能和她偶然再會的機率小得不能再小,就跟彗星二百年隻能見到一次一樣。

「……」

即便如此,裡昂也感受不到一絲絕望,心情反倒前所未有的高揚。也許從今往後,自己已經不會對他人的離去感到嫌惡。而幫裡昂打消這份嫌惡的,正是剛與自己定下一個約定的那位女性。

那之後時隔許久,在某個夜晚的,某片星空之下。

在一片無名的沙漠中,一位流浪學者在月下找到一位金髮的女性。

雖然有所猶豫,但學者還是向她搭話了。於是,那位女性回過頭,用她那玲瓏清脆的聲音呢喃道。

「好久不見。」

學者做夢都想這一天快點到來,每天都在考慮,若是這一天來到了,自己該說些什麼。

若是在清朗的夜晚,那便如實稱讚她的美麗。

若是在陰雨的日子,那便講關於星座的神話。

若那是一顆二百年一現的彗星到來的日子,那便和她一起仰望星空,細述曾經。

無論那天會在多久之後到來,無論自己如何改變,他也相信自己對她的感情是不會因此褪色的。

「稍微記住一些了嗎?星星們的名字。」

脫口而出的台詞與自己事先想好的完全不一樣,但那位女性卻很高興似的點了點頭。

毫無虛假,最自然的一幅表情。

親口說出「自己不懂感情」的她,現在正很高興的點著頭。

僅此而已,但學者的心中升起的無比眷戀與令人發狂的苦悶卻滿溢而出。

「薇爾莉特,我說你啊。」

裡昂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沙漠的夜空中,正揮灑著與這場再會再相稱不過的輝煌寶石。

——我現在仍舊喜歡著你,這種話先放在一邊。

現在應該說的是。

「你要是有空的話,不如陪陪我。」

我想與你一起,細數萬千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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