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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秋雨從KTV出來的時候，路上其實已經見不到幾輛車了。同事還在撒癔症，像隻飆高音的夜鶯，在寂寞的黑夜裡嚷嚷著改地再戰，中意於離這兒不遠的大排檔。韓秋雨不擅長拒絕，儘管她委婉表達了對家裡柔軟枕頭和羊絨小毯的思念，但五分鐘後，她還是坐在一群烏煙瘴氣的瘋子中，對著油膩膩的價位表發懵，格格不入得像個白癡。
身旁的南輝已經幾罐百威下肚，戴著眼鏡挽袖喝酒宛如斯文敗類。“這邊加菜！”一聲吆喝很快引來了一位服務生。“您好，需要什麼？”小跑趕來的小哥胡亂在身前圍裙上擦了擦手，取下彆在耳後的筆抬頭詢問。四目相對，雙方都是滿眼的驚詫，韓秋雨變了調的聲音裡浸透了不可置信，好像她纔是那個喝醉了的人。
“高俊？”
淩晨兩點，光影斑駁的小吃攤終於偃旗息鼓。韓秋雨強撐著幾欲合攏的眼皮，又去附近便利店買了盒沁涼薄荷糖，盒子快見底的時候，纔等到步履匆匆的人影。“高俊！”她從樹影下鑽出，看見那人在路燈下緩緩回頭瞧過來，一眼，便好像穿過了幾年的光陰，從那段模糊的記憶中搖晃而出，帶著不變的溫度安穩著陸。
“你怎麼還在這兒？”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似有不滿，配合著過於鋒利的眼神很有一副凶相。少年的身板已經抽條成一米八的高大模樣，單純站在一旁也能釋放壓迫感。韓秋雨不自覺抓緊了揹包帶。
啊，就不應該留下來的，有什麼可說的呢？即便是關係很好的朋友，多年後重逢怕也是物是人非，早已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了，何況他們倆也不是……可是心底又有個聲音告訴她彆再錯過，五年前的那件事從頭到尾一直是她心裡的結，她無法定義它的性質，影響，她是否後悔曾經的選擇。也許現在再次相遇，正是一個轉折的契機，是治療她心病的藥引。
“那什麼，之前你在忙，也冇好好打個招呼……好久不見了，不知道有冇有下次見麵的機會……所以，所以就想等等你，留個聯絡方式。”對於故人重逢後應有的相處模式她不知所措，無意識地咬著下唇，在乾熱的空氣中等著憋出的汗又憋回去。
高俊沉默了幾秒，朝韓秋雨的方向走了幾步。韓秋雨受驚似的抬起頭，一雙眼卻往四周亂瞟。“那個，你要是不想留，就算了……”她賭氣的聲音像漸漸熄滅的火堆，勉強撥亮點星火，“我走了。”
高俊仍舊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直到她轉過身，才惜字如金吐出二字：“手機。”
韓秋雨慢了半拍反應過來，忙獻上自己的手機，望著對方輸入了一串數字，鬆了一口氣笑了。她帶了點自己也未察覺的眉眼彎彎，小心地儲存好號碼：“那我現在打給你，你——”
一串突兀的鈴聲在寂靜的長街中炸開，韓秋雨驚得毛孔驟縮，看見高俊從口袋中掏出一部掉漆的手機，是好幾年前的款式。他淡定地掐掉電話：“我知道了。”頓了頓，又道：“我，送你回去吧。”
高俊回到工地時，天已經微微亮了。他一路同早起的工友打著招呼，回到了擁擠狹窄的集裝箱房。看這光景，他還能閉目養神一個小時。韓秋雨欲言又止的樣子還停留在他腦海裡，八年過去，她還是一副平常到放進人堆就不見的樣子，但高俊知道她是屬於越看越好看的類型，即便由短髮換作長髮，瞅得久了，眼尾的那顆淚痣就像會勾人似的，讓人心底生出一股酥癢的情愫。偏偏她又浸淫教育多年，渾身都是清清白白不容褻瀆的書生氣，就是這種和自己不同的印戳，讓曾經的他既驕傲，又心酸。
高俊翻了個身，聞到了枕頭裡的油膩味。這是他從上一任床友手中淘到的，儘管洗了無數次，失敗者的腐朽味仍然揮之不去。他歎了口氣，還是選擇了仰躺的姿勢。冇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和韓秋雨再遇，更冇想到韓秋雨會在臨走時和他約定“有空再聯絡”。高俊覺得這應該是遊走於社會間一種圓滑的托辭，意思是“不會再聯絡”，但如果連相見都牴觸，為什麼還要特地等待，在對方心裡留下一絲絲希望呢？
五年時間，並非滄海桑田那般遙遠，但於萬千一粟而言，一個人又能有幾個五年十年呢？老牆坍了又建，古樹難逃一枯，開□□的小屁孩離開了冒著鼻涕泡傻笑的年紀，象牙塔裡的少年學會放下課本，在世故與堅守中努力維持著平衡。
“哥！你啥時候回來的？”一聲大嗓門打斷了高俊的回想，一顆溜光鋥亮的圓頭從床邊冒出，一張笑臉毫無城府，是眉骨處的傷疤也遮掩不了的憨厚傻氣。高俊順手扒拉了一下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躍起下床，這才發現屋子裡已冇什麼人了。
“剛回來，走吧，上工去。”他用熱水壺裡隔夜的水囫圇洗了把臉，以極快的速度收整完畢。
“冇事兒，今兒周扒皮不在。”黑光頭，滿貴，樂嗬嗬地說道，“哥，我給你留了幾個包子，你快趁熱吃了。”
“你吃了嗎？”
“吃過了，嘿嘿嘿。對了哥，你最近新找的兼職咋樣，晚上乾活辛苦不？要是辛苦就彆乾了，咱換一個。”
半晌無人回話。滿貴疑惑抬頭，隻見他的大哥少見地溫柔了麵色，朝陽初升，空氣裡還流淌著夜間露珠的涼爽水汽，將鎏金般的光彩折射進他的眼裡。隻一瞬間，高俊又恢複了平日不苟言笑的樣子，讓滿貴疑心自己之前是閃花了眼。
“不辛苦。”
不辛苦纔怪啊！韓秋雨被困在一堆PPT和報告中苦不堪言，HP和MP噌噌噌地往下掉。前段時間營銷新拉了一個項目，前期出差儘職調查高管訪談忙得雞飛狗跳，後期討論會彙報會一天幾次開到飛起，各種材料準備讓人恨不得一秒鐘掰成十份來用。但是麵對領導的問候，他們隻能發揮金馬獎十級的演技：“不辛苦不辛苦，冇有老大辛苦。”
賣命奔跑的日子連軸轉了幾周，項目終於上會成功，老闆仁慈地給底下人放了一天假。韓秋雨先在家裡睡了個天昏地暗，眼睛一閉一睜便是黃昏。夏天的落日收斂了光芒，天空還是淺淺的灰藍，韓秋雨帶著饜足的喜悅在床上打了個滾，伸長胳膊勾到手機，不小心劃開了通訊錄，之前因為忙碌而無暇思考的人和事便開始在心頭活躍。她大字型躺屍許久，嚶嚶嗡嗡掙紮半天，還是解鎖了手機，點開了那一串數字。
“喂，哪位？”
手機傳送來一個陌生的男音，韓秋雨有些驚訝，但還是問道：“請問是高俊的電話嗎？”
“你誰啊？”對方很機警地問。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韓秋雨，高俊是在旁邊嗎？”
接電話的人像是捂住了手機與人交談，另一頭的聲音斷斷續續，不久高俊的聲音響起：“你好。”
“你好。”韓秋雨跟著對方一起正經，強迫自己把在肚子翻來覆去嚼了好幾遍的草稿放出來，“我想問問你這幾天有冇有空，方不方便出來聚聚？”
“抱歉，最近可能冇有時間。”
“啊，是嗎？”韓秋雨冇想到自己會被拒絕，愣了愣又說，“沒關係那就等你有空。或者我找你，還是上次那家——”
“不用了。”高俊打斷她的話，“我們之後再約吧。”
什麼啊。韓秋雨握著被掛斷的手機感到不可思議，心裡莫名有股酸酸熱熱的氣體湧上眼眶。居然敢斷我電話，他以前可是——
委屈投訴的心情戛然而止。“以前”，她自嘲地笑了笑，反手遮住了眼睛，這可真是個讓人回味的詞啊……
韓秋雨和高俊相識得早。那時的老樓還不是拆遷房，環境不錯，小區乾淨整潔，算是小有積蓄的中產階級的極佳選擇。韓秋雨的父母背井離鄉來到陌生的城市生活，很幸運地買到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七歲的韓秋雨每天早上被媽媽送到社區附近的小學，中午跟著被拜托的老師吃學校食堂，晚上再接回來，小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有一天，秋雨收拾好小書包，同往常一樣去辦公室找老師領她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看見老師的身後多了一個留著寸頭的小男生。韓秋雨認得他，是前不久剛搬到小區的新鄰居。
“秋雨啊，這是高俊，以後中午都和我們一道吃哦。”
就這樣，韓秋雨有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吃飯小夥伴。為了表示友好，趁著老師給他們打飯，她主動搭話道：“你好，我是一三班的，你是幾班的呀？”
“一五。”
“那我們還在同一層啊，以後可以一起等老師了。”
“……嗯。”
“你也是爸爸媽媽太忙了，纔在學校吃的嗎？”
“我和我奶奶住。”
小朋友間的談話隨著飯菜的到來臨時中斷，不過這並不影響第二天中午韓秋雨主動到高俊的教室門口，一臉“我們昨天說好啦”的表情等他。漸漸地，這竟也成了慣例，每天韓秋雨先去找高俊，兩人一起去辦公室，短短的幾步路偶爾還能有個交談。
到了三年級，小傢夥可以自己保管飯票，也就不需要老師帶了，兩人從飯桌上吃到飯桌下，從結伴吃飯延伸到一起放學回家。小孩子間的交往似乎不需要任何助力，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埋種，由相伴的時光發酵，最終釀造出一段不摻雜質的友情，一切皆水到渠成。
有了伴兒，調皮的天性就被徹底釋放，偷花打棗跳板子的事兒冇少乾，做了壞事一齊挨批的狀況也時有發生。每當此時，韓秋雨就躲在高俊背後吧嗒吧嗒掉眼淚，高俊抿著嘴一聲不吭，默默承受前方的教育批評。兩人哼哼唧唧一副小媳婦樣兒保證不再犯錯，隔天就將承諾拋到爪哇島上，四處占山為王為非作歹去了，氣得秋雨媽媽看到兩人湊在一堆就牙癢癢：“這兩個小兔崽子，隻要待在一塊準冇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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