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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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冇亮，南尋掙紮著從床頭爬起，紙糊的窗戶引的風穿堂而過，像厲鬼索命一般，叫人心驚顫栗。

南尋記著哥哥的話，她已十四歲，已經是個小大人了，要勇敢，因此不想再想半夜攪擾哥哥。

可是今夜著實過於漫長，白天父王又梟首了幾個大臣，還當著眾人的麵處置了一批仆從。南尋膽子小，不敢去看，可是到底也從宮中人的口中知道一些細枝末節。他們或是害怕或是驚訝，當做談資一樣傳播著訊息。南尋還聽到，有個大臣撞柱而死，血流了一地，死不瞑目，最後父王震怒不已，派人生生挖了他的眼睛。

南尋很早之前見過這樣的場景，先開始一點點溢位，後來越來越多……怎麼按都按不住，衣裳都染成了深色，血氣瀰漫，淚水模糊了眼眶，卻還能看見那抹紅色。想大聲呼喊，卻像被扼住了喉嚨，發不出聲音，隻能斷斷續續地哭泣，連呼吸都是奢侈。

南尋翻了一個身，抱住了哥哥讓給她的冬被子，卻依舊感覺寒冷難忍。因為連日雨水的緣故，無人打理的宮室愈發寒冷，寒氣深重。

份例的過冬之物她早已不報期待，隻能祈禱今年的冬天不要那麼冷。哥哥手上都是凍瘡，一到冬天又紅又腫，她隻能抱著哥哥的手使勁搓，搓得暖洋洋的，緩解他的癢痛。

一想到哥哥，她就鼻子酸酸的，離開哥哥的夜晚，為什麼比以往漫長得多。

她將視線望向窗外，宮城外的高塔依舊燈火通明，其中最高的那座塔達百丈，紅漆金頂，又有金鈴裝飾，風起鈴聲四起。

據說那是觀測天相的摘星樓，為國師做法所建。

國師法號天樞，不知壽元幾何，但見者無不歎絕，以為仙人之姿。識得天書，曉天機，度天理，善於推演八十一手，古今內外，無不儘掌其中。

他言此番入世，就是觀天象發現帝星蒙塵，黑雲壓頂，偏離了軌跡，然而天書有記載大嚴朝不但命不該絕，合該如日中天、安享萬世，邪祟作亂纔會使得四方動亂，帝星不穩。

那時西戎逼近王城，諸侯不合，互相推諉，拒不來救，征討大將軍又接連敗北，內憂外患，大廈將傾。天樞道長作隱士覲見獻策，見麵便道賀，君王不解，他便說且待明日便見分曉。

果然第二日便傳來西戎首領暴斃於軍帳的訊息，君王大驚，拜為國師，食邑萬戶。

賊首雖亡，西戎的餘賊還在四處劫掠。這段時間，父王一天三次召見國師，甚至應其要求，在皇宮內修築通天閣，好讓他時時觀仰國運。

大批的木頭和勞役從城池以外的地方運來，眼看著越壘越高，快要超過工匠的極限，然而國師隻是唸咒，那高樓彷彿聽懂人話般，一直竄高，眼看要連接蒼穹，底下的人無不跪地驚嚇哭喊，國師才堪堪閉口停下。

自那以後，國師居住在那兒，餐風飲露，日夜為國祈福。

南尋哪怕住在內宮，也能看見那拔地而起的塔樓。關於那位國師的一切，也是從哥哥的口中得知。

南尋想象中的國師可能就像哥哥口中的仙人一樣，鶴髮童顏，世外高人。那般厲害的人物是不是無所不能，那……能不能幫她找回母親呢？

她抱緊被子，幾乎要將身子揉成一團藏進被窩，以在這孤獨的夜晚汲取些許安慰。

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有人靠近。

是熟悉的皂角香，乾淨又好聞，南尋下意識伸手去夠，卻摸了個空。

眼裡帶淚又要哭，下一瞬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床前立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哥哥……”想找又不敢找的人就在眼前，南尋一撇嘴，眼看眼淚就要止不住。

少年連忙上前，看著少女哭紅的雙眼，又是心痛又是懊悔，“阿尋莫哭，哥哥這不是來陪你了嗎？”

眼前的少年和少女眉眼有五六分相似，隻不過前者俊秀，後者略顯孱弱之態。

南易出生時足斤足兩，康健紅潤，嚎哭聲大而有力，稍遲出生的南尋瘦小，拍打許久尚不會啼哭，先天不足，小病小災不斷。

南易一直為此自責，每當南尋為病痛折磨，他恨不得以肉身代之。

是他在母體裡掠奪了妹妹，他是罪魁禍首。

他將南尋擁入懷中，像以往那般輕聲細語地安慰，慢而緩地拍著背。

“哥哥哪也不去，就守著你。”

他就不該與妹妹分房而睡，妹妹合該同他呆在一塊兒，他們在孃胎裡就在一處，現在自然也不可能分離。

他手臂發力，手指緊繃，把妹妹抱得密不透風。

他能感受到妹妹需要他，他也需要妹妹，冇人比他們更貼近彼此，他們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他想不到比兄妹更親近的關係，甚至有些荒誕地想，妹妹如果是他生的多好，他是她的父親，是她的兄長，是她世間唯一的血親。

“痛……”南尋被抱得透不過氣，仰頭帶著淚花看向哥哥。

從不切實際的癡想中回過神的南易不禁失笑，他溫柔地捧起妹妹的臉龐，細細端詳起妹妹的眉眼，平素靈動的黑葡萄此時染上雨露，如雨打芭蕉那般動人。

他像是被那一對寶石般的眸子蠱惑，四目相對，低下頭，慢慢靠近。

兄長的黑髮有一縷垂落到南尋臉龐，隱隱約約滑動，讓人心癢。

她伸手去抓，握住了那一縷頭髮，像是炫耀那般扯了扯。

南易從恍惚中醒來，看著妹妹孩子氣的舉動失笑。

暖玉似的修長手指落在淚珠旁，一點點地暈染開。

“阿尋都哭成小花貓了，”南易故作苦惱，眉頭微皺，“小珍珠這麼珍貴，我怎麼捨得。”

妹妹的臉蛋剛從被窩裡出來，加上情緒波動，顯得紅撲撲的，南易借拭去眼淚的機會，忍不住上手揉捏。

南尋吃痛，還冇來得及發作，又被男孩轉移了注意力。

還帶著溫度的擁抱環住了她，加厚的外袍也隨之向她敞開。

被哥哥氣息包圍住了。

南尋一下忘記了言語，熟悉的安全感讓她沉醉。

很多年前，在後宮的偏僻宮室裡，母親離去後，哥哥也是這樣哄著她。

偌大宮城裡，無人知曉的地方，她隻有哥哥陪著。

“哥哥，你會丟下我嗎？”南尋回抱過去。

“當然不會。”

南易將頭靠向妹妹，視線卻望向窗外，日出日落，月圓月缺，鬥轉星移，一切人或事朝著既定結局奔去，無人可以改變，這就是命運。

但是他偏不認命。

月光的另一頭，摘星樓頂。

男人身著單薄單衣，立身於百丈樓邊緣，迎著瑟料峭風俯瞰大嚴王城——裡坊集市、宗廟宮殿鱗次櫛比。

他色淡至極的眸子冇有焦點，看這集聚世間能工巧匠打造的名城，如同看一件不值錢的死物。

“冇意思。”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男人不嗔不笑的玉麪塑像也冇有半分情緒流露。

冇有起伏的話語，冇有感情的麵容，讓本就貌美不似常人的他更像某種披著人皮的怪物。

他遠眺向南方，喃喃自語:“也該你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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