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顆芋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https://www.eisrjc.com)，接著再看更方便。
]
-
明嘉十七年，帝薨，諡號成昭。
皇四子晏玠繼位，國號崇德，大赦天下，廣而告之。
聖旨傳到南陵已是第二日，南陵不常見雪，卻在剛出正月之際迎來銀裝素裹。
垂雲參差，薄霧綿綿。寒流席捲而來，撒下雪花紛揚，一夜之間織就一地簾幕，天地融於潔白。
雪霽天晴，層雲飄散，晨光熹微，煞是好看。
去塵真人踏雪而來，在四方院子中散落一串腳印。
屋內火爐燒得極旺，一老一少相對桌案而坐。
蒼白的手骨節分明，握住龜甲輕輕搖動，銅錢嘩啦幾聲，隨著動作停止跌落在案上，屋內重歸安靜。
懶散倚靠在榻上的去塵真人仰首將剛溫過的酒飲去半壺，催促徒兒：“卦象如何？”
“上卦乾，下卦巽，六爻皆動。群龍無首，天下大亂。”麵前卜卦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卻神色沉靜，頗有與其年紀不符的道骨。
“哈哈，”去塵真人爽朗一笑，花白鬍子跟著顫了顫，“不錯，卜卦可算天下，你已經學成了。”
江尋月無奈道：“師父您這話是又要上山閉關修真？”
去塵未答，將壺中酒一飲而儘，歎一句：“江郎才儘！”
江尋月將龜甲銅錢歸位的動作一滯，隨即敏銳地察覺到她師父話中的隱意，不像是閉關如此簡單。
“您要歸隱？”
去塵仍未作答，隻道：“淨之，為師昨夜為你算了一卦，天劫引你紅鸞將動，怕是在此地呆不住了。”
去塵真人渾濁卻依舊清明的雙眼望向她，江尋月心中一沉：“您不是說占卜順應自然，不可乾涉他人命軌。如今告訴徒兒，是想徒兒與您一同歸隱嗎？”
難道方纔師父讓她所卜的天下大亂，與自己相關。
去塵卻仍坦然：“無為而為，自然而然，此卦非吉非凶，天道命我告知你將經此事，便是自然而然。”
“師父，您修道時而論跡時而論心，三清真人都被您繞暈了，何時才能成仙？”
江尋月有些無語，自小師父便是這樣，無理也能說出三分歪理。自己在他教導下仍冇修成歪門邪道，合該叩謝三清真人庇佑。
“小兔崽子敢指點師父修道，倒反天罡。”
去塵嘴上罵著，心中卻不惱。他這徒兒向來有所盤算，超乎同齡人的沉著多智，不知是好是壞。
他歎口氣：“罷了，出世是你的命，縱我強留亦無用，你要切記當年我教你卜卦的先決。”
“不疑不占，不誠不占，不義不占，不占己，不乾擾。”這句話江尋月聽得耳朵都起繭了，自然對答如流。
江尋月出生時母親難產去世。年方三歲，又被算命瞎子算出命硬克親，身居右丞相的親爹極惜命，馬不停蹄將她送到了鄉下老家莊子上，正巧被借宿的去塵真人看中。
如今世道，女子處處受限，連經商都極少，何況修道。但去塵真人不拘，毅然命其拜入師門。
十多年了，仍隻有她與潤之師兄兩位關門弟子，江尋月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但去塵對這個小徒弟頗為滿意，勤勉好學，多謀善斷。讀書寫字、卜卦樂理、射箭作畫無一不精。
最為難得便是尚未出世，道心純粹，是難得的修道好苗子。如今要冷眼旁觀愛徒入浮世沉淪，確是不忍。
“蒼生塗炭不久矣，亂世須道。你天命如此，為師盼你苟存，便是有意忤逆天道。”去塵真人聲聲悲愴，落在江尋月耳中卻隻剩不解。
未待她反應過來，去塵真人便歎道：“我道心已不純，妄為人師，愧矣，愧矣！”
說罷，拂袖推門而去。
江尋月有些狼狽地起身追出門外：“師父——”
然而那抹青色身影已消失在院門外，回答她的隻有一片茫茫素白。
暖陽繾綣，映照得滿地薄雪熠熠生輝。
春寒料峭，江尋月裹緊衣領，腦中一片昏沉。
江尋月坐回桌案邊，對麵酒壺仍留餘溫。
師父走得這樣急，連她前些天獵的野兔都忘了帶走。
疑竇讓她心緒難平，江尋月厭惡未知，麵對難以掌控的情況會使她不安。
她沉默著搖動龜甲，便是折壽，也要為自己算上一卦。
方纔搖出五爻，門外便車馬聲嘈雜。
此院落坐落山腳，平日人跡難尋，更遑論車馬。
驀地，門外遙遙傳來婦女呼喊聲：“二小姐，您在裡麵嗎？”
江尋月仍穩坐桌案前，疑竇皆消，心下瞭然：師父所言，這便來了。
銅錢聲止，六爻成。
江尋月放下龜甲，起身開門迎客。
門外寒意傾瀉而入，瘦削身體撒下的陰影籠罩桌案，三枚銅板靜靜躺在上麵。
二陰一陽，乾上坤下，上下不和，天地不交，凡事宜忍。
*
京都相府。
江尋月被藕荷色的鬥篷裹得嚴嚴實實，滾邊的雪白兔毛襯得她麵色紅潤。脂粉釵環，渾身的貴氣，全然看不出自小長在鄉下莊子裡。
習慣了穿粗布鞋健步如飛，江尋月極不適應穿著繡花鞋走路，下馬車隻能扶著丫鬟的胳膊，卻更顯得一副高門貴女做派。
剛一站定，視線便落在麵前的府邸。
大門硃紅，黑色匾額上書“右相府”三個燙金大字，左右各臥石獅，飛簷翹角，玉柱頂天，雕花屏風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樹木錦簇。
好不氣派。
江尋月看了一眼，隻覺像在看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玩意兒。
正準備拾級而上，便聽一嬌聲自府內傳來：“月兒妹妹到了？”
江尋月應聲抬頭，美人映入眼簾。
一與她差不多年歲的女子，著一襲丁香色衣裙嫋嫋婷婷趕來迎接，眸含春水，麵若桃花，細看五官與她有幾分相似。
這便是聽說過但未見過的長姐江清蓉了。
與江尋月想象中不同，她並不跋扈，反而相較於清瘦的江尋月還多了一絲病怏怏的味道。
江清蓉極熱情地過來挽住她的手，自小鮮少與生人打交道的江尋月有些無措。
江清蓉理所當然地理解為她在害怕，便柔聲細語安慰道：“妹妹一路辛苦，快些回家休息吧。”
江尋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少見地展露出少年人的青澀侷促，被拉著進了府。
亭台玲瓏，遊廊曲折，翠竹異石小橋流水點綴其中。
若說相府大門是威風凜然，那院內便是雕欄玉砌。即使是冇見過什麼好東西的江尋月，也直覺奢靡之風鋪麵而來。
書中說位極人臣，伴君如虎，當清廉慎獨。
朝代更迭，她這父親倒是囂張，全然不怕兔死狗烹，約莫是早已搭上新帝有恃無恐。
江尋月雖未出世，但隨去塵真人修道之時也是飽讀兵書。
師父修道卻滿心塵世權謀，教她讀兵書便罷了，連朝堂之事都有耳目時時傳遞。
修道便清心，管這麼多閒事做什麼？江尋月兒時也曾牴觸過，然而最終接受了事實：她師父是個世間難得的不羈道士。
因此縱使江尋月並未細聽過，也對於新帝登基便誅殺舊臣的事略知一二。
方纔轉過第一個迴廊，便有個小丫鬟急匆匆趕來傳話：“小姐，二小姐，丞相和夫人請您到正廳問話。”
“父親母親怎如此心急，”江清蓉顯得有些無奈，轉向江尋月柔聲安撫道：“妹妹莫怪，他們許久未見妹妹了，也是心切。”
江尋月不以為意。
長久的離家讓親情對於她而言隻剩陌生，且她並未將二人當作自己的親人。接自己回來也是因為她有所利用罷了，若是佯裝舐犢情深，反而更令人作嘔。
不過顯然，她這嫡姐不懂得這道理。江尋月尚未確定她是情真意切還是虛情假意，隻得沉默著接受“姐妹情深”。
見江尋月冷淡，江清蓉也噤了聲。
二人繞過湖中涼亭，翠竹影影綽綽，嶙峋怪石後麵走來兩個修長身影。
一人著鈷色衣裳，劍眉淩厲，目光炯炯。
另一人身量略高些，一襲鴉青華服，盤雲繡金，一看便氣度不凡。但偏偏眉目疏朗如清風，柔和得像上好的潤玉。
“臣女見過幽王殿下。”江清蓉行禮沉穩，然而江尋月方纔已從她神色中捕捉到一絲慌亂。
前幾日穿至南陵的訊息中還有一句：帝七子晏珩封王，賜號幽。
幽者，壅遏不通，昏聵閉塞，著實算不上什麼好封號，明眼人皆能看出新帝厭惡。看來三子奪嫡，七子差點被立儲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江尋月一言未發，跟在江清蓉後麵有樣學樣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
男聲清潤，江尋月應聲抬頭，恰與那鴉青華服男子對上視線。原來這便是幽王。
江清蓉又道：“兄長安好。”
江澤點點頭，便是打過招呼。視線落到一旁女子身上，他問道：“清蓉，這是尋月？”
“是，她剛到。”江清蓉又向江尋月介紹，“妹妹，這是大哥。”
江尋月不卑不亢迎上江澤飽含探查意味的目光：“兄長安好。”
剛學的行禮動作生疏，但也像樣，是個聰明伶俐的。
隻是賜婚當事人與計劃偷梁換柱的庶女，三人狹路相逢，實在算不得什麼敘舊閒聊的好時機。
江清蓉適時開口：“幽王殿下，哥哥，父親母親讓我們即刻過去，不便久談了。”
“去吧。”江澤衝江清蓉點點頭，引著晏珩向外走去。
姐妹二人垂首避讓，但迴廊狹窄，鴉青衣襬隨男子動作輕動，掃過江尋月裙邊。
一股冷鬆的香氣鑽入鼻腔，江尋月下意識抬頭。
卻見晏珩也正回首，背後陽光傾瀉，可他眸中卻和煦全無，隻剩冷意凜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