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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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興十六年初春，邊關四亂，西蠻流竄，為固國朝，大興皇帝沈景陽下旨，若誰能平定西蠻，必將有賞。旨意一下，卻無一人敢接。

如今的大興，早已不如往年。沈帝已入花甲，卻遲遲未立東宮主。大皇子沈雲山溫潤清朗，光風霽月，喜好讀書，自小才華斐然，足智多謀，雖不會兵器，但朝廷上下多數文臣稱讚並暗中支援於他為太子。

二皇子沈長風不喜讀書也不善兵刃，卻廣愛交友，嘴上功夫過人，心機頗深，私下結交的文臣和武將也不少。

爭奪東宮之位的暗流湧動在如今的大興朝廷上下，眾臣皆知聖上此刻下的這道旨意，就是在昭告兩位皇子，誰或者誰的勢力能平定邊關，攻下西梁，哪位皇子就可入主東宮。

可已過兩日，這聖旨卻無人接。

或者說，無人敢接。邊關大亂，西蠻人霸道凶殘，大興已十餘年冇打過仗，而這正恰巧是兩位皇子都不擅長的上戰場的大事。

雖然兩方勢力中皆有武將，可誰又敢賭此戰能有十足把握活著回來即位太子呢。大興原本由曆任帝王打下了豐厚的基業，可是江山易改，長期處於享樂的環境，十年未起過戰爭，年入花甲的沈帝近年來重金懸賞神丹，隻求長生。兩個兒子更是眼光低下，沈雲山隻求聖賢書，沈長風也是安於享樂，整日與手下權臣酒場廝混。

曾經的盛世大興，早已內憂外患。

就在眾人遲遲不敢接下聖旨時，那四處遊曆的三皇子回宮並笑著接過了那燙手山芋。

沈青野，乃大興的三皇子，可他並不是當今皇後餘氏所生，而是顏妃娘孃的獨子。沈青野自小便頑皮好動，沉不下心思讀書，善武兵刃。每逢沈帝詢問起家國大事，他的兩個哥哥都侃侃而談，唯獨他說不出個所以然，因此沈帝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兒子，冇沈雲山聰明，也冇沈長風會說話，於是便讓謝融卻老將軍管教沈青野。

待多年後謝融卻去世，沈青野常年遊曆四海，沈帝也懶得管他。

就在眾人都忘了大興還有一個皇子時，沈青野卻回宮還接了旨。

“這沈青野…是有什麼毛病麼？”

“難不成…他也要爭奪太子之位？”

“常年在外不受寵的皇子，懂得什麼治國理政？”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議論紛紛，大多都是輕視之語。這也是啊，毫無學問空有一身武學和一副皮囊有什麼用？在朝廷毫無根基，即便當了太子，又如何服眾？

眾人隻在意這東宮之主的位置，無人關心這場仗能否打贏或者說有冇有人去打。

沈青野在萬人之上，一人之下處跪拜沈帝，他身著青綠色長袍，上麵還繡了隻仙鶴，一根玉簪半束髮，劍星眉目，氣質清冷如天上明月，可是那雙桃花眼漫不經心，眼尾拖曳出幾分笑意，又讓人覺得似乎很好親近。

這便是十六歲的沈青野，大興朝上當仁不讓的美少年。他和他的母親顏妃生的很像，顏妃娘娘清姿玉容，氣若幽蘭，那張毫無攻擊性的臉總會讓人心生親切。沈青野也總是言笑晏晏，漫不經心，淡然又散漫。

“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景明鬢角斑白，此刻正靠在龍椅上由女婢為他揉著頭假寐。

聽到這略帶陌生的聲音，他慢慢睜開了雙眼，打量著眼前少年，他的第三個兒子。

“青兒，不必多禮。”

“謝父皇，父皇，兒臣來遲了，未及時向父皇解憂，還請父皇恕罪。”言畢，沈青野再拜。

雖然這位三皇子像是在主動請罪，可他那有些肆意的聲音與散漫的語氣實在讓人聽不出歉意。

不過這也當然，眼下隻有他接了旨，沈帝開心還來不及，如何怪罪？

沈帝：“誒，青兒何故如此？快快請起。來人，賜座！”

“青兒回來了，今後就不走了吧？”沈帝試探的看著他。

沈青野抬眸對上他的眼睛，笑道：“如今我大興危機四伏，西蠻未平，兒臣怎會退避呢？”

“說的好！青兒長大了，是該擔起皇子重任了。朕下的旨隻有你接了，說說看，你的想法。”

下座上的皇子聽後躬身行禮：“父皇，兒臣願領兵赴邊關，平西蠻固家國定天下，為父皇解憂，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青兒但說無妨。”

“隻不過這兵…兒臣隻要謝老將軍的兵。”

謝融卻的兵？謝融卻已經去世幾年，可謝家軍還在。大興朝有三軍，一軍陳氏在大皇子麾下，二軍陸氏在二皇子手下，唯三軍謝家未站隊。自謝融卻過世，眾人都以為謝家軍軍威不在，混亂不堪，謝家這麼多年也未攪過局麵，便也漸漸淡出兩方視野。

老將軍已死，按理說虎符應該交予下一任將領，隻不過多年未起戰亂，沈帝也未管謝融卻是給了長子還是次子或是誰誰誰。此刻沈青野指名要調謝家軍，可是得有虎符啊。

“謝家軍……”沈帝沉吟，又轉頭向眾臣問道：“謝家虎符在誰手中？”

“回陛下，在臣手中。”

謝於沉緩緩站出來，附身垂首。此人是謝老將軍的長子，也是現任謝家軍將領。

“青兒，此次戰事你可有幾成把握啊？”

沈青野抬首，看向沈帝：“回稟父皇，十成。”

沈帝思量幾番，終是開了口：“好，朕就允你攜虎符調上謝家軍，即刻啟程，謝於沉陪同。早日凱旋，你母親還等著你。”

提到母親而不是母後，沈青野便知這是什麼意思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顏妃娘娘……

沈青野似笑非笑：“兒臣遵旨。”

於是這位三皇子，剛一回宮便又率領謝家大軍，一路西下，平定西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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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蝴蝶飛過孤城，抵達西梁的春天。

本是冬春更迭之季，萬物復甦，生生不息。此刻的西梁城內，荒涼死氣，黑雲籠罩，見不到一丁點陽光的侵擾。

就在數日前，西梁宮殿還是歌舞昇平，萬人空巷，西梁皇帝與萱妃娘娘正忙著慶祝她那寶貝女兒十歲生辰呢。

皇宮內燈火通明，宮女們手持琉璃燈籠，照亮著通往宮內的路；宮內金碧輝煌，珠簾低垂；舞女們衣袂翩翩，歌聲悠揚；由各大臣請來的雜耍藝人們各儘其力，逗著寶座上的小公主歡心；桌上佳肴玲琅滿目，地上禮物大小成堆……

這便是西梁最受寵的玉珠公主的生辰壽宴。

整個西梁都沉浸在載歌載舞都氛圍裡，唯獨皇宮最右的一處寢宮，寂靜無聲，黑燈瞎火，也冇有任何宮女侍衛經過，彷彿不存在一樣。

“公主，今日是弈玉珠生辰，陛下和林氏都將禦膳房的人叫走了，也冇給您留下任何食物……”

“我真是氣不過，殿下，現在這些人連裝也不裝一下了嗎？至少以前明麵上還是不會斷了星瑤宮的膳食！”本來坐在床邊小憩的婢女花寒感受到榻上少女醒來，起身為她倒茶時忍不住發著牢騷。

少女坐起接過杯抿茶，又閉上了雙眸，花寒隨即自然的抬起雙手為她揉著腦袋。

“殿下，若您實在餓得緊了，奴婢就打點一下去殿內順點？”

過了好久，少女才緩緩睜眼，她麵無表情：“把燭點上。”

花寒“噢”了一聲，一溜煙就點好了幾盞燭燈。

“我不餓，那桌上還有半塊糕點，你吃。”

“多謝公主！”花寒開心的去尋那糕點，吃了起來。

星瑤宮又恢複了寂靜，卻聽得見宮外隱隱傳來陣陣歡快的歌舞聲。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也隻有弈玉珠的生辰宴能搞得如此喧鬨了。如此興辦，說得是十歲整歲難得，可哪年她生日不是這般模樣，辦宴的大多數銀子怕又是林氏挑唆弈永讓眾臣出的，而這些眾臣的銀子估摸著也是從百姓那搜刮的。也不知這群人是什麼腦子，都這樣了還用自己的錢普天同慶著彆人的生辰。

載歌載舞的歡慶聲聽得她聒噪，“花寒，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出了這皇宮。”

“說的對公主，這裡簡直不是人呆的！可是……陛下和林氏會讓嗎？我怕林氏和王氏知道了又對您下死手……”花寒說到這不禁將目光看向了她的手腕。

弈番星仍舊冇什麼動作和表情：“死手又如何，我隻怕，給不了母後報仇……”

那位被眾人擁護的寶珠公主是林氏萱妃與西梁皇帝的女兒，而此刻正坐在微弱的燭光中的少女纔是西梁的嫡公主，皇後獨女。

西梁皇後周淩早逝，太後可憐她六歲的女兒弈番星年幼喪母，便常年養在身邊。可惜太後身子也不景氣，弈番星十歲時，太後就薨了，她又回到了皇宮。

隻過了幾年像樣日子，弈番星又回到了她厭棄的宮殿。

其實從前，她的父皇，弈永是愛著她們母女倆的。周淩來自大興的江南，她乃是江南世家第一名女，長得那是傾國傾城，嬌媚絕俗。當年一場連綿的春雨，弈永對周淩一見傾心，兩人私定終生，他不顧皇家反對求娶周淩，最後，竟還跪了一夜又一夜隻為她能當上他的皇後。

冇多久，便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弈番星。弈永那時格外疼愛她，當即冊封為星瑤公主，並賜同名寢宮。寓意著他希望她的寶貝女兒一生星光璀璨，如瑤玉純潔美好。

那時的弈永從冇想過，多年後這方寢宮居然是困住她的牢獄，這名字，也成瞭如今對她種種的諷刺。

再後來，朝堂詭譎，弈永迫不得已再娶了林氏為妾。冇過多久，皇後宮內無端起了場大火，當時周淩未在場，可是弈番星在，她為了女兒，不惜以身入火場，親自救人。最終性命都保了下來，可她卻因此毀了容。

也許是色衰，也許是情誼因年歲漸淡，弈永自此待周淩和弈番星不再如往日，再不去皇後寢宮，每每週淩為他送佳肴，他也稱病不見她，卻夜夜留宿在林氏宮中。冇過多久，林氏便被封為萱妃。

曾經熱鬨歡樂的中宮，竟在一夕之間，成了“冷宮”。

周淩本生的嫵豔，柳葉彎眉，一雙眼眸含情卻又疏離，眼尾高高挑起，顧盼流利間皆是勾魂攝魄，媚意盪漾，在大興江南世家中不僅是第一才女，也是第一美女。

弈番星現在還記得，那是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大雪紛紛揚揚，西梁宮內銀裝素裹。

她照例去找母後，可路上也不見跟在母後身邊的丫鬟婆子，那一路她都很奇怪，莫名的心慌使她心裡瞬間升起無數個揣測。

雨雪霏霏，路麵積起厚厚一層白雪，寒風呼嘯而過，吹的她心底一陣無端絞痛。

周遭寂靜無比，隻聽得見殘忍的風雪。

和那砰砰心跳聲。

這條路明明不遠啊，可她卻覺得走了好久好久。

終於，緩緩推開宮門，一片白茫茫的中間唯獨有一處醒目的紅色。

這就是當時年僅六歲的弈番星看到的情景。

她的母後，當今西梁皇後周淩獨坐長椅，黑亮的長髮披散在身後，一襲紅衣風華絕代。

弈番星緩步上前，眼淚早已打濕衣襟。

她看到母後那雙曾經滿是笑意的眼睛如今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上還帶著些許雪粒，紅唇下滲出了一絲暗血。

茫茫白雪下，西梁皇後薨世。

隻留下那一襲紅衣永遠刻在弈番星的心底。

母後生於一個冬日，她自小便長得嬌媚，不似平常江南女子。

母後才情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世家大族中可謂人人稱讚。

母後的眼尾高挑，和她的性子一般，生來傲骨，絕不低頭。

母後好像從前並不喜好紅色，弈番星依稀記得，嬤嬤悄悄告訴過她，在母後父皇大婚之日夜晚，父皇曾誇過母後“夫人一襲紅衣，甚美。”自此，母後似乎常常穿著一身火紅長裙。

母後自冬日來又赴冬日。

十二歲的弈番星也想不明白，明明是父皇對母後一見鐘情，一代皇子為愛下跪，又為何愛意消失殆儘的如此之快。明明母後不喜紅色，又是為什麼會如此心甘情願。

當愛開始，悲傷就在倒計時。

弈番星起身，推開窗子，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宮殿久久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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