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瞳於盱

-

山風裹挾著鳥啼，於這靜默的夜晚極為刺耳，像是在驅逐不速之客。在它看來，眼前該死的人族，四處捅咕家巢，竟連入夜也覬覦它的身子，妄圖趁它不備要它命。

麥瓜不住地撓手揉腿，蚊蟲叮咬實在難耐，傻鳥偏又立在肩旁枝頭啼叫。白日裡被村裡人追來逐去，悶不吭聲，夜裡倒如此精神，不過也好，總比被人捉去，成了盤中餐，再聽不見鳥鳴的好，叫吧！

麥瓜原是名為王澍的，阿孃生前留名“澍”，取上天恩澤之意。但有模有樣的稱呼在偏遠村中是吃不開的，二孃也深知亂世藏巧於拙，便得了一小名“麥瓜”。

而之所以是“麥瓜”，不過是因著一來有溫飽之意，二來據二孃說，阿孃生前最喜坐在院前，那瓜藤啊，支起一片清香亮麗的頂，光影透過藤葉溫潤和煦。

雖偶有閒人戲謔她賣些啥瓜，但村裡其他孩子要麼是取些“狗子”“二丫”之類好養活的賤名，要麼就是“李大”“劉二”之類冠姓加排行的簡名，相較起來，“麥瓜”已經很好了。

王澍自覺有彆於村中其他孩童，在同村人都為著學藝、為著溫飽時，她早已嚮往起村口遠山以外的地域，那個存在於二孃口中的舊地都城。

她當然是將嚮往行於腳下過，但皆铩羽而歸，而這又絕不可同他人說起，畢竟村中世代相守，去過鎮上的人都少，更何況外都，又因周村服力役、兵役的人見去，未見歸家，不知何時盛傳那是“吃人”的地界。

要是在此時貿貿然大言不慚要離開故土去闖蕩一番，入了眾人耳，那便是再活不下去，要即刻尋死之意。

滅燭了！滅燭了！

王澍正要破罐子破摔之際，等來了希翼的暗夜。她頗為嫻熟地藉著蒲桃樹的高度，跨上院壁，眼下隻需委身挪至柴堆處，方可墊腳下地，如此既不會驚動二孃，又不會摔著，也即少頓打的同時，還免了傷藥錢。

她安穩落地，躡手躡腳推開房門，兩鞋一甩，得馬上入睡的好，明日才能在二孃醒來之前出門。

“泥巴可洗淨了？”一人立於床側，輕聲問道。

王澍似睡非睡間，正要答明日洗，淩冽的棍風倒先呼嘯而至，未使何巧勁，全憑氣力。

她一骨碌找到空隙，掙脫被子的束縛，從另一側爬翻下地，還未等傷痛緩解，來人用力一蹬，床榻便被震得木屑四起，蚊帳直撲王澍。

王澍早已藉著左眼鎖定賊人方位，悄然從內袋甩出一條細線，借力登上橫梁，她倒要瞧瞧來者所為何物。

不出所料，賊人對準蚊帳，出手愈加狠辣，棍棍到肉，好一陣兒才發覺棍下不過是個枕頭。

而此時的王澍早已翻身落地，刀光悄無聲息直衝賊人脖頸，冷聲問道：“誰？”然一貼近，便有特殊的鬆香趁機鑽入鼻尖，她趕忙收起短刀，點燃燭火。

眼前人便是二孃，名為頌歡，二孃原是屠戶家的姑娘，便也跟著有了幾分豪氣和粗獷，也正是這般，當年才能在世風日下的世道帶著阿孃跋山涉水，全須全尾來到村中。

“為何進門未察覺屋內有人？”頌歡問道。

王澍瞬時癱軟在地，方纔要真一刀下去……“二孃！我錯了”，邊說著，兩手倒還堅持抱住二孃腿彎。

錯？賊人可不會同她一般用棒槌招呼，少不得利器，頌歡也未同往常一般扶起麥瓜，而是抽身向另一側的屋子走去，“跟上”。

主家老爺起初也是飽讀詩書的禮部文官，夫人更是大家閨秀，這瓜娃子倒好了，整日在村裡瘋跑，上山獵兔，下河摸魚，還最喜蹲在地上玩泥巴，下雨就去淌泥巴坑，但若真是這般冇心便好了。

這屋陳設頗為講究，村裡通靈人曾來設下陣法，據說能彙日月之精華，可保供奉亡靈順遂。那些年，通靈人家中的門檻險被踏平，就這還不一定能請動。但不知為何，如今倒無人願供奉神仙。

頌歡：“跪下！”

王澍聞言，“咚”的一聲，直直跪在堂下。

頌歡又從奉台背側取出一牌立於上，“給雲夢仙長，還有你爹孃磕個頭吧”，這瓜娃子長大了，也當放手。

王澍收起心思，望一眼案首的靈牌，行跪拜禮。

老爺忠國愛家，拚死才得兩全，而她頌歡隻不過是個不明大義的婢女，她的眼裡便隻有夫人和麥瓜，也隻容得下夫人和麥瓜。奴婢按著老爺、夫人的期許來教養麥瓜，但恕頌歡私心雜念，“麥瓜，還記著出門在外要……”

王澍當然記得，那還是二孃第一次讓她勿聽夫子言，寧可自私，也不可存善念，“要謹慎，萬事以自身安危為首”，但她不明白為何二孃突然問起“家訓”。

頌歡聽聞外界亂世傳聞，再加上各類賦稅頻增，起初也是拿不定主意的，隻好屢次終斷麥瓜的闖蕩路，直到見麥瓜不知從哪兒得來一詩：“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她也夫人明過理、行過路，便也知麥瓜的未來不在小村裡，更不能在宅院內。“如今你的課業門門上等，李家師傅也說你練的不錯，想去便去吧”，頌歡說完便隻留下一包袱。

王澍一夜未回臥房，而是宿在偏廳，她不明二孃為何突然同意。

她將將入睡之際，觸到凝住的蠟燭底，便明瞭二孃是如何能“瞬移”到臥房。原是事先在偏廳點上將要燃儘的蠟燭，又提前從房後木窗潛入，等著蠟燭燃儘前，她在樹上吃些苦頭，而燃儘熄滅，她便自投羅網。

意識散儘的最後一個念頭便是：二孃為何費這番周折呢？

王澍置身森林深處，她站定打量起四周，腳步不時挪動，餘光瞥見冠叢中忽起的金光，而那雙眸子也正瞧向她，或者說像是在打量獵物，帶著捉摸不透的興味。

習武的直覺告訴她，跑！

王澍轉步飛速逃離，但很快便又回到原點，正欲朝另一方向奔逃之際，轉念一想，這不是在她夢中嗎？最壞便也是噩夢一場，於是大著膽子，拾過長棍，朝那金光周遭一頓敲打。

金瞳翻身立起，這個凡人貌似腦子患疾，不知淅淅索索撲騰些什麼。“唉，呆子，眼紗不擋視線麼？”

王澍見是一活人，而未聞肅殺，便也放心下來，解釋道：“我有眼疾”。

他聞言哼笑一聲，“那不是呆子，是騙子”，他不眼瞎，又如何瞧不出眼紗底下的異彩。

王澍並未理會男子的稱呼，急切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同她一般擁有異色瞳的人，當下便有了幾分親切感。

“於盱”，他隨口道。

她將“於盱”一名記下，直視那雙金瞳道：“在下王澍”。

於盱不明為何凡人望向他的眼中滿是心疼、憐憫……總之很複雜，有些像小花看孩子的眼神。

王澍自顧自坐下，她曾因異瞳備受排擠，二孃便為她製眼紗，從此，唯有深夜，她的左眼才能煥發光彩，瞧瞧外界。她是如此，想來雙眸皆為異色的於盱更是如此吧。

“你快樂嗎？”王澍問道。

於盱沉默良久，他答不上來，他向著心中的渴求奮進，未曾考慮過樂否，但…“人不能隻念著樂，能得心中所向，過程或苦，但何嘗不樂”。

他真是被老頭兒感化了，回答騙子作甚，“收起你莫名的眼神，我不需要”，一個連自己真麵目都不敢接受的人，還不配入他夢，隨後使足力，一腳將人踹出林子。

心之所向嗎？

院內的雞鳴打斷了王澍的夢，也散去了夢中人，隻記得心之所向。

“麥瓜！哈哈哈哈哈”能發出震天驚物笑聲之人可不多，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便是教她練身法的李老爺子，而她的好友李二，也正是老爺子的孫輩。

在麥瓜心裡，師父便是親爺爺。她起初即便是日日戴眼紗，流言風語仍不絕於耳，但自從跟著師父習武，他人亂語，她便一拳，自此鄰裡倒是和諧了不少。

師父也很快道明來意。原是他知曉麥瓜要出門遊曆，便想讓李二同去，一路上能有個照應，再說餵養的馬匹也該去遛上一遛，圈養在家中也不是個事兒。

本還憂心的頌歡聞言，心下一定，自然是連拍大腿，喜笑顏開，倆人本就是好友，一路上幫襯著好啊！

送走李老爺子後，頌歡又取出一荷包，叮囑缺錢便寫封家書，家中還是有些家底的。

王澍對錢是有概唸的，平日荷包裡也就三文叮噹響，守歲時倒是能得些碎銀，但那也冇見過這麼多錠真金白銀。

不過倒也不甚意外，如今家家都勒緊衣裳過日子，而她家在這般世道下，仍能時常吃肉，連外衣上的補丁也是故意繡上去的，可見是有些家底。

中午時分，王澍戴上帷帽，避過毒辣的太陽，急匆匆往山裡趕，李二應已在肉包洞等著了。

肉包洞是半山腰天然形成的一處洞穴，內裡的石壁比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還黑，但又極亮，倒映得洞外烈日下的光景暗沉。

但哪點都與肉包是不沾邊兒的，奈何王澍和李二發現這洞穴時，隻有六歲，又最喜吃集市口賣的肉包，便硬說洞裡有股包子味兒，待一會兒就舒服的不得了，同剛吃完肉包一般。

“麥瓜，咋還戴帽呢？洞裡涼快得很”，早早等在洞口的便是李二，他的簡名便是由姓氏加以排行得來，本名李修遠。

王澍冇心思同往日一般插諢打科，直言：“今日冇找見眼紗”。

隨後商量起哪日出發，王澍倒是無所謂，抬腳便能走，但李二，或者說李修遠就不同了，他還有一幫狐朋狗友、雞朋鳥友要一一道彆，竟提出半月後啟程，一番你來我回的爭論後，才堪堪定下再過三日離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