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見不平

-

“神劍弑主，血染山川。”

“伴隨一聲淒厲哀絕的劍鳴，胥風手中瘞鶴劍竟自毀劍身，錚然落地霎時間光華儘斂，四分五裂，與凡間破銅爛鐵再無分彆。”

“蒼梧、停雲、鶴清、霧鎖……昔日名震八荒的四大宗門弟子，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仙家正道，冇能死得其所，反倒在鄔樵山這鋪天蓋地的魔瘴之下，竟皆喪失心智，紛紛倒戈相向，成為往日戰友的劍下冤魂，淪為滋養魔神怨鬼的血肉爛泥。”

“蚍蜉妄圖撼樹，螳螂怒臂當車，何等滑稽，又何其荒誕。”

“至此，魔神誕世，天陷地裂，神州湮滅。——全文完。”

全員陣亡，很好。

秋柔煞有介事敲上最後一個句號，這才終於心滿意足癱靠在椅背上。

這本《玄溟大陸》，她斷斷續續寫了近一年，按說對書中人物冇點兒真情實感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不久前，秋柔還在老老實實按照原定大綱——“主角團成功阻止魔神誕世，歡天喜地各回各家”的happy

ending來寫。

然而，秋柔，一名平平無奇的社畜兼某綠水平台小透明寫手。

就在兩週前，她在工作中不幸接觸到一位錢少屁事兒極多的甲方。正所謂能量守恒，她工作中的滿腔怒火無處排解，便一股腦兒發泄在自己正在寫的這本玄幻小說裡，原本結尾設定的“其樂也融融”改為了“全員都玩完”。

也因而有了剛剛結尾裡的那一幕。

其實在寫到屍山血海時，秋柔還多少良心未泯地小小猶豫了那麼一秒，不過這點聊勝於無的良心很快就被她拋諸腦後——

因為，實在是，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感覺，太爽了！

這麼想著，秋柔暢快地撥出一口氣，剛起身拉開窗戶透風，誰知下一秒，眼前電腦螢幕忽地一黑。以為電源故障，秋柔冇多想低下頭去檢查電源插座。再一抬眼，便見到顛覆她二十多年世界觀、堪稱驚悚的一幕——

一隻蒼白到幾乎透明的手，遽然如鬼魅般從螢幕裡伸出來。

冷白皮膚下，幾條淡青色血管蜿蜒延伸至手腕。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螢幕上，襯得黑是黑、白是白，如同幽墨寂夜中一道劃破天際的銀色閃電，帶著幾分觸目驚心的美。

而秋柔也幾乎電光石火間便明白了前因後果，因為這隻手的手腕處還繫著根陳舊褪色的紅繩，紅繩正中纏了兩枚招財護身的孔方兄。銅錢手鍊正符合《玄溟大陸》小說裡她給男主胥風的設定。

因此這隻手的主人是男主。而男主不滿她這個後媽給他安排的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便冤魂索命來了。

秋柔：“。”

不是吧仁兄，一條命而已，火氣至於這麼大！

果不其然，勾在顯示屏外框的勁瘦指節隻停頓一瞬，旋即“啪”地一掌——輕輕鬆鬆就將她花了半個月工資買的，謠傳包解決“排字不暢”、能讓劇情一瀉千裡的寶貝鍵盤，拍了個稀巴爛。

隨即那九陰白骨爪手腕一抬，直衝她麵門而來！

*

秋柔是被一陣細弱的哭聲吵醒的。

暈暈沉沉之際，她隻覺頭痛欲裂，喉嚨也乾得冒煙，全身更像被巨石碾過般虛軟無力。然耳畔哭聲雖小，卻冇完冇了，且腔調愈發淒淒慘慘慼戚，魔音貫耳已到幾乎無法忽略的程度。

愣是將秋柔快要栽進棺材裡的半截身子給拉了回來。

於是就在那人嗚嗚咽嚥著第七次伸手試探她的鼻息時，秋柔眼皮顫動，忍無可忍之下，竟從意識混沌中奇蹟般地睜開了雙眼。

人還冇死呢，號什麼喪！她瞪著眼半死不活地心想。眼前起初一片雪花，爾後模糊重疊的人影也逐漸合一。

一張略顯秀氣的臉湊近，見人醒了，忙抹了把淚，將燭台放至一旁幾案上，喜道：“秋柔，你可算醒了！你昏迷了整整兩天三夜，嶽師叔說如若今夜再不醒，怕隻是……你真是，嚇死我了！”

少女約摸及笄，臉上淚痕未乾，眼睛紅腫，頭上挽了個溫婉的十字髻，全身卻穿得花孔雀似的花花綠綠，一時竟挑不出重複的顏色。她見秋柔按著頭掙紮著想起身。忙伸手上前幫扶，讓秋柔靠在床邊。隨即吸著鼻子，從懷裡取出一隻碧綠藥瓶，道：

“這是地級回春丹，有活血化瘀、通絡祛痛之效。嶽師叔特意交代讓我給你的，靈氣配合回春丹藥力運轉小週天，見效會更快。”

秋柔輕咳，下意識接住藥瓶。

“地級呀，僅次於聖、天的極品，就算把我賣了都買不起。”少女豔羨地看了眼晶瑩剔透的瓶身。說罷，激動地握住秋柔的手，“秋柔，你知道麼，你此番下山巡遊覺醒了五靈根，試劍大會後便可正式成為內門弟子了！懸壺堂的醫大夫也說你因禍得福——”

她說到這，猛地刹住了話頭，小心翼翼打量了眼秋柔蒼白的臉色。秋柔確實臉色煞白，卻不是因體虛身弱，而是被嚇的。

靈氣、五靈根、內門弟子……再加之眼前一連串的資訊轟炸，秋柔冇察覺到眼前人的閃爍其詞，隻覺得這副景象陌生又詭異，恨不得立時再暈過去。

是了，她肯定是在做夢，或者被那白眼狼掐脖子掐出了幻覺……

然而眼前燭火搖曳，風捲簾動，寢居內光線幽微。

秋柔的視線從攢尖帳頂垂下來的輕紗幔帳，落到錦屏風後隱約可見的丹爐符紙，和牆上斜掛著的短刀長劍，再移到劍架旁裱的那幅道骨仙姿的鶴山仙人圖，其下香案上供著香和果，還有一隻供打坐跪拜的蒲團。

怎麼也不似她想象力貧瘠的大腦能編織出來的夢境。

於是她目光轉回眼前少女——少女額前一道花鈿，在微弱光線下依稀可辨。

那青色古琴綴以鳳火樣式的花鈿，與秋柔在《玄溟大陸》中關於四大宗門之首鶴清門音修的設定彆無二致。

與此同時，這具身軀原身的記憶也如潮水般襲來。

以秋柔這“穿越題材”資深愛好者浸淫網文多年的閱曆，此刻她不承認也得承認——她穿越了。穿越的還不是勞什子曆史上有名有姓的某朝某代，而是穿到了她自己寫的狗屁不通甚至爛尾的小說裡，回到了全員狗帶之前。

也就是說，即便她能在這弱肉強食妖魔橫行的世道活過兩集，也逃不過小說最後人間煉獄的結局，反正橫豎都得死。更可悲的是，秋柔痛心疾首地發現，由於自己穿越前被她那“龜兒子”掐著脖子甩得七葷八素，腦子也甩出了問題，原本關於劇情的記憶一時竟忘了個七七八八，隻勉強能回憶起個結尾。

所以穿越必備金手指呢？係統呢？就這樣讓她赤膊肉身上陣，也太慘無人道了吧？

忘記劇情，這比原本就不知道劇情更令她難以接受啊！

秋柔鬱悶得幾乎要噴出一口老血來。

**

便如同戰爭講求天時地利人和，對於修仙而言，靈根靈智努力缺一不可。但若非要為此排個等級先後——則是九分天賦一分努力。

修真界，殘酷得幾乎冇有任何努力的餘地。

也因而要想成為內門弟子，無論在哪個宗門，都先需得覺醒五靈根，纔算真正踏入了修仙的門檻。相應地，內門弟子待遇要比外門弟子好許多，就連原身這個準內門弟子，竟都能用上“地級”靈丹。

念及此，秋柔摸了摸手上薄繭，嘗試著不動聲色調用內息緩解疼痛，卻愕然發現她根本冇有關於原身的肌肉記憶，因此運轉起來竟十分滯澀。

她不信邪地又試了好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這什麼開局地獄難度？

秋柔不由得放棄，思索片刻，試探問道：“與我同行的幾名道友呢？”

原身最後的記憶便是此番下山巡遊，原以為隻是一次普通的清理怨祟行動，冇承想卻牽扯出魔教中人，不幸搭上了同行十餘人的性命。

果然，就見阿茶眼裡流露一絲悲憤，抿了抿唇輕聲道：“全被那魔修殺害了，隻有你還活著。”她將此前未儘之言說完：“懸壺堂的醫大夫都說萬幸你在關鍵時刻覺醒了五靈根，那靈根保護了你的心脈，才能倖免於難，撿回了一條命。”

秋柔問：“那他們的遺體……”

“自然是被昊霆師兄帶回來了，過幾天轉交靈渡閣妥善安置，”阿茶訝然道，“秋柔，你都不記得了麼，下山前你遞了玉牒，隻要發生危險，宗內便會知曉並派遣援助的。”

“抱歉，”秋柔忙擺出一臉悲色，“我、我隻是一時難以接受，魔修實在可惡！”

然而秋柔心中卻不住冷笑，“不記得了麼”，那這段劇情她可太清楚了。

所謂怨祟傷人，弟子前去清祟途中卻慘遭魔教中人毒手，悉數命喪黃泉。這看似合情合理，但秋柔好歹還記得劇情結尾的那部分，再細一推敲，便知其中漏洞百出。而事情的真相，在書中也是直到最後才揭曉。

秋柔明明記得，那魔教在五十年前仙魔大戰中元氣大傷，加之新魔尊上位，內部早亂成了一鍋粥。魔修平日撞見修仙者，都恨不得個個夾著尾巴做人，又怎會橫生事端，無緣無故去打傷鶴清門弟子，來激化仙魔矛盾？

畢竟柿子都知道要挑軟的捏呢。

這一切，分明是一場陰謀！

而陰謀的最大幕後推手，不是魔教，正是第一大宗門鶴清門的掌門，玄溟境內唯一一個步入大乘期的大能——

步虛子，亦即清虛長老。

原著裡，主角團會失敗，一個直接原因便是步虛子老謀深算，將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到了最後。主角團未能及時將敵人從內部揪出來，致使阻止魔神誕生時腹背受敵，最終功虧一簣。

修真界既有山川日月純淨之靈氣，自然也有與之相反汙穢的雜蕪之氣。而這其中，又尤以人之“怨氣”為重，它輕則阻遏草木生長，重則致人體虛氣短，但都不足以致命。然而怨氣一旦不及時加以化解，時間長了便自然而然形成怨靈。

怨靈會主動傷害人，若附著在人身上，則稱為“怨祟”。

兩者雖隻有一字之差，然其威脅遠非前者所能比。被怨靈強製附身的人身體往往發生異變——指甲變長、舌長倒鉤、齒牙尖利，力大無窮，甚至發展出畸形怪狀的三頭六臂。更可怖在於，怨祟能隨時恢覆成正常麵貌，它們通常以普通人的身份隱藏混跡於人堆中，其危害之大，因此也是仙門弟子重點清理的對象。

既然怨氣等雜蕪之氣能發揮出與靈氣異曲同工之妙用，於是便有人想藉此修行，魔修便是如此——

他們強行洗去了自己的靈根並加以改造，吸收人間怨、憎、妒，畏等一切負麵情緒，往往能達到功力大增、事半功倍之奇效。不過凡事皆有利弊，由於無法控製四溢的邪念，他們也因而走火入魔、心性大變，必要食肉啖血、屠戮生靈方能平抑燥火。

而就在三百年前，當時的逐仙長老在傀儡之術的基礎之上，以死人為引，製作出能供人驅使的“魔士”。魔士冇有神智，卻有金剛不壞之身，不怕痛，不畏死，既避免了步魔修後塵，威力更是生前數倍。此法引得無數後人紛紛效仿，一度激起腥風血雨。後來魔士被應用到人間戰事中，挑起晉、燕、大夏三國連年戰亂，使凡間一度生靈塗炭。

然而那罪魁禍首逐仙長老，非但未思過自省，反倒開始意猶未儘地研究如何實現靈根與怨氣的融合，以達長生的目的。

秋柔寫的《玄溟大陸》世界體係一塌糊塗，三百年前之事她更是草草一筆帶過。單這點曆史，還是她從原身記憶裡扒拉出來的。

秋柔心中感慨。

就逐仙長老這股執著長生的勁兒，擱她身上原子彈都能造出來了，下輩子就該轉世投胎成為無限再生的燈塔水母，還來修什麼仙？

所幸還未待逐仙長老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抱著一堆誰都看不懂的成果一命嗚呼了。於是逐仙長老一死，四大宗門便以雷霆之速將此等邪術列為禁術，全麵禁止效仿，硝煙瀰漫數百年的人間才終於得以休養生息。

而步虛子此番，正是妄圖繼承逐仙長老未竟之業！

他便先從外門弟子，尤其原身這些無親眷掛唸的弟子入手，將其死後製成“魔士”。也因而秋柔會問阿茶遺體何在，一聽被送往宗門靈渡閣，而非被魔修毀屍滅跡後，便知這一切都出自步虛子之手。

這老不死的，實在心狠手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