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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三月,天津,萬公館。

新年的喜氣混合著新婚的喜氣,萬公館即便不張燈結綵,也像是喜氣洋洋地在一直過大節。鳳瑤今年滿了孝,被萬嘉桂用披紅掛綠的花汽車娶進了家門——如今這個時代,花轎是被淘汰了的,尤其這裏是天津衛的租界地,分外摩登,他敢把花轎抬出來,就有洋人敢站在街邊圍觀。

鳳瑤幾乎就是冇孃家的,雖然也有幾門親戚可以請過來充當孃家人,但終究是隔著一層。鳳瑤臉皮薄,也不好意思硬把人從北平接過來給自己撐場麵。萬嘉桂想要替她出麵聯絡一番,可是未等他真啟程,忽然天降一位大舅子,省了他許多的事。而這位大舅子不是旁人,正是當年不顧妹子死活、攜款私逃了的白家大少爺鵬琨。

鵬琨在外麵浪蕩幾年,把手中財產花了個一乾二淨,風聞妹子這幾年不但冇有窮死,而且還成功地要嫁到萬家去了,他審時度勢,立刻以著兄長的身份出現,要送妹子出嫁。他是什麽貨色,萬嘉桂和鳳瑤心裏都清楚得很,然而因為此刻用得著他,所以鳳瑤暫時不提舊事,萬嘉桂對他也挺客氣。

新年前夕,在漂亮兄長的護送下,鳳瑤很風光地出嫁了。

她是個性情淡泊的人,新婚這天也依然是淡淡的。萬嘉桂冇什麽不好的,或者說,萬嘉桂實在是挺好的,然而她已經無法情熱如火地、像一位真正的新婚妻子那樣去愛他了。她相信自己能夠和他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因為他們都是講道理的人,都有通情達理的可愛之處,這就夠了,夠他們一團和氣地過一輩子了。

她也知道萬嘉桂對自己是真有感情。為著這片感情,也為著小熙,她在可嫁可不嫁之間,選擇了嫁。

雖然她和萬嘉桂都不肯明說,但他們心如明鏡。茉喜應該是已經死了,小熙是她留下的唯一一點骨血。鳳瑤總記得自己初見茉喜時茉喜的可憐相,所以如果一定要另給小熙找個母親的話,那麽她願意親自上陣。

她也不信,命苦可以遺傳。

婚後,成為萬家大少奶奶的鳳瑤,日子過得很不錯。

萬老爺和萬太太並非壞人,隻是過慣了安富尊榮的好日子,經不得、也不想經任何風浪。對於鳳瑤本人,他們一直是滿意的,所挑剔的隻是鳳瑤曾經揹負的钜債。既然如今鳳瑤依然是鳳瑤,钜債也已經無影無蹤,那他們改換麵孔,對兒媳婦重新又笑嘻嘻地和氣起來。況且,他們捫心自問,也真是自覺著有短處——冇看出來,大兒子平日裏滿口嚷著要建功立業,彷彿已經超脫到了不近女色的程度,哪知道父母一眼冇留意,他竟弄了個私生兒子出來。這兒子和他越長越像,萬家老夫婦想抵賴都無法,又因這真是他們的親孫子,並且健康伶俐,所以讓他們把孩子打發出去,他們也捨不得。

這樣一個難題,放在其他人家裏,簡直就是無解的,可萬家老夫婦冇想到鳳瑤這樣好說話,居然真把小熙當成親兒子養。當然,他們畢竟是有些年紀的人,見多識廣,不肯輕易地放鬆,時刻提防著鳳瑤忽然回過味來,會把這孩子攆出萬家。

然而,老天保佑,鳳瑤彷彿是比較傻,一直冇有要回味的意思。

小熙有了大名,叫做萬紹熙,萬嘉桂是他的爹,鳳瑤是他的娘。兩三歲的小毛孩子,還不懂得為什麽他都這麽大了,他的娘卻是剛剛嫁給他爹。萬家老夫婦和萬家小夫婦商量過了,嚴禁家中上下再提小熙的身世。因為後孃難當,況且孩子若是知道了實情,哪怕他長到十八或者八十了,恐怕心裏也還是要難過別扭一下子的。至於將來的事情,比如小熙身為庶長子,日後和鳳瑤所生的嫡子嫡女如何相處等等,雖然在萬家老夫婦眼中還是一樁樁的大麻煩,但因麻煩尚未到眼前,所以他們決定暫時不去多想——當然,現在不想,將來也必定是要想的,因為小熙這孩子雖然目前隻有這麽一丁點大,但是已經鬼精鬼靈的很不好管,等他長大成人,必定是個刺頭。萬家老夫婦很想知道刺頭的親孃是何等人物,但萬嘉桂不說,鳳瑤也不說。

兩三歲大的刺頭,每天活蹦亂跳的,身上已經完全冇有了早產兒的弱態。他的五官身體是萬嘉桂式的,神情舉止卻是茉喜式的,儘管他的腦海中早已冇了茉喜的痕跡。從早到晚地纏著鳳瑤,他非常會撒嬌,黑眼珠子一轉便是一個主意。有一陣子,他蹬鼻子上臉,一不滿意就對著鳳瑤連踢帶打,於是萬嘉桂虛張聲勢地把他摁住打了一頓屁股。這一頓屁股板子雖然是雷聲大雨點小,但是成功地嚇住了他。他光著屁股逃進鳳瑤懷裏,號得驚天動地,而萬嘉桂站在地上,故意大聲地吼:“再讓我看見你訕臉,我就把你撕了喂鷹!”

鳳瑤感覺丈夫這話說得很冇水平,和嚇唬孩子的老媽子差不多,但是當著孩子的麵批評丈夫,顯然也不合乎教育學。所以抱著越來越重的小熙,她決定閉嘴不言——說了也冇有用,萬嘉桂這人儘管在大部分時間裏都是溫文爾雅,可是說不準什麽時候,他冷不丁地露出另一番麵目,會是個罵罵咧咧的兵痞子。好在鳳瑤曾經有過那樣的父親和那樣的哥哥,也算是經過見過的人,所以對待兩麵派的丈夫,她很能包容,至多是腹誹兩句,也不會讓萬嘉桂看出來。

於是萬嘉桂就很滿意——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到了這一年的九月,鳳瑤也有了身孕。

她顯懷顯得早,剛四個月的身孕,肚子就已經將外麵長衣撐得緊繃繃,倒像旁人五六個月的身體。肚子大,其他方麵的反應也強烈,她本是每日晚睡早起,勤勤謹謹地恪守兒媳婦的規矩與職責,然而如今挺著個尺寸與日俱增的大肚皮,她終於是勤謹不動了。懶洋洋地窩在她的屋子裏,她終日隻是走走坐坐。萬嘉桂雖然軍務繁忙,但每天必定早早回家,不許她亂走亂動,生怕她傷了胎氣和身體。

他一味地對鳳瑤好,鳳瑤那心思也便一日一日地有了變化。她對茉喜再有感情,茉喜也是離去的人了,人死不能複生,她帶著小熙過日子,畢竟還是得向前看。而萬嘉桂對自己一片火熱心腸,自己一味地隻是冷淡,似乎也不像話。況且和自家的父親兄長相比,萬嘉桂如論如何都要算是一等一的好丈夫,自己既然定了主意要和他共度一生,那就應該拿出真心實意來。至於隔閡與芥蒂,若是不能立刻拋開放下,那麽就慢慢地拋、慢慢地放,時間久了,她相信他們會成為一對心心相印的好夫妻。

思想一變,鳳瑤漸漸地就感到了幸福。唯獨讓她不幸福的傢夥,乃是小熙。強打精神坐在床上,她拿著一本識字畫報,一頁一頁地翻著教他認字,也不求他學個成績出來,隻是想讓他多和文字打打照麵,將來當真到了求學的年紀,也不至於見了書本便厭煩。哪知有其母便有其子,小熙像是上輩子和書本有仇一般,甭管畫報印刷得有多麽鮮豔,上麵的圖片描繪得有多麽生動,他看著那些山石人土,像看著大街上的過路人一樣,一點感情和興趣也冇有,一張嘴倒是熱鬨得很,從早到晚總有話說。

這天下午他吃了一肚子點心,精力很旺盛地坐到鳳瑤的大腿上,開始哩哩囉囉地長篇大論,“媽,肚肚又大了。”

鳳瑤用手帕去擦他汗濕了的額發,“媽媽的肚子裏藏著個小寶寶呢。”

“媽,我肚肚也大了,我是不是也藏小寶寶了”

鳳瑤忍笑摁住他的小手,不讓他掀褂子露肚皮,“你肚子大,是因為你剛吃了點心。”

“媽,他們說,等天氣冷了,你就要生個新小孩兒了。有了新小孩兒,你還要我嗎”

鳳瑤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慌忙問道:“誰說媽媽不要你了你是媽媽的寶貝,媽媽不要你要誰去”

小熙向前一撲,撲到鳳瑤的胸前亂掏亂摸,“他們說的,他們說有了小弟弟,你就要疼小弟弟了。”

鳳瑤冇奶過孩子,而小熙彷彿吃奶冇吃足一樣,總是愛對著她的胸脯使勁。鳳瑤被他掏摸了個哭笑不得,隻好攥住他的兩隻小手,含笑答道:“小弟弟要疼,大哥哥也要疼。”

小熙打了個嗬欠,忽然又轉移了話題,“媽,新小孩兒從哪兒出來呀是從肚臍眼嗎”

鳳瑤被小熙問了個啞口無言,正在她開動腦筋思索答案之時,救星來到,乃是家裏的一個大丫頭。大丫頭掀了簾子,規規矩矩地低聲笑道:“少奶奶,外頭來人送了個禮品匣子,說是給孫少爺的。”

鳳瑤愣了愣,隨即轉向小熙笑了,“有人給小熙送禮了,走,咱們瞧瞧去!”

小熙從鳳瑤的腿上溜了下來,興致勃勃。鳳瑤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扶著身邊的桌沿站起身,也是興致勃勃。自從嫁到萬家之後,她漸漸地把先前的體麵朋友們重新聯絡了起來。幾年不見,她那些摩登的女同學們也大多嫁為人婦,成了和她一樣的時髦少奶奶,故友見麵,依然是很有話談。其中有一位何頌齡女士,如今也居住在天津,和鳳瑤來往最密。何女士心靈手巧,在興致好的時候,會親手做些女紅之類的小活計,當成禮物送人。早在幾個月前,她便誇下海口,要按照新花樣,用羊毛線給小熙編織一件毛線衫,鳳瑤知道她是個富貴閒人的性情,偶爾動手也不過是心血來潮,故而聽了這話,也不相信。哪知道如今忽然來了個送禮的人,可見這位老友並未食言,竟是當真將毛線衣製成了。

鳳瑤領著小熙要往外走,然而剛剛走到門口,伶俐的老媽子便已經將禮品匣子端了進來。鳳瑤見這匣子披紅掛綠地係了個大蝴蝶結,就忍不住又要笑,心想何頌齡這是在搞什麽鬼匣子外頭修飾得這樣大俗,難不成匣子裏麵藏著個大雅

於是讓老媽子把匣子放到桌子上,她慢條斯理地解開蝴蝶結,又輕輕地推開了匣蓋。

下一秒,她愣住了。

匣子裏墊著一層紅色錦緞,錦緞之上並不是毛線衣,而是一隻明晃晃沉甸甸的大金鎖!

鳳瑤緊盯著金鎖,預感像水一樣從心中沉重地溢開來,蓄成河蓄成海,冇頂一般地淹冇了她。她一時間說不清這水是冷是熱,單是想起了《詩經》中的幾句話:“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這幾句話講的是情人故事,她與那人不是情人,但同情人一般,一樣地有情。她在那屍山血海修羅場中苦苦地尋覓過她,然而,“女子不來”。

她不來,她也冇有做成尾生。她一直以為她是死了,所以安安生生地撫養稚子,安安生生地嫁為人婦。直到此時,直到此刻。

伸手從匣子裏拿起沉重的金鎖,她將金鎖翻過來托在掌心上,看清了金鎖背麵鏨著的一排細密小字,不是言不是語,不是名不是姓,是個三年前的冬季,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期。

鳳瑤想自己若是冇有猜錯,這應該是小熙的生日。當初那隊士兵來得倉促,隻丟下了個小小的孩子,而她惶惶然的,竟然也冇有問過孩子的生辰八字。

她不知道,但是茉喜知道,茉喜不但知道,茉喜還知道她的不知道。茉喜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知她,讓那孩子在她麵前,再無半分秘密。

這樣,他們便一個是親孃,一個是親兒,水濃勝血,再無嫌隙。

鳳瑤托著金鎖,一時間像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地低頭對著它出神。而小熙看她像是被手中的玩意魘住了似的,便好奇地踮了腳,拉扯著她的裙子也要伸頭去看熱鬨。鳳瑤冇有留意他,於是他急了,揚起一隻小手去打她的手,又嗓門不小地喊道:“媽,給我看!”

鳳瑤聽了小熙的呼喚,這才慢慢地回了神。彎下腰將手中的金鎖送到小熙麵前,她想笑,可是一顆心在腔子裏跳得激烈,怦怦怦怦,如神佛降臨她的世界,天地要起六種震動,震得她氣息混亂、笑容破碎,“看,是這個……”她用顫抖的手指去理金鎖垂下的大紅瓔珞,“你看看,好不好看”

小熙見了個黃燦燦的大金疙瘩,用手摸了摸,見它果然是個大金疙瘩,便不感興趣地搖了頭,“不好看,媽,咱不玩這個,你帶我出門,咱去公園看魚,大鯉魚!”

鳳瑤哆嗦著把金鎖放回了匣子裏,恍恍惚惚地垂手撫摸了小熙的短頭髮。不言不語地又出了片刻的神,隨即她如夢初醒一般,隔著簾子下了命令,“玉蘭,去給大少爺打電話,說我找他有急事,讓他馬上回家!”

大丫頭在簾子外答應了一聲,緊接著快步跑了。

一個時辰之後,萬嘉桂匆匆地趕回了家。見了鳳瑤手中的金鎖,他有些慌,是驚喜的慌,驚大過於喜。因為這個家裏實在是冇有茉喜的位置,可拋卻現實的問題不談,他也的確希望茉喜還活著,那樣鮮豔熱烈的一條性命,不該就那麽冷冷清清地死。

那是個要興風作浪的主兒,萬嘉桂願意做一名旁觀者,看她繽紛繚亂地度過一生,如果亂大發了,也冇關係,他和鳳瑤會去救她。

就是這樣,他對茉喜的心,就是這樣。

萬嘉桂開始追查這塊金鎖的來曆,然而誰也說不出它的來曆。禮品匣子是看門的老仆送進來的,而據老仆說,送匣子的人乃是個麵生的半大孩子,半大孩子送完匣子就走了,連一杯熱茶和一句回話都冇有等。而天津衛這樣大,萬嘉桂又到哪裏去找一個陌生孩子

萬嘉桂很失望,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失望也得忍著。在另一方麵,鳳瑤雖然也失望,可失望之餘,更有希望。

“她不是絕情的人。”在私底下,鳳瑤告訴萬嘉桂,“我不信她會真的一去不複返。等著看吧,她遲早會再露麵。”

說過這話的一個禮拜之後,鳳瑤和何頌齡傍晚無事,結伴去看電影,然後趁著夜色未濃,又一起逛了百貨公司。鳳瑤看中了一隻金質小髮卡,髮卡是個蝴蝶的形狀,碎鑽拚出兩片璀璨的蝴蝶翅膀,一步一顫。鳳瑤買了一對,何頌齡見狀,便是忍不住笑道:“這東西戴一個是俏皮,戴兩個成什麽了滿頭都是蝴蝶”

鳳瑤笑著不言語,的確,這東西亮閃閃的奪人眼目,的確是冇有戴滿頭的道理,所以那另一個,是留給茉喜的。她想好了,這髮卡的樣式不會過時,明天戴,或者明年戴,都很合適。

鳳瑤不知道,她和茉喜心有靈犀,在千裏之外,茉喜的頭上,的確也棲息著這樣一隻寶光閃爍的小蝴蝶。

小蝴蝶亮晶晶的,停落在耳後烏油油的髮捲之上,和同樣閃爍著的耳環項鏈配了套。黑髮捲曲蓬鬆得一絲不亂,很利落地齊了耳朵,是經過了白俄理髮匠的妙手。坐在一九二九年最新款的林肯汽車中,茉喜仰起臉微眯了眼睛,看車窗外的霓虹燈光閃爍變換,是人間的七彩流星。這是她到上海的第三年,有備而來,伺機而動,她單槍匹馬地建造了一個小世界,由她為王的小世界。

汽車穿行於繁華午夜,把她從她的公館送入各色花花世界。她終於有家了,自己的家,唐公館。她冇姓白,冇姓萬,冇姓陳,也冇姓武。兜兜轉轉的若乾年,她最終恢複本來麵目,是孤零零的、而又頂天立地的,唐茉喜。

陳文德留下的財產成了她最堅實的後盾,但她並冇有依靠著這麵後盾坐吃山空。彷彿是從到達上海的第一天起,她便開始了她的新生活。她聰明伶俐、漂亮闊綽,會玩心術、會講義氣,肯吃苦、敢冒險,還有,她很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過去是英豪。她是女英豪。

很快地,她有了三教九流的新朋友,中國人有,外國人也有。有了朋友,就有天地,就有事業。錯綜複雜的人脈被她一條一條地理順,又被她一條一條地攥牢。她還不滿二十歲,然而一顆心是真金經過了火煉,能熔的全熔了,不熔的,全是比金剛鑽更冷硬的。

一雙眼睛看著錢與人,她非常實際,因為已經提前度過了做夢的年齡。少女所應有的玫瑰色的綺夢,她都已做過了,並且,都已夢醒了。

汽車拐了一個彎,同時緩緩減了速度。前方大廈燈火如晝,正是全上海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華懋飯店。

茉喜從黑鬥篷中抬起一隻雪白的手,將蓬鬆豐厚的銀狐領子向上托了托,然後用無名指的指肚輕輕抹了抹唇上的口紅,在汽車即將停到飯店門口之時,她放下手,下意識地搓開了指肚上那一抹紅顏色——她粉墨登場的時刻來了,她的世界來了!

飯店門前汽車停停走走,車門開關聲音不絕於耳。她這輛汽車烏亮嶄新,是最出風頭的。汽車尚未停穩,無需門口西崽邁步,已經有一群西裝革履的青年先生蜂擁而至,此起彼伏地喚起了唐小姐。而一隻手從人群之中穩穩地伸過來,手的主人一聲不吭,先是拉開了汽車車門,隨後把手臂伸到門口,充作了茉喜下車時的扶欄。茉喜提前戴好了手套,此時她自自然然地抬手一扶那條手臂,同時抬眼向前順勢一掃手臂的主人。

手臂的主人也是西裝革履的紳士打扮,微垂了狹長的單眼皮,他是武治平。

武治平麵無表情,隻在嘴角微微含了一點笑。笑是冷笑,笑的是自己,因為知道茉喜野心勃勃、不是善類,但自己依然鞍前馬後地要為她效勞,做她一生一世的奴才。他也想離開她,可是無論如何離不開。也許,隻是為了她長得美。

在茉喜扶著他下汽車的一瞬間,他用耳語一般的聲音說了話:“我剛和紡織廠的王經理談過了,他一定要再見你一麵,托你到黃老闆那裏為他說句話。”

茉喜探身下車,然後在眾人環繞之中站直了身體,似笑非笑地瞟了小武一眼,她毫不掩飾地笑道:“當初我要在老王的廠裏入一股子,老王推三阻四地不肯,如今他求人情求到了我這裏,我也要刁難他一下。”

然後不等小武回答,她徑自轉向了她的仰慕者們,一陣香風夾裹著歡聲笑語,她且行且笑,話裏隔三岔五地夾著英文詞,非常洋派,非常摩登,讓她的仰慕者們絕猜不出她其實大字不識幾個。而他們偶爾收到的她灑了香水、夾著花瓣的華麗書信,也其實是出於小武的手——早上或者晚上,小武趴在茉喜的大床上,衣衫不整地執筆聽她口授;而茉喜躺在他的身邊,經常也是衣衫不整。她不是小武的女人,是小武成了她的男人。是她的男人,也是她的影子,從早到晚、不分日夜地跟隨著她,是真正的如影隨形,比真正的夫妻更親密。

進入飯店大門之後,西崽上前服侍茉喜脫下了外麵的黑大氅。大氅一除,顯露出了茉喜裏麵這一身杏黃色的旗袍。旗袍做得太合身了,將她胸前腰後大起大伏的曲線暴露了個淋漓儘致,但她並不害羞,在這個新時代,在這個大上海,她知道自己是美的。

腳踏著一雙銀色高跟皮鞋,她搖曳生姿地走向大跳舞廳,賓客們在她麵前分列開來,因為她是鼎鼎大名的唐小姐,比電影明星更招人看,比交際花更出風頭。

堅硬鞋跟叩擊地板,她走得一步一響,小武緊跟在她的後方——本是緊跟著的,然而跟著跟著就跟散了,茉喜頭上的小蝴蝶在他眼前一閃,便淹冇在了衣香鬢影的海洋中。

這乃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小武忙而不亂。而趕在舞會結束之前,在樓上的一片大露台上,他終於看到了茉喜。

茉喜鬆鬆地披了鬥篷,意態慵懶地倚著欄杆向遠望。聞聲向後望過去,她見來者乃是小武,便漫不經心地轉回了前方。

小武走到了她的近前,低聲問道:“不冷嗎”

茉喜一搖頭,懶洋洋地回答:“剛纔連著跳了幾個piece,累得我出了一身汗。”

最近她很喜歡這麽懶洋洋地說話,懶洋洋中顯出聲音的軟糯甜蜜,雖然不是她的真麵目,但是偽聲音也有偽聲音的動人。

小武沉默了片刻,隨即問道:“王經理你真不管了他願意讓你開個價,你要多少他拿多少,隻要你替他在黃老闆那裏說句好話,讓他能把工廠繼續辦下去。”

茉喜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要管他,再吊他幾天,這一次,我要讓他乖乖地自己把錢送到我麵前來,求著我收。”

小武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道:“鬥氣的話。”

然後他頓了頓,又道:“別和姓黃的走太近,那種大流氓,你招惹不起。”

茉喜點了點頭,“知道,我加著小心呢。”

說完這話,她繼續舉目遠眺,身體保持著慵懶的姿態,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光。這燈紅酒綠的大上海,是鳳瑤冇有見識過的,是陳文德冇有享受過的,她來見識了,也來享受了,可是這還不夠,她所求更多!

過去的一切都不算了,也不要了。她漸漸地不再怕死,因為每死一次,都要重生!

一陣夜風席捲而來,夾著零零星星、若有若無的雪花。茉喜忽然扭頭望向了身邊的小武,看小武穿一身筆挺的暗色西裝,麵色蒼白,身材修長,倒也是個體麵潔淨的好模樣。

她看小武,小武也看她,看她在突如其來的風雪之中對著自己微微一笑,身後的大氅被寒風高高吹起,是黑色滔天的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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