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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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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影·影之海

第四章(下)《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七節

陽子在路上流浪。離開拓丘已經幾天了呢?離開家又是幾天了呢?即使想要數也記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裡?該往什麼地方去?這連陽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冇有興趣知道。

太陽下山拔劍而立,敵人來了挺身迎戰,天亮了找個地方安歇。就這樣不停地持續著。

她變得要握著明珠、把劍當成柺杖才能站起來。冇有敵人的時候就坐下,時間還夠的話就拖著腳步走,冇有人在的話,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語。

饑餓附著在體內,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她曾經餓得受不了而將妖魔的屍體切一塊下來吃吃看,結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難以下嚥。後來她把碰巧遇到的野獸給殺了,一吃之下卻發現身體已經無法承受固態的食物了。

已經不知是度過第幾個夜、迎接第幾個黎明,她離開乾道深入山中,結果被樹根絆倒,從長長的斜坡滾下去,她豁出去了乾脆睡在那裡,睡前周圍連看也懶得看一眼。

一覺無夢,醒過來時她再也站不起來了。四周是片樹木稀少的林間窪地,日頭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不動,隻會淪為妖魔的大餐。一次、兩次的攻擊,冗佑或許還可以勉強她起來應戰,但是再多的話身體就會不聽使喚了。

陽子用手抓著地。無論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碼能找個人求救,待在此地則必死無疑。她低頭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拚命握著珠子,她還是連把劍當成柺杖撐著站起來都無能為力了。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突然有個聲音說。陽子轉頭去看,在天還亮著時聽見這個聲音倒是頭一次。

『繼續這樣下去你才能解脫啊!』

陽子盯著那彷彿撲了一層白粉的猴毛,腦中隻能訥訥地想著它為何會在這種時間出現。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隻會被人家抓起來,不會有人來幫你的。說不定人家心一橫,還把你給宰了。』

說得冇錯,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彆人求助才行。但是這個願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覺得不可能有人會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會有人幫她,說不定人家經過她身邊時,會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說不定他們還會對這個肮臟的、流浪漢似的德行皺皺眉頭。

再不然的話,就是遇到強盜。當強盜接近陽子,發現她身上冇有任何可以搶的東西,就會把她的劍奪走。或許為了永絕後患,就將她殺之滅口。

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國家,陽子心想,此時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這隻猴子是來吞食陽子的絕望。它就像讀心妖一樣,現身來揭穿陽子心裡隱藏的不安,打擊她的勇氣。

解開小小的謎團讓她有點高興,陽子輕輕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氣來翻身。她雙臂用力撐起身體。

『你還是死心比較好。』

『……少羅唆。』

『你想要解脫吧?』

『少羅唆。』

陽子把劍插進地麵,繃緊快要散掉的膝蓋,發出哀嚎的手則緊抓住劍柄支撐著身體。她想站起來,可是卻失去平衡。冇想到身體竟然這麼重,像個天生就該在地上爬行的動物。

『你那麼想要活下去嗎?活下去有什麼好處?』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願望再怎麼強烈,也冇辦法活著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冇有辦法渡過虛海的。你會在這個國家裡被背叛至死。』

『你胡說。』

劍是她唯一的依靠。陽子手上使勁握住劍柄。冇有其它任何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東西,隻有它在保護陽子。

──冇錯,陽子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將劍交給陽子的景麒,並冇有說他不會再回來。隻要能見到景麒,說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證景麒不是敵人。』

──她絕不能這樣想。

『他真的會幫你嗎?』

──也不能這樣想。

與其漫無頭緒地繼續懷疑,不如先拋開景麒是敵是友,和他見上一麵纔是最重要的。隻要能碰到景麒,陽子一定要把為何帶自己來此有冇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問題一口氣問個清楚。

『回去了又怎樣?你說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團圓戲碼嗎?』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這個國家也會像惡夢般地難以忘懷,不可能再若無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樣的生活。況且,她又能保證自己會恢複原來的相貌嗎?恢複不了的話,她就不能回到『中島陽子』原本所在之處。

『真是慘哪!你簡直是個多餘的蠢蛋。』

陽子耳中聽著越來越遠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來。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即使很愚蠢很悲慘,但是如果現在要放棄,那乾嘛不以前就放棄算了。

陽子想到了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被血和泥弄得臟兮兮,隻要一動,從變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傳來臭味。顧不得外表所保全下來的生命,她不打算輕易放棄。如果說死了就一了百了,那麼一開始在學校頂樓被蠱雕攻擊時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誌強烈,陽子隻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個思思念唸的地方。至於到時候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回去時再想就夠了。為了回家必須活著,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陽子倚著劍站起來。她將劍插進斜麵,開始爬上覆滿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離又短,但這片斜坡對陽子來說卻是前所未有的艱難。

她鼓勵著好幾次滑倒、就要喪失鬥誌的自己,目標上方前進。終於她脫離苦海,伸出去的手接觸到了大路的邊緣。

她抓著地麵爬上了馬路。正當她一邊呻吟一邊將身體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麵時,她聽見微弱的聲音。

聽到從山路另一邊傳來的聲音,陽子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這個世界彷彿和陽子有深仇大恨。

越來越接近山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嬰兒的哭聲。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八節

蜂擁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擊過陽子的黑狗大軍。

她揮著沉重的寶劍將絕大部分解決掉時,身上已沾滿鮮血。

陽子將一隻跳過來的狗給砍飛,接著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邊小腿上有個很深的咬痕,她已經麻痹到不覺得痛,腳踝到腳尖則感覺很遲鈍。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紅的腿,然後環顧山路上剩下的敵人。隻剩一隻了。

最後僅存的那一隻,比已經倒下去的那些野獸要大上一號,體力也有明顯的差距,即使已經賞了它兩劍,還是不見它有絲毫勉強的跡象。

看準了那隻野獸伏下身體,陽子重新握好劍柄。原本拿慣了的寶劍,如今連抬起劍尖都覺得沉重的有些困難。她覺得頭暈眼花,意識一片混亂。

朝著一躍而來的影子,她揮出了寶劍。與其說她是砍,還不如說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冗佑的力量,她也無法把劍揮來揮去了。

被劍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陽子瞄準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撲上來的野獸的鼻頭,將劍刺進去。

劍尖劃破了野獸的臉,不過相對地,它那銳利的爪子也撕裂了陽子的肩頭。一陣猛撞差點把劍弄掉,陽子好不容易纔穩住,接著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銳的聲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個身影。

用力過猛讓她向前摔倒,不過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寶劍劈裂黑色的毛皮,順勢砍進了土裡。吞噬了劍尖的地麵上,濺滿黑色的鮮血。

倒地的陽子冇有動,同樣倒地的敵人也冇有動。

雙方的距離僅有一公尺,彼此都隻抬起臉,謹慎地觀察著對方的狀況。陽子的劍正插在土中。對手正冒著血泡。

對峙了一會兒,陽子先動了。

癱軟無力的手設法再握住劍,利用插在地上的劍來支撐體重,爬了起來。

動作慢一拍的對手雖然也爬起來了,卻又立刻橫倒下去。

她想辦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劍,用膝蓋跪行,然後她抓住機會,雙手高舉寶劍。

敵人抬起頭,血沫隨著哀嚎一起噴出,它的腳虛弱地扒著地麵,但是已經起不來了。

她任憑雙手所支撐的劍的重量,朝著野獸的頸項落下。當沾滿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劍身被毛皮吞冇之際,伸出利爪的四肢痙攣了。

她彷彿覺得這頭噴出了更多血沫的野獸,此時口中似乎在說些什麼。(插花:這是使令吧?可憐啊,還冇吃到麒麟肉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再次鼓起渾身力量將沉重的劍拔出來,砍下去。這次,野獸連痙攣都消失了。

看著劍有一半被嵌在脖子當中,陽子終於放開了劍柄。她就這樣翻身仰躺,頭上低垂著一朵朵的雲。

她瞪著天空,大聲喘息了好一會兒。側腹部痛得像火燒,每呼吸一口喉嚨就彷彿要裂開一樣,手腳如同被砍斷似地毫無感覺。

她想要握著明珠,卻連指尖都動不了,於是隻好忍著暈船般的昏眩,一麵看著飄過天空的雲。有一抹雲已經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突然間一股噁心湧上來,她趕緊把劍一側,就用這個姿勢吐了。臭不可當的胃液流下臉頰,結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進喉嚨,讓她嚴重地嗆到。她反射性地翻個身,咳嗽了一陣子。

──活下來了。

她竟然活下來了。

她一邊咳嗽,心裡一邊轉著這個念頭,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陽子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

──是踩在地上的聲音。

『……!』

她想著是不是又有敵人,馬上抬起頭,想要環顧一下四周。結果眼前一黑,臉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來。

不過,她絕不會忘記在那一眨眼之間,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

──金色的東西。

『──景麒!』

她臉著地的大叫。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來的。

『告訴我為什麼!』

聽著腳步聲已經走到附近,陽子抬起臉。

勉勉強強抬起的視線中,首先看到的是顏色鮮豔的衣服,接著則是金髮。

『……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她想這樣問卻冇說出來。

因為她仰頭所見到的麵孔,並不是景麒。

『啊──』

並不是景麒,是個女人。

她低頭瞧著陽子,陽子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誰?』

那是個留金髮很好看的女人,比陽子大了有十倍不止,纖細的肩膀上停著一隻色彩鮮豔的鸚鵡。

她那帶著憂鬱的神態看起來非常美,俯視著陽子的臉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誰?』

陽子用嘶啞的聲音問,但那女人卻隻是一直看著她並不回答,清澈的眼睛裡悄悄地盈滿淚水。

『怎麼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淚珠沿著麵頰滴落下來。

在對此意外狀況無言以對的陽子麵前,女人將臉彆開,轉頭去看倒在旁邊的野獸屍體。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視著,緩緩踏出一步,在屍體邊跪下來。

陽子默默地看著。她冇有說話,也還冇辦法動。剛纔就嘗試過要爬起來,但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那女人輕輕地伸手去摸野獸。結果指尖一沾上紅紅的東西,她就像碰到什麼很燙的東西一樣把手縮回來。

『你到底是誰……』

女人冇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這回是握住插在野獸身上的劍,把它抽起來。女人把抽出來的劍放在地麵,然後把野獸的頭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來的嗎?』

女人靜靜地撫摸膝上的毛皮,看起來很昂貴的衣物上沾滿了血漿。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嗎?你和我有仇嗎?』

女人搖搖頭。正當陽子皺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鸚鵡拍起了翅膀。

『殺。』

『我……辦不到。』

『殺了她。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請原諒我!隻有這點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搖頭。

『我命令你,殺了她。』

『不行!』

鸚鵡大力揮動雙翼飛上天空,繞了一圈降落在地麵上。

『那就把劍,給我搶過來。』

『這把劍隻有她能用,這麼做毫無意義。』

女人的聲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廢了。』

鸚鵡尖聲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著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說我也不能用這把劍。』

『那,用這個,就行了。』

鸚鵡將嘴張得大大的,從嘴裡圓圓的舌頭後麵出現一條光線。

陽子睜大眼睛。鸚鵡開始吐出一根黑色、閃著光澤的棒狀物。它在驚訝萬分的陽子麵前不停地吐著,大約花了一分鐘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刀鞘、長得像武士刀的刀子。

『用這個。』

『我求求您,放過她吧!』

女人的臉上浮起絕望的神情。鸚鵡再次拍著翅膀。

『砍!』

女人彷彿被這聲音鞭打,不禁掩麵。

陽子掙紮著身子,她一定得爬起來逃命。可是她用儘全部的力氣,也隻能用手指抓著泥地。

女人淚濕的臉龐轉過來看著陽子。

『……住手!』

陽子的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女人拿住鸚鵡吐出來的刀,用被獸血沾汙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誰?』

那隻鸚鵡是什麼?那隻野獸是什麼?你們為何要這樣做?女人的唇微微顫動著。陽子確實聽到了輕輕的一句:『請原諒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劍朝向陽子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纔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臉色。

注視著這一切的鸚鵡飛起來,停到陽子手臂上,細細的爪子陷進皮膚裡。不知為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塊石頭在上麵。陽子想將它趕開,手臂卻完全不能動。

鸚鵡大叫。

『砍!』

女人舉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動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揮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癱軟無力、還有重量加諸其上的手快上許多。(插花:為什麼不砍頭而砍手臂?難道是為了符合電影定律──好人受傷的部位都是手臂或大腿?)

她不痛,隻覺得被撞了一下。

陽子如今已無從得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了。

在撞擊變成痛楚之前,陽子失去了意識。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九節

極度的疼痛讓陽子醒來。

趕忙張開眼睛確認一下手的狀況,陽子發現那裡插著一把刀。

起先她還冇有意會過來。一把刀直挺挺地立著,指向陰霾的天空。

刹那之後,痛楚回到她身上。

刀將陽子的手釘在地上。

細長的刀身深深地穿過手背,一陣一陣的疼痛如同脈搏般從那裡傳過來,直衝腦門。

她想稍微動一下手臂,結果撕裂的痛讓她哀嚎。

忍著暈眩和痛苦撐起身子,她小心地不讓被釘住的手疼痛加劇,爬了起來。然後她伸出顫抖的左手抓著刀柄,眼一閉、牙一咬,把它拔出來。劇痛使她全身痙攣。

陽子將拔出的刀子丟到一邊,受傷的手抱在胸前,在野獸的屍體之間滾來滾去。她已經叫不出聲音了,痛的感覺太強烈,讓她覺得很想吐。(插花:小野主上冇事描寫得這麼詳細乾嘛……害我都覺得痛了-_-)

一麵滿地打滾,她一麵用左手摸索著胸口,抓住明珠把細繩扯斷,然後把手心握著的珠子靠在右手上。她咬緊牙關,一麵呻吟一麵用力抵住明珠,身體蜷成一團。

一個神妙的奇蹟拯救了陽子。痛苦一絲一絲地被抽走,過了一會兒,她已經可以憋著一口氣、勉強地起身了。

用珠子按著傷口,她想試著輕輕動一動右手的指頭,但是從手腕以下仍然冇有感覺,於是隻好拿左手幫右手握住明珠。

陽子躺在地上,抱著右手,微微張開眼睛看天空,浮雲已都染上紅霞,看來她隻昏迷了一小段時間。

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何要這樣做?陽子腦海中浮現很多問題,卻完全無法思考。她隻好先摸索著自己的劍,抓住劍柄,把劍和右手一起抱在懷中,暫且蜷縮成一團。

過了冇多久,她聽到了聲音。

『啊!』

朝著聲音望過去,是個小孩傻傻地站在那裡。那個小女孩轉頭叫了一聲。

『媽!』

一個女人小跑步過來了。

小孩一臉天真無邪,她的母親則看起來老老實實的,一身窮人的裝束,揹著一個很大的行李。

小孩和母親都滿臉擔心地跑過來,跨過野獸屍體的時候,還噁心地皺皺眉。

陽子冇辦法移動,乾脆就倒在地上呆望著這對母女跑過來。

得救了。有一刹那她這麼想,卻又開始不安。

陽子如今的確需要幫助。劇烈的疼痛雖然被紓解,但也不是完全消失;體力已消耗殆儘,她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

因此,她冇有欣喜隻覺得懷疑。事情絕不會這麼順利的。

『怎麼回事?你還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了摸陽子的臉,母親則把陽子抱起來。不知為何,她覺得透過衣服傳來的體溫很噁心。

『發生什麼事了?你被這些東西攻擊嗎?傷勢嚴不嚴重?』

母親說著說著,目光停留在陽子的右手。她輕輕地叫了出來。

『……我的天哪!你等一下。』

女人在袖筒裡摸了摸,掏出一條薄薄的小手巾,用布按著陽子的右手。女孩把自己背的小包袱放下來,從裡頭拿出一個竹筒,把它遞給陽子。

『大哥哥,要喝水嗎?』

陽子一瞬間猶豫了。她還是不放心。

放在行李當中,就表示是這個孩子自己要喝才帶著的水筒,那應該冇有下毒,而且遞給她之前也不像有這麼做。(插花:傷得這麼重,還有空想這些有的冇的……)

想通這一點後她點點頭,兩隻小手把拔開塞子的竹筒遞到陽子嘴邊。微溫的水經過喉嚨,她終於可以呼吸得比較順暢了。

那個母親問陽子。

『你應該餓了吧?』

雖然現在感覺不到任何饑餓感,但陽子知道自己是很餓的,於是點了頭。

『你有多久冇吃過東西了?』

回想那個數字太麻煩,陽子不語。

『媽,我們有炸饅頭。』

『啊,不行不行,那種東西吞不下去。給他吃糖。』

『好。』

小女孩把母親放下來的行李打開。簍子裡裝了大大小小的壺,女孩用棍子從裡麵挖出麥芽糖來。陽子見過幾次揹著這種東西的人,看來應該是往來各地的麥芽糖路邊小販。

『來!』

這回陽子冇有遲疑,用左手接下。含在口中的麥芽糖融化開來,滋味甜甜的。

『你是在趕路的途中嗎?到底發生什麼事?』

陽子冇有回答。既不能說出實情,也冇有力氣去編織謊言。

『好險啊,被妖魔攻擊竟然冇有事。站得起來嗎?太陽快下山了,山腳處的裡就在不遠處,你有辦法走到那裡嗎?』

陽子搖頭。她的意思是表示不想到裡去,不過那位母親卻以為她是說自己走不動,於是回頭叫小孩。

『玉葉,你跑到裡去找人來。冇時間了,要用力的跑。』

『好!』

『不用了。』

陽子撐起身子,看著這對母女。

『多謝你們。』

冷冷說完後陽子站起來,打算橫越道路向另一邊陡峭的上坡走過去。

『等等,你要去哪裡?』

這一點陽子也不知道,於是不回答。

『聽著,天馬上要黑了,進山裡去是找死。』

陽子慢吞吞地穿越大路,每走一步右手就痛一下。

『和我們一起到裡去吧!』

向上的坡度相當陡,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何況要在單手的狀況下爬,更是難上加難。

『我們是行商的小販,要到漠琅去,不是什麼壞人。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到裡去吧?嗯?』

陽子扶著伸展到路上的樹枝。

『你說句話啊!』

『何必要為了我的事操心?』

陽子回頭說道,那個女人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孩嚇得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陽子。

『拜托你們放過我吧!還是說等我一起到裡去之後,你們會有什麼好處?』(插花:喂喂,講這種話不是反而招人懷疑嗎?)

『說這什麼話!隻是天快黑了,你又有傷──』

『是啊是啊。……你最好快一點,還有小孩子在。』

『喂……』

『反正我早就習慣了。謝謝你的麥芽糖。』

那個滿臉不解看著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是單純的好心,也有可能不是。陽子並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辛苦地爬上一段斜坡,下頭有聲音在叫著陽子。隻見小女孩兩手高高舉起,一手抓著裝了水的竹筒,一手抓著陶製的茶碗,裡頭的麥芽糖滿到了碗邊。

『拿這些去吧!剛剛那一點點一定不夠。』

陽子望著那位母親。

『但……』

『沒關係。快走吧,玉葉。』

女孩受到催促,於是拚命伸直背脊將東西放在陽子腳邊。放下之後,她馬上轉身跑回揹著家當的母親身邊。

陽子茫然注視著小女孩背起行李。她不知該如何迴應,就呆呆地望著這對母女不時地回頭、一麵走下山坡。

等到那對母女的身影消失,陽子撿起竹筒和茶碗。不知為何,她膝蓋一軟就坐了下去。

──我這樣做是對的。

冇有人能保證那對母女確實是善良的,到了裡後她們說不定會態度一轉。就算態度冇變,等她們知道陽子是海客,就會去報告官府吧?不管心中有多歉疚,她還是要小心為上。不可以相信彆人,不可以有所期待。一時疏忽必定會嚐到苦果。

『人家說不定是真的要幫你。』

又聽見那個刺耳的聲音了。陽子頭也不回地答道。

『說不定是圈套。』

『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幫你了。』

『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是要幫我。』

『憑你現在身體和手的狀況,可以熬過今晚嗎?』

『總會有辦法的。』

『要是跟著她們去就好了。』

『我一個人就夠了。』

『你可是把唯一一次、空前也是絕後的援助給白白浪費掉了。』

『住口!』

她回頭用力一掃,猴子的頭已經不見了,隻有咯咯咯的笑聲在斜坡上方的雜草中漸漸消失。

陽子不禁又回頭看著路。有小小的黑色痕跡落在暮色中的馬路上,第一場雨開始下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十節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難熬。

體力已耗儘,冰冷的雨奪走體溫。對人而言是痛苦之夜,對妖魔而言卻更適合活躍。

緊貼在身上的衣服妨礙活動,癱軟凍僵的身軀完全不聽使喚。右手雖然恢複了一點感覺,但根本毫無握力,要用那隻手去拿劍簡直比登天還難,更彆提劍柄被雨水弄得滑溜不堪。四週一片漆黑,敵人的狀況難以看清,而且來襲的妖魔雖然小,數量卻很多。

她衝進泥地,身上濺了敵人的血,連同自己傷口的血全部沾滿全身,然而雨水卻將這一切洗刷殆儘,連最後一絲力量也沖走。她覺得劍好重,冗佑的感覺變得好稀薄。每遭遇一個敵人,舉起的劍尖就往下垂一點。

她像在祈禱般不停望向天際,等待天明。以往在戰鬥中度過的夜都很短暫,絡繹不絕的敵人卻讓今晚漫長得駭人。好幾次劍掉了又撿起來,弄得遍體鱗傷之後,終於在天快亮時發現了白色的樹影。

陽子倒在樹乾下,硬硬的枝乾把身體弄傷。原本緊追不捨的敵人停下來了。她在樹下調整呼吸之際,隻見敵人遠遠地站著,過了不久就消失在雨的另一邊。

敵人走掉之後,天終於漸漸亮了,樹叢開始映出影子。

『……得……得救了。』

陽子喘著氣。雨水滴進因呼吸困難而張開的口中。

『逃……逃過……一劫了……』

沾了泥巴的傷口好痛,但她一點也冇放在心上。

躺了一會兒調整呼吸,等待著白色枝椏隙縫之間灰鴉鴉的天空放亮。呼吸平靜了卻變得好冷,白色樹枝根本不能擋雨。她明知應該要鑽出去找個地方躲雨,卻一動也不動。

她用力地握著珠子,像是要把那溫暖指尖的神奇力量拚命儲存起來。用儘全力翻個身,她從樹下爬出來,試著往下坡處移動。濕漉漉的草皮與泥土讓她爬起來蠻輕鬆的。

她應該儘可能移動到離乾道不要太遠的地方,否則在冇有光線的深夜,遇到有敵人追趕的時候,一旦在山裡迷路,下場將難以想象。

藉著明珠、藉著寶劍,她站了起來。

她明白自己有傷,難免一定會疼,可是到底是哪裡痛卻又說不上來,每踏出一步膝蓋就快散掉,隻好勉強撐著走。

爬到一半下了斜坡,來到一條不像是乾道的小路。路上見不到車痕,路寬也無法讓馬車通行。這裡就是極限了。她跪下來,想用手抓著樹皮支撐身體,手卻完全不聽使喚。

她一頭摔進泥濘的小路,然後就不能動了。

雖然手裡抓著珠子,從中緩緩湧出的熱氣卻再也無法撫慰她,因為溶進雨中被沖走的比珠子所能供給的還要多得多。這意味著終於不能再產生神妙的奇蹟了。

──我會死在這兒嗎?

想到這裡,她輕輕笑了一下。

在同學之中,大概隻有陽子會曝屍荒野吧?

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們永遠有家可歸、有家人守護、有將來絕不會捱餓的保證。

她已經竭儘全力了。這就是極限。不是她想放棄,而是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動不了一根手指。如果撐到極限的獎賞就是平靜地死去,或許她的堅持也算有價值了。

一個高昂清脆的聲音混在雨滴聲中。她抬眼一看,掉在臉頰旁邊的劍發出淡淡的光芒。因為臉趴在地上,從陽子的角度劍身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透過雨滴還是可以見到朦朧的影子。

──『中島是個……』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是陽子的導師坐在那裡,不過看不出是什麼地方。

『中島是個很乖很認真的學生。對導師來說,再冇有比她更讓人放心的學生了。』

導師對著某個人講話。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來,是個渾厚的男聲。

『有冇有聽說過她和品行不良的人來往?』

『冇有。』

『真的冇有嗎?』

導師聳聳肩。

『中島是個完美的好學生,從來不需要擔心她的日常生活,或是她會不小心誤入歧途。』

『有個奇怪的男人進到學校來對吧?』

『冇錯,不過中島和他好像並不認識。當然,實際情形到底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中島有些地方是很難以捉摸的。』

『難以捉摸?』

導師正色地說。

『也許有點措辭不當,我不太會形容。中島是個好學生,和同學相處得不錯,和父母的關係也很好。但是,這樣是不合理的。』

『哦?』

『以我的身份說這些或許不合適,不過對於一個學生該有的樣子,老師有老師的觀點,朋友有朋友的觀點,而父母也有父母的角度,每個人都會主觀地將印象套在上麵,而這三者是不可能會一致的。如果符合了老師和父母的期待,那同學就會覺得你很遜。一個在任何人眼裡都很好的人,不就代表他是迎合了每一個人嗎?由這一點看來,中島和大家都相處得不錯,換言之就是她和任何人都不特彆親近。她對大家來說就隻是配合度高,但再進一步就冇有了。』

『老師您的看法呢?』

導師稍微板起麵孔。

『老實說,身為一個老師,我還是覺得那種多多少少會讓我頭痛、要花心思照顧的學生比較可愛。雖然我認為中島是個好學生,但是等她畢業了,我也會忘記她吧?要是十年之後開同學會,我想我一定不會記得她。』

『……原來如此。』

『中島到底是故意裝成那個樣子?還是想當乖孩子卻做得太過火?我也不清楚。如果她是故意裝出來的,那我實在猜不出她背地裡會做出什麼事。如果她不是故意的,有朝一日等她覺醒的時候,應該會感到極度的空虛吧!要是她懷疑起自己的價值,覺得空虛而跑掉,我也不覺得奇怪。』

陽子呆呆地看著導師的身影。影子越來越淡,繼而出現的是一個少女。她是和陽子比較要好的一位同學。

『據說你和中島的感情還不錯。』

被這樣一問,女孩露出不悅的眼神。(插花:剛看這段對話時我很為陽子不平。可是再想想,陽子確實如導師所說,並冇有同誰特彆親近。既然冇有付出真心,當然也就得不到真心的回報。)

『並冇有,我們不算特彆要好。』

『是嗎?』

『我們在學校是會聊聊天,不過並不會約在校外見麵,也不會打電話到對方家裡。朋友多少都會這樣吧?所以我們不過是一般同學的來往範圍。』

『原來如此。』

『所以有關她的事情,問我也冇有用。我隻能告訴你一些不痛不癢的皮毛罷了。』

『你討厭她嗎?』

『她不是什麼壞人,但是也冇好到哪裡去。我覺得她總是看彆人臉色說話。是不會討厭啦,不過很乏味。』

『哦?』

『我討厭她。』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因為中島根本就很假仙。』

『假仙?』

『冇錯。我們不是會說彆人壞話嗎?這種時候,她就會在一邊點頭說對。可是輪到彆人說我們壞話的時候,這下她又跟著點頭了。(插花:我懂了。重點不在於立場是什麼,而是必須有立場,首鼠兩端就等於兩頭受氣。)她對任何人都擺出一副親切的表情,所以才顧人怨。誰要跟她是好朋友啊?抱怨一些事情是很平常的,可是不管你說什麼,她都隻會附和你。』

『──喔。』

『所以,我覺得她是蹺家。要是她私底下和奇怪的人來往,跟他們一起擺老師和同學一道,愚弄彆人,甚至做更勁爆的事,我都不會驚訝。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遲早會有這種事。』

『也有可能是捲進了某種事件吧?』

『那說不定是她和私下來往的那些人起了爭執吧?反正和我無關。』

『我恨死她了。』又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說老實話,她失蹤簡直是大快人心。』

『聽說你在班上受人欺負吧?』

『冇錯。』

『中島也有加入嗎?』

『當然有,她和大家一起排擠我,自己竟然還裝出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哦?』

『她們都會對我說一些很過分的話對吧?這種時候,中島就不會主動參加她們,還裝得一臉自己很討厭這些事的表情。我覺得她這一點有夠卑鄙的。』

『原來如此。』

『一副隻有自己纔是好人的樣子,還過意不去的看著我,卻不去阻止大家,所以才讓我更火大。』

『是這樣啊。』

『不管她是蹺家還是被綁架,都跟我無關。中島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我纔不想同情那種人,當個像中島一樣的偽善者。就算要懷疑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討厭中島,她失蹤了我最高興。我是真心這麼說的。』

『她不是那種孩子。』這次說話的人是母親。

『她很乖的,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孩子,也不會和不良份子來往。』

『可是,我聽說陽子對家裡頗有不滿。』

母親瞪大眼睛。

『陽子嗎?那是不可能的。』

『聽說她常向同學抱怨,說爸媽管教太嚴。』

『我們偶爾是會罵罵她,可是作父母的本來就該這樣吧?不會的,不可能,那孩子一點也冇有不高興的樣子。』

『那她離家出走的理由,你有什麼頭緒嗎?』

『冇有。她應該不會做這種事纔對。』

『你猜得出去學校找陽子的男人是誰嗎?』

『不知道。她不是會和那種人來往的孩子。』

『那就你猜想,她為什麼會不見?』

『一定是放學的路上被某個人……』

『很遺憾,並冇有這樣的跡象。我們認為陽子是和某個男人一起離開教師辦公室,然後到某個地方去了。看起來她並不像是被彆人強迫拉走的,也有些老師說她們看起來很熟。』(插花:奇怪了,陽子分明就是被景麒強迫拉走的,難不成非得上演全武行才能說明是“強迫”?老師們要不是為了推卸責任,就是被亂飛的玻璃片把腦筋搞秀逗了。)

母親低下頭。

『據說陽子表示她冇見過那個人,但即使冇見過,他們之間說不定還是有某種關聯,例如有共同的朋友之類的,總之我們會先展開搜尋……』

『陽子真的對這個家有所不滿嗎?』

『據說是的。』

母親把臉蓋起來。

『看起來不像有不滿啊!我覺得她不是會離家出走、會在背地裡和壞朋友來往的孩子,也不是會捲進奇怪事件的小孩。』

『孩子們多半不會讓爸媽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去左鄰右舍打聽一下,大家都覺得我們家陽子真是聰明乖巧。現在想想,或許我早該看出這樣不對勁了。』

『小孩不能老是依照父母心中完美的方式來教育。像我們家的小孩就是個皮到不行的搗蛋鬼。』

『或許是吧……那孩子總是很乖,對爸媽客客氣氣的,冇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騙了。太信任孩子是會害了她呀!』

(媽,不是的……)

欲哭已無淚。她想反駁卻發不出聲音,隻有嘴巴喃喃地動著,這時幻影突然消失了。

旁邊有個水坑,陽子的臉則一半趴在泥巴裡,但她再也冇有餘力站起來。任誰都無法想象,陽子如今竟然處在這種狀況。陽子心想,你們根本就不瞭解,竟然隨便批評我。

她被丟進這個世界,忍饑受苦遍體鱗傷,連站都站不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回家,為了這個理由才咬緊牙關一路走來。但是說實話,陽子在故鄉所擁有的,就隻有這樣的人際關係。

──我要回到哪裡去?

冇有人在等候,冇有任何屬於陽子的東西,大家都不瞭解陽子。欺騙,背叛。如此看來,這裡和那裡又有什麼分彆?

──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但陽子還是想回去。

她突然想笑。試著大聲笑笑看,被雨凍僵的臉卻完全笑不出來。她也想哭,淚水卻已流乾。

──無所謂。

全都無所謂了,因為很快地一切都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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