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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昭的觀念裡,黃天在上,自己勉強坐下第二的位置。

後來康元三年一舉高中狀元,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好不快意。這為他欲與天公試比高又看一權籌碼

嵩陽秦明朔,一舉天下聞。

秦昭在他最風光無兩的年紀遇到了一個人,彼時的他才十八歲,唐辰二十五歲。

韶華適逢相知,半載且作一日,猶是一段佳話相傳。

靖王愛風雅,常宴請賓客於府中,靖王府穿池為藻,疊石為岩,亭台閣宇,樓榭廊廡,風雅為長安第一家。秦昭受邀,唐辰亦是常客。

秦昭的目光捕捉到一個身影,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詞窮,他很難忽視,也不張揚,平靜溫和地像一湖水。

他叫唐辰。

唐辰的手很好看,細長,舉起酒盞時露出很白一截手腕,他坐得隨意卻不懶散,不拘束亦不出格。眉眼一彎,流露出的儘是謙和儒雅,卻又很自然地融入眾人熱火潮天的吟詩作對中,是個和煦春風般的人,讓人忍不住靠近。

秦昭木然地端起酒盞,送到嘴邊,眼睛卻半刻不移的在唐辰身上遊走。

一杯。

兩杯。

席間頻頻舉玉盅,拚將紅顏醉。隻是他醉的太輕易,情也顯得廉價,於是把酒放下,又收斂起太冇有禮貌的眼神,盯著酒盞中的晃晃悠悠瓊漿出神。

“餘之兄,今日怎麼光顧著喝酒啊,平日虧著你了”

“就是啊餘之,光等你的詩了,快彆喝了。”

秦昭看到他搖頭笑道:“今日便罷了,我作詩這麼多首,風格幾時變過?想必大家聽也聽膩了,”他起身,朝自己這邊舉酒,“隻是咱們狀元郎文采斐然,還不知詩才如何。”

急管繁弦從未停歇,宴上美人起舞,綾羅綢緞拂人麵,淩空繞圈婉若遊龍,暖風送來陣陣粉黛香氣。

惠風和暢,柳絲撩情,不玩處燕語呢喃唱著古老的情歌。

秦昭愣了一下,他字餘之,唐餘之。

秦昭起身敬酒:“餘之兄之詩,貫通古今,言儘而意無窮,常讀常新的佳作,如何會膩您過謙了。”他言畢,便覺失了禮數。

想必是素日裡無法無天慣了,連稱呼人都不會。唐辰笑在他眼裡,愈來愈模糊。

秦大才子有個與古來狂客都不搭邊的特性——他不能喝酒,一杯都不行。

“餘之,你彆欺負人啊,咱新科狀元冇寫過詩,你又不是不知道。”

“唉,允元兄,這話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家餘之這麼看好這小子,怎麼到你這裡就成欺負了,這要是傳出去,再成了狀元無才,唐餘之有意刁難,你害兩人名聲不好,討不到妻怎麼辦?”

“林季甫你可閉上嘴吧!”

“哈哈哈哈,季甫兄,你也不怕允元往你酒裡下毒啊。”

“季甫啊就你這樣,難怪方二小姐看不上你。”

“嘿!子謀,允元多少錢收買的你啊你幫他說話?你幫他不幫你師哥!”

“唉?餘之,你剛還說不寫呢,怎麼開始耍賴了,還拉著咱狀元郎偷寫,這次就算你贏,這雙白璧也不能歸你!”

“行,我贏了送你行吧?但我不比秦大才子可就另說了啊。”唐辰有一搭冇一搭地應著玩笑。

秦昭聞言抬頭看向唐辰,也不自謙:“我贏了送你。”

“好啊,來而不往非禮也,待我尋個天材地寶回贈。”唐辰笑音清朗,融在了春風裡。

"就衝您這天材地品,我就得贏!”秦昭笑應。

秦昭自負有經天緯地之才吞吐八荒之誌,環視三山、杯觀五湖、思接乾載、心騖八極,他誇張的豪放,肆意的浪漫,在一眾被京城爭權奪勢見風使舵的激流中了磨滅了最後一點天真的豪氣的詩作中毫不意外地拔得頭籌。

秦昭暈暈乎乎的,不知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高興得恍惚。

萬般喧囂中,秦昭餘光看到唐辰站在他身邊,側過身來輕聲道:“可謂涸魚千丈水,僵燕一聲雷。尾聯那句破空而來,迴響不絕、心服口服啊。”

秦昭回身去看他,燈火黯淡,他笑容點亮了四麵清風,明亮如白晝。秦昭屏住呼吸,心跳漏了半拍。

這句話秦昭用了三年時間才品味過來,唐辰指的不僅僅是詩,還是對他做出番成就的期想,隻是他全辜負了。

有人打趣,有人拾笑,他們在長安城中趟久了渾水,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都恨不得醉的不省人事,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可持酒留不住斜陽,亦難留花間晚照,待散去時,月明星稀,清風徐來。

“餘之兄留步。"秦昭深吸一口氣,終於向前走去。

“嗯?”唐辰轉頭麵上仍帶著笑。

唐辰的嘴臉總是帶著極淺極淺的弧度,眼尾稍往下壓一些再上挑,天生噙滿笑意,像春風,似暖陽。

“方纔您說回禮,還作數嗎”

“當然,駟馬難追,怎麼,有屬意的了?除了天上這顆啟明星我摘不下來,其他的,應該不成什麼問題。”唐辰的溫潤中還帶著一點盛世滋養出的特有的豪氣,卻從未讓人感到一點不適。

秦昭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宛如脫韁的野馬,拚命地、發瘋地想要衝破胸腔。

這情感呼之慾出,想壓下去,真是不容易。

“有,早聽聞唐餘之行楷可向東晉王羲之問劍,有價無市千金難求,畫亦傳神。”

“唉,被人捧出來的罷了,怎敢比肩前人,”唐辰無奈搖搖頭,“你若要,改日我差人送去,權當見麵禮了,至於那雙白璧的回禮,我先欠著。”倒不是唐辰自謙,而是在京城這樣的官場,誰的官職高誰就厲害,寫幾筆爛字,旁人能說你令張旭羞愧難當,隨便抹一攤,能把你捧成吳道子。

“這教我如何好再收下……”

“一張紙,幾點墨而已,你教我如何拿的出手?”唐辰笑道,“這豈不是我白白收你一雙白璧?你若過意不去,不日贈我首詩如何”

“好。”

白日的浮華與喧器被深沉的夜色擱淺,月華如霜,天上水裡兩輪月遙遙相望。

秦昭醉翁之意不在酒,索詩索畫不過是為再見尋個由頭。他冇出息得很,打了個照麵就稀裡嘩啦丟盔棄甲地愛上了。

正如唐辰後來所說,秦昭出現的太不是時候了,當一個朝代式微的局麵不可逆轉時,橫空殺出來一個百年難遇的奇才,無論對人還是朝廷來說,都是莫大的悲哀。縱使是有再狠辣獨到的的眼光,再空前絕後的治世之才也難酬壯誌,最後也隻能暗自傷懷,慨歎生不逢時了。

他們的相遇也太不是時候,上天喜歡看笑活,他讓一個熱忱的少年在最藏不住心事的年紀遇上了一個令他懶思量、怕唐突的人。

從滿頭青絲到蒼蒼白髮,秦昭甚至用他的一生去回味。

秦昭的仕途並不順利。

他涉世未深,憑藉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與直率,一路下來,把能接觸到的人都得罪了一遍,就連親手將他提點為狀元的章老先生都險些被他氣的駕鶴西去。

太目高頂的人不適合官場,太直言不諱學不了處世。

秦昭官入翰林,大有整治這烏煙瘴氣的官場的架勢,他上奏一表接一表,把不可一世的權臣個接一個地拉下馬,冇多久他自己也下馬了。

康元四年,秦昭牽扯進一起大冤案。

禮部尚書孫逾曾上書提議修改賦稅標準,惹到了幾個門閥世家,提案被載了胡,好長時間冇得到回覆,本以為石沉大海,本想再勸,墨還未乾,就劈頭蓋臉砸下來一道聖旨,說涉嫌貪汙,除重職,貶連州刺史。

林季甫張允元等人接連上書規勸,願陛下明察,收回成命。豈料觸動龍顏,李昇不知道哪隻耳朵聾了還不是哪眼睛瞎了,就死活看不見他那外戚陳季庚安的哪顆司馬昭之心,加上他人煽風點火,一條利民措施不知被曲解了幾層意思,拐了幾百個彎,最終竟然被扣上謀逆之心昭昭的帽子。不送孫逾去天牢,倒顯得他李昇宅心仁厚、深明大義了。

你們幫他說活?行,你們跟他一起走!

於是林張幾人出翰林,官職降至七品。

秦昭氣極反笑。

“就因為一條建議被貶,陳季庚他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就這麼怕半夜鬼敲門?”

唐辰倒是見怪不怪了,縱使氣又如何?他現在隻是個擺設;官品高,俸祿高又如何?他是東宮的人,工作就是陪太子吃好喝好玩好,不得對前朝政事發表言論,滿腔憤慨也早就隨著日夜不停的長江水一併東去了,他隻能徒勞地,被迫地明哲保身。

“陛下是被陳家扶起來的,你現在往上衝無異於蚍蜉撼樹、螳臂當車,還是先等等吧,孫逾用建議雖好,但進程太急,實行起來基本等同於把那幾家剝一層皮,他們一條繩子上的螞炸,利益相連,當然不能讓孫大人如願……”

“可我若不上書,不替孫老及幾位朋友求情喊冤,那麼誰來?這豈不是挫了自己的誌氣?陳季庚不能再在這個位置上待下去了!滿朝文武,就那麼幾個胸有點墨,能乾出來點事情來,全被他折騰得辭官的辭官,貶謫的貶謫,這成何體統!”

“是這你我都心知肚明,可你能把他推下台嗎”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能嗎?像癡人說夢。

現下情況而言,要扳倒一個陳季庚,堪比登天。陳家樹大根深,推他下台意味要連根拔起,抽筋剝骨扒皮,使其再無複生之可能,朝野上下都得翻一番……就算成功,這麼大一次變動,於朝庭而言,真的是好事嗎?

他們的大周已經是一塊滿是蛀蟲的朽木了,縱使自信得自負如他秦昭,也不敢說自己就是一名良醫。

他們秉燭談到深夜,漏壺堪堪停在三更時分。燭台上的火光,僅由一攤燭淚托起,可憐到幾乎隻剩下燭芯,燒焰搖晃了一下又穩了穩神,繼續舔著浮泛的黃暈。

不知寂靜了多久,似乎轉瞬,又好似跨越了幾個春秋,唐辰看到秦昭緩緩開口:

"能。”

他聲音不大,卻極其堅定,簡短的一個字輕輕釦在唐辰心上,泛起千層漣漪。

秦昭的眼睛緊盯著那燭火,眼裡倒映出的火光燃了漫山遍野,縱使唐辰將自己封在了千裡之外的深山,一抬頭,也跳看到沖天的紅。

“我能。”

秦脫較勁似的,又重複一遍。

“我信你。"

此刻房門被敲響,是府裡的下人來換蠟燭了。

薪火不滅。

翌日,秦昭抱著一點希望,拿起氣打算再很李昇打上一仗。

這一仗打的毫無懸念,文書被打回來,他也得捲鋪蓋走人。

他咬牙切齒地想:“遲早把姓陳的那王八羔子給燉了。"

為人處世是一門學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即使是天才也不行,秦昭也不行。

這段時間裡秦昭四處奔波,東奔西走,不四處跑時就在家裡閉門苦讀。他時間倒是安排的合理,不至於跑斷腿,也不至於在家裡發黴長蘑菇。隻是累還是累,無奈還是無奈,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冇人願意和他走得太近,於是處處碰壁,程門立雪也把閉門羹吃撐。

好在他愈挫愈勇。

秦昭抽出來了兩日回嵩陽,那是他的加冠禮。

院落裡堆了一層厚厚的雪,那日剛放睛,天氣很好,一輪朔月懸掛在如墨的夜空黯淡了星光,卻垂憐著滿目銀白的煙火人間。

秦昭取字明朔。

秦明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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