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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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月的田埂上泛著熱浪，青綠色的麥田如同滾滾的思念通往雲海的儘頭。

盧婷坐在門檻上，手中的西瓜啃的不見一點白：「你們這些年輕人，隻知道吃紅的部分，想以前那些日子……」

悠悠的回憶在風中泛起漣漪，落日捲起沙塵，蒲公英飛過樹梢。青紋窠臼，老木紅牆，油茶落日斑駁，江楓漁火映月，千風於山川囈語，踏進故土的門檻。

故鄉的老房子總是沙土木梁構築的，除大門外，房子的正前方及左右都有一扇榫卯

拚接的木門。

房子的外邊有一側狹長的山道，樹影搖曳的日子裡，千風順著山道從小門中吹入。盧婷在門內放了一把椅子，午後十分，她遍仰臥在椅子上，風兒吹起她蒼白的鬢髮，花布白稠的衣袖輕輕晃動。

清晨的第一縷光灑在肩頭，上山的人收拾好工具，「今天這麼早啊。」

那人笑著答「對啊，搞點竹子回去做吊瓜架子。」

盧婷說：「那得小心點，彆好好走上去到時候滾著下來。」

村裡的人都是幾十年的老手，這些是得心應手「你可閉嘴吧，到時候讓你家那個給我從新做個竹簍，工錢還是老樣子……」

王相是盧婷的大兒子，十年前死了媳婦便再也冇取過。他從小跟著父親學竹匠，是村子唯一會這門手藝的人。

他總是帶著一頂墨藍色的鴨舌帽，穿著老式的中山裝，長期的竹匠工作使他的背難以直立，總是把手背在身後，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是家裡主要的經濟來源。

傍晚時分，下山的人盤踞在門口的石上，聊著八卦，也分享著上山的收穫。

「看，我今天打著一隻兔子，你看這腿肥的，大家有空趕明兒都來我家嚐嚐。」

「這有啥好炫耀的，還冇我上次打的一半大。」

「我說，李嬸家那媳婦是不是又跑了。」

「可不嘛，人是城裡人，受不了咱農村這土氣。」

「我早就說嘛，你看，真是作孽。」

村裡的老頭老嫗總是有說不完的花，像是田埂上的詩歌，一行一行，數不儘也說不清。

盧婷坐在門檻上指揮王城「城，你去給大家倒杯水。」

「這就去！」王城比王池大六歲，盧婷說他是在一個大雪天從門口的紙箱中撿的。當時要不要收養王城一家人吵得不可開交。

王池的父親，她的小兒子，說什麼都不同意，一心想把王城送到鎮裡的警察局去，但王相因為妻子在世期間冇有給他生下半個子，想把王城作為兒子收養。

盧婷聽著聽著他一聲聲哭喊著叫媽媽，走過去將他抱起：「寶寶寶寶，不哭了。」「風兒吹，月兒垂，星星的孩子啊，在夢中相遇……」盧婷輕輕哼起搖籃曲，王城在她的懷裡漸漸安靜下來，「你倆小時候也是這樣，都要我抱，不抱就哭，可把我累的呀。要我說，這孩子放在外邊也無處可去，要不然就收下好了」說完又頓了頓，「你哥他這麼多年了也冇給孩子，到時讓你哥帶，你也冇什麼負擔。」

就這樣，王相收養了這個孩子。王池的父親覺得自己吃了虧，一氣之下跑去了上海，逢年過節纔會回家。

他說他在上海找了一個姑娘。

他們結婚了。

那個上海的姑娘懷了他的孩子。

他們的孩子出生了。

剛出生的孩子需要人照顧，而那個上海的姑娘適應不了這樣的生活，他們經常吵架，他們的愛情也逐漸步入尾聲。

他再一次回到了那個家，跪在盧婷麵前，一麵道歉一麵咒罵那個上海的姑娘，眼淚止不住地奔湧。

王婷把淚水嚥進肚子裡，裝作若無其事：「你回去吧，這個孩子我是不會要的，你做的什麼孽就要還什麼樣的債，這是你的因果！」

他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盧婷卻氣沖沖罵到：「生了不養，你還是不是男人，我冇有你這樣的兒子。」說著就把他掃地出門了。

王池的父親離開了。第二天色微明，他悄悄來到盧婷房前，放下王池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當年王城就是這樣被收養的，陌生人尚如此，王池怎麼說也是他親孫子，他篤定盧婷會收養這個孩子。

可能是不敢麵對盧婷，從那以後，他遍便再也冇有回到那個家，有人說他現在是個大老闆了，有人說他生了場大病，現在還在治療中，他拉黑了所有家人的聯絡方式，換了地址，再無聯絡。

故事裡的人不會隨時間遠去，他是心口的疤痕，刻在寒風中割開每一道皸裂的肌膚。

黑夜吞噬晚霞，夜幕下，王池依偎在盧婷身旁，數著滿天星鬥。盧婷給他講故事：「從前，有兩個人到一間房子裡住宿。」

「他們敲門之後看到了一個老太婆，老太婆讓他們住在客房裡。」

「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聽見外麵有聲音就起床去看。」

「他們打開房門後看到那個老太婆蹲在地上吃東西就問：‘你吃的是什麼啊’。」

「老太婆冇有回頭說：‘是蜜棗’便伸手給了兩人一個，‘你們吃嗎’。」

「兩個人結果‘蜜棗’湊進了看才發現是一個手指，手指的根部還留著鮮血。」

「突然，老太婆轉過頭來，他的臉已經變成了老虎的樣子。」

「啊啊啊！救命救命！」王池嚇一哆嗦。

「你們要是不聽話，我就變成老虎奶奶把你們吃掉。」盧婷笑著說。

王城不屑地說：「隻有小孩子才怕，小池是小孩子，我就不怕！」

王池假裝去上廁所，悄悄摸到他的身後。

「哇！」

「啊啊！啊啊啊！」王城叫出聲來，一下撲到盧婷懷裡。

王池笑著說：「哥，你剛剛不是不怕嗎？」

「你乾嘛，哎呦～」王城生氣的語氣中又帶了幾分尷尬。

「哥哥和我一樣，也是小孩子。」王池說到。

王城嘟囔著：「纔不是呢，我隻是……」

院裡的蟬三三兩兩地鳴著，山茶花在春天綻放，油茶樹在秋天結果，山兩側的公路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去向何方，山下的江水孜孜不倦地滾滾向前。

二

王城上初中那年，王池才上一年級。王相靠著做竹匠的收入，勉強支撐他倆的學費。清明前後，盧婷也會去外地的茶園，幫那些老闆采茶葉。

盧婷的手上有怕滿了老繭，但有一道與眾不同，那是一到綠色的繭，每次采完茶葉，這道繭便顯得愈加觸目驚心。她說「奶奶現在還有力氣，多幫著乾點，等以後老了乾不動了，就得靠你倆了。」

王池說：「等我以後當上老闆，要給你買一很大很大的房子。把你、伯伯和哥哥接到城裡去住。」

王城說：「我會賺很多很多錢，到時候一個月就給你寄好幾萬。」

王池接著說「我也會給你好的好的錢的，把房子填滿，到時候你就躺在裡麵說‘發財了！發財了！’」

盧婷聽到王池的話，噗得笑出聲來：「好好好，等你們長大啦，奶奶就享清福了。」說著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你們以後做什麼都行，奶奶隻希望，你們不要像小池爸爸那樣。」

她的目光黯淡了些，苦澀的鹹味在風中吹散，本就花白的長髮又蒼老了幾分。

「我隻有奶奶，那個人是壞蛋，不是我爸爸！」王池說到。

「說不定，萬一你遺傳了他的基因呢？」王城打趣道。

「哥哥，你怎麼能這麼說我！」說著便要追上去揍王城，「你站在，彆跑！」

王城見王池追來，一溜煙爬到樹上，王池爬不上去在樹下氣得直跺腳。王城繼續說：「不過就算他跑走了，我也會把他抓回來的。」

王池臉氣得通紅：「你還抓我呢，等我抓到你把你嘴撕爛！」

田埂上的風箏高高升起，王池坐在盧婷的肩頭，兩隻腳隨著她的腳步一下一下地搖晃，王城跑在他們前麵，斜陽晚照，晚風習習。

稻穀成熟的日子裡，王城和王池會幫著盧婷收稻穀。

盧婷和王相總是去山那頭的稻田裡勞作，門口的一小塊則交給王池和王城。

秋日的風中吹來稻米的芳香，金色的穗子一片連著一片。

王城拿著鐮刀在前麵割者稻穗，他和喜歡這種感覺，田埂像一行一行的詩，他覺得他像一名勇士，揮舞著手中的刀劍，收割著一波又一波小怪。

王池的力氣比不上王城，他總是跟在王城後麵，撿起那些冇有割乾淨的稻穗，並把王城放在田埂上的穗子抱到路邊的竹筐裡。

種稻穀的地相比於一般的菜地大了許多，這一來二去王池便冇了力氣「哥哥，你慢點，我跟不上了」

王城嘴上說好，手上卻冇有慢下來的意思：「你有什麼實力啊，這就不行了，讓你平常多鍛鍊吧，你看。」

「那是你，動作太快了」王池大口喘著粗氣說。

「真拿你冇辦法」割完一道梗，王城又回過頭來幫王池搬穗子。

王池興奮得說：「哥哥好厲害！」

王城也不謙虛：「那是，我說第二，都冇人敢說第一的。」

稻田中人們三三兩兩地配合著，收稻穀的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中，直到夕陽靠近山頭，大地上升起一道道炊煙，田野中的人們才從大地上長出來，回到各自家裡。

王城把鐮刀彆在腰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對王池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家。」

王池站起來走了幾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太累了，我走不動了。」

王城走過去蹲在他的麵前：「上來吧，哥哥揹你。」

「真的嗎」王池興奮地跳了起來，一下撲到王城背上，「哥哥真好！」

王城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地裡：「你不是冇力氣了嗎。」

王池嘿嘿地說道：「迴光返照，哥哥懂嗎。」

「好」王城答到，「那抓緊嘍，哥哥要出發啦。」

王池摟著他的脖子，緊緊地貼在他的背上：「飛嘍。」

金色的晚風帶來時間的種子，一顆小小的芽兒在心中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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