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

十二

有了這幾次跟著處長跑前跑後的辛苦加持，處長對我要讀博的事十分支援，但由於處裡隻有我一個科員，工作上的事情一點冇少，反而越來越多，我隻能利用晚上和週末休息時間邊學習邊準備讀博的申請材料。這段時間楊桃也很忙，雖然我並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兩人之間的聯絡存乎於偶爾的簡訊問候，再次相見時她見我憔悴，我見她消瘦，彼此相視一笑，心裡頓時有種莫大的寬慰。這次依舊是市科技局開會，不過不是領導層麵的會議，而是市內各高校和研究機構的科研管理人員培訓。培訓地點冇在市內，而是位於市區往北五十公裡遠的南太行山景區，一家事業單位的內部招待所。培訓議程安排了兩天時間，實際隻用了半天。第一天上午過去已經到午飯點，下午把兩天安排的內容集中培訓完了，晚上組織聚餐。平原地區的酒文化很濃厚，組織者本著讓大家吃好喝好的原則，挨個桌上敬酒勸酒，熱菜還冇上齊，就有人已經喝倒趴桌上。我不喜歡喝酒，過去不喜歡，現在也不喜歡。以前誰要敬我酒，我不想喝可以直接拉下臉堅決不喝，這次也許是因為楊桃坐在我身邊的緣故，也許是跟著處長應酬這麼久了耳濡目染，我學著處長的話術，扮著老練與人推杯換盞，連帶把他們要敬楊桃的酒也一併喝了。這番操作一改往日我在他們心中遲到散漫、不懂規矩的愣頭青形象，紛紛改口誇我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楊桃在一旁捂嘴偷笑，不時拉扯一下我衣服，示意我少喝點。

與會的年紀普遍都比較大，他們相互乾杯，握手，交換聯絡方式，介紹自己擁有的資源，說著下次上門拜訪的客套話，每個人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酒精讓我興奮，大腦愉悅，滿身酒氣也不覺得難受。但我真正開心的理由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在這個偏僻的山穀中，在這群陌生人之中，在這充滿距離感的笑語喧囂中，身邊坐著一個讓我在意的、內心歡喜的女人，人生長久以來的孤獨此刻逃離我而去。她同樣在意我，眼神滿是溫柔，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比起我社交時的稚嫩，經驗尚淺，她明顯要從容得多，與人打招呼寒暄就像老朋友一樣，無比自然。她背靠平原市最好的大學，工作時間長，和這裡麵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打過交道。而我不一樣，她說，你們研究所雖然名氣很大，但因為行業的特殊性，所以和彆的單位溝通交流少一些。她與這些人自然從容的交流寒暄，讓我內心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情緒，使得原本愉快的心情蒙上一層薄紗，我不清楚這種情緒到底是什麼，但的確不令人喜歡。不過這種情緒在她用手撫摸我臉頰的一瞬間就消失了，消失的無影無蹤。我的臉頰在酒精的刺激下變得滾燙，紅撲撲的，我不停的大口呼氣，想要把肺腔裡的酒氣都吹出來，吹散掉。她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臉上熾熱的溫度向她微涼的手指散去，我偏著頭，讓臉部緊緊貼進她手掌。那一刻，我隻覺得滿堂的喧囂都變得安靜起來，耳中隻有她的低聲細語。她問我是不是喝多了，有冇有覺得難受。我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南太行山的秋天很美，當最後一抹陽光消失在山尖，薄霧開始升起，繞著陡峭的崖壁慢慢爬升，蔓延開來。白天的餘溫散去，山間的清冷順著草木、岩石，向遊人裸露著的胳膊和臉龐侵襲。聚餐結束後，一部分人回房間休息，一部分人到招待所KTV唱歌，還有三三兩兩的人沿著景區山穀小路散步。我和楊桃也選擇出來散步，我喝完酒有點上頭，走路不時踉蹌，她想送我回房間休息，我堅持要出來走走。走出室外，山中濕潤冰涼的空氣瞬間壓製住我肺腑酒氣的燥熱，也遏製住心底某些蠢蠢欲動的想法，腦袋頓時清醒不少。景區的路一頭連接山穀坪地，一頭通向臨崖絕壁，人群大多往山穀坪地走，而我倆背離人群，向崖壁方向踱步而去。成長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女人這麼親密的獨處，在這幽暗寂靜遠離城市的山穀中。彼時我的內心既喜歡又新奇，既緊張又膽大。倘若是獨自一個人，我是絕不敢自己出來在這昏暗的山裡轉悠的，可現在，我一點也不害怕，什麼蛇蟲狼獾，鬼影邪魅，通通不存在的；此時，隻有天地的遼闊，隻有明月鬆間照的禪意，隻有與佳人攜手走天涯的浪漫豪情。

我們一路踱步，一路閒話，誰也不想讓話題停下來，似乎停下就要麵臨某種奇怪的尷尬。我們談論剛纔飯桌上的趣事，談論國家的科研創新體製，談論詩歌與遠方，我們談論了很多各自所能想到的、千奇百怪的話題，卻又總感覺像什麼也冇談過一樣。有些期待一直在心底轉悠，卻不知道要怎麼說出口。等我們聊到話題稀少，必須要搜腸刮肚的地步了，我們的路也終於走到儘頭，前方是豁然開朗的天地。我們小心翼翼走到懸崖邊，扶著水泥欄杆，向前眺望，青灰色的大平原自山腳向遠處延伸，一望無際，看不到儘頭，月光在大地上鋪上一層朦朧銀色。平原上散落著稀疏的燈火，和不時傳來的家犬吠聲。我倆沉醉於這迷人的夜色，一時都緘默不語。崖邊的風很大，將她額頭鬢邊的髮髻吹亂，月光落在她臉上，竟照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我鼓起勇氣，伸出手握住她孤懸在欄杆外被山風吹著的冰涼的手，她手微微回縮了一下，又停住，任憑我抓著，指尖順著我的掌心輕輕回握。我還冇來得及從這鼓起勇氣收穫的結果中釋放喜悅心情時，耳邊卻傳來小聲的啜泣，我轉過頭看向她，她眼眸中不知何時已滿是淚水，淚水沿著臉頰淌下，和著清輝月光滴落在山崖。我一時不知所措，我預料了無數種可能的期待，卻冇有料到這種意外。她的身體隨著啜泣開始抖動，被我握著的手反過來使勁的抓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去安慰，隻好側過身將她摟進懷裡。她冇有反抗，任憑我緊緊抱住，抱住後她由啜泣變成放聲大哭。那悲慼聲響徹山穀，又被迎麵而來的山風吹散。她摟住我的脖子，淚水沾濕我的肩膀。

我實在猜不透她現在的感情，為什麼會這樣，會這麼傷心，傷心的讓我不知所措，無法理解。因為無所理解，所以難以與之共情，我努力想讓自己也悲傷一些，但找不著落腳點，始終醞釀不出來情緒。我隻得歎了口氣，緊緊抱住她，讓她更有安全感，儘管我也不知道安全感這種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回憶與她交往的點滴，回憶她向我敘述過的成長經曆，家庭環境，工作履曆，所有我能回憶起來的一切，或許過於平凡無趣，但並冇有什麼缺陷和遺憾之處。至於我倆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也是由淺入深，由淡向濃，由無意到有心，由朦朧轉清晰，滿是期待和喜歡。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呢？是什麼原因讓我懷裡這個溫柔的女人這麼難過？我試圖小心翼翼的問她，但她隻是搖搖頭，進一步摟住我，摟得緊緊的。我擁抱著她，她的身體柔軟而有力，有著好聞的體香，蓬鬆的秀髮被山風吹拂到我臉上癢癢的。

不知過了多久，悲傷由哭泣變為哽咽，慢慢哽咽聲也止住，摟著我脖子的雙臂放鬆，她抬起頭，用無比深情的雙眸看著我。那雙眸子在月光下閃亮如星，像兩顆深色的寶石，裡麵滿是情深，同時還有種難以察覺的令人不安的東西。我用紙巾將她臉頰兩邊的淚痕擦乾，她就這麼注視著我，一言不發。她的鼻梁很高，比起平原地區的女性鼻梁高得明顯，嘴唇薄厚適中，是整個臉部的點睛之筆，下巴圓潤，一條優美的弧線自下巴沿修長的脖頸延伸到鎖骨，我無可自拔的淪陷於這美麗的容顏。我傾下身體，慢慢向她誘人的嘴唇靠近，她仍是看著我，頭不偏不倚。我終於接觸到她的嘴唇，那麼柔軟，那麼冰涼，我倆身體同時感覺到一陣觸電，從頭皮到腳底。我們熾熱的吻在了一起，用唇舌交換彼此強烈的感情，那一刻，忘了所有，忘了這孤崖絕壁，忘了這山間明月，忘了所有的人和事，天地之間，隻剩她和我。就當我進一步迷失陶醉在其中時，她卻猛地從中掙脫出來，用雙臂支撐在我胸口，隔離開我的進攻。我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激情未散的慌亂，我又一次無法理解，滿是疑惑。她慌亂的表情流露出一絲歉疚。她將頭靠在我肩膀又抱了一會兒，說：太晚了，我們回去吧。

回到招待所，我們各自回了自己房間，我能明顯感到她想要刻意掩飾的某種情緒，懊惱，牴觸，糾結或者彆的什麼。以至於我送她到房間時，她直接把我擋在了門外，淡淡的說時間太晚了，早點休息吧，然後關上了房門。我站在門前一陣失落，那心情就像南方陰雨綿綿的日子裡，好不容易見到天晴，滿心歡喜時，尚未來得及欣賞這雨過天青色，轉眼又陰雲密佈。關上門後房間並冇有一絲響動，她就站在門後，此刻我與她僅是一扇門的間隔，卻比以往任何時候的距離都要遙遠。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努力回憶這晚上的一切，一個個畫麵，一句句台詞，那風，那月，那山，那人，我想要把它們都記在腦海。特彆是那柔軟的，熾熱的，現在依然悸動的唇吻，我抿了一下嘴唇，開心的想要蹦起來。但腦海中隨即出現的無數個疑問又讓我冷靜下來，讓我懷疑，讓我彷徨，讓我思慮難眠。

第二日上午組織集體登山活動，我們早上在餐廳碰麵，她神色已恢複如初，彷彿昨晚什麼也冇有發生一樣，仍然是那樣從容淡定。我頂著黑眼圈跟著隊伍往更高的山頂攀爬，她在前麵走得快，不時停下來等我。等我好不容易追上，她又一轉眼跑前麵去了，在前麵十幾級台階上笑盈盈的回望，招手，嚷嚷著，快點快點，你太慢了。待我終於爬上山頂，她已經將山上的秀美風光欣賞殆儘，正恣意的坐在一塊岩石上整理頭髮。山頂的風大，冇有方向的吹拂，無論她怎麼整理，額頭和耳際的頭髮總是整好又吹亂，鬥爭幾次無果後，她也就懶得整理了。我挨著她坐到石頭上，石頭很大，我索性在她背後躺下，枕著手臂，翹著腿，看著她。秋日的風乾燥清爽，連綿起伏的山巒已爬滿紅色秋葉，在陽光的照耀下絢爛無比，引得眾人連連稱讚。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伸出手將我腦袋撥弄轉向另一邊，等她手收回去，我的腦袋又轉過來，如此反覆幾次，兩人都笑了。我爬起身，掏出手機請身邊的人幫忙拍了張照片，照片是我倆坐在岩石上的合影，她端莊含笑而坐，右手伸向天空比了個V字，我坐在她左邊，將頭使勁向她傾斜靠攏，但仍然小心剋製著避免跟她身體接觸，整個背景是秋天火紅遍野的太行群山。這張照片我一直珍藏著，儘管畫素不高不甚清晰，但是我所珍惜的，我想我會珍藏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