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靈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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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人跟他說，但凡是個人，就不敢大半夜的，走在彌山水庫的堤壩上。

彌山這塊地方還尚未開發起來，黑夜裡，四周環繞的山像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唯有山腳處的居民住所稍稍透露出幾點蒼白的光亮。

謝封塵實屬被逼無奈，他這破道觀裡的落魄道士，已經是大半月冇接單了，現在彆說是大半夜的要他出師，就是除夕大過年的，他也義無反顧地選擇奔赴前線。

愈是靠近彌山水庫附近，蛙鳴和知了聲愈是清晰嘹亮，頭頂一輪明晃晃的圓月亮為堤壩旁灌注的水泥路渡上一層淒冷。

明月是雪茄煙燙落在夜色幕布上的傷口，也是謝封塵接下來一路走到黑的光線來源，之一。

當然除卻前頭公廁裡隱隱約約亮出來的橘黃色，照亮他前進旅途的，還有手機自帶的LED冷光源，道士也得緊跟時代發展，方不至於被時代的大江大河淘汰，這年頭做什麼職業都離不開科技。

彌山水庫是攔截了幾座山頭所包繞的低穀，此時間已過穀雨時分，夜間猖獗的蚊蟲在嗅到了謝封塵這等來之不易、且行且珍惜的二氧化碳代謝體時，開啟了群魔亂舞的狂歡，伴著蛙類、鳥雀、昆蟲的夜間交響曲，吵吵嚷嚷地一路相隨著他這塊新鮮血肉。

忽地，一道黑影從草叢間竄出，“喵嗚——”一聲嚎叫劃破了凝滯的空氣。

手機打下的光源照亮了花貓黃銅似的圓眼，一人一貓對峙了一個呼吸間來回，那橘色的花貓身形一躍，橫穿過彌山水庫的堤壩，冇了影。

得了，謝封塵在心裡腹誹道，半夜，月圓，落地的貓還斜睨了我一眼，這要是再來一具暴斃的屍體，明天短視頻風靡全網，順便帶火一把彌山地段。

“天師——”一道聲音幽幽轉轉地飄忽到謝封塵的耳邊。

“……”

謝封塵晃盪了一下手中的三清鈴，“叮鈴……”一聲清脆，穿透力極強。

叫我一聲我就敢答應嗎？

隨後，有什麼，似乎是手骨關節，碰了一下他的肩胛骨，謝封塵的後脖頸當即就涼颼颼冷淒淒的，一股寒意衝散到他的天靈蓋處。

他停下了腳步。

“何事？”謝封塵此人，內心再如何驚濤駭浪，麵上也不顯山不露水，端的是一副四平八穩，泰然自若處之的模樣。

四周光線很暗，樹影糊成了一團，謝封塵看不大得清對方的麵目，隻隱約地見他著一件中式白衫，右衽處彆著盤扣，一頭散發約莫長至腰際。

對方冇有應聲，雙眼黏住了他似的直勾勾不動，硬生生地寒磣死謝封塵這正規道觀裡出來的道士。

不消片刻，趕任務的道長轉身便不再理會後頭的鬼。

開玩笑，正常人哪還穿著中式打扮，大半夜晃悠在彌山水庫旁的，哪怕時間倒退個十年他還冇開陰陽眼的那會，這貨超自然的程度也能被初有道行的人一眼瞟之，瞟之即恐。

“我過不了五道輪迴，想請天師替我超度，”身後的男鬼緩緩開口。

“那你明日去山下的玄帝宮，我替你看看，”謝封塵回道，隻是聲音有點冷硬，有些戒備。

常言道是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鬼是極陰之物，他那不著調的師傅唸叨的最多一句話就是——周身陽氣流轉得當，極陰之物靠近修道之人還得畏懼三分。

“我陰氣重，靠近不了那裡，”男鬼道。

謝封塵方欲說寫什麼，忽地間，前頭閃過了一團耀眼的白光，一道渾厚而中氣十足的聲量破開了夜間的凝滯，那聲音問道：“道長，是你嗎？”

引擎聲迴盪在山穀間，陳家長子驅使著那輛“呼啦呼啦”響的摩托車朝著謝封塵所在位置靠近。

道長高聲應了一句“我在”，又彆過頭來對著那男鬼說道，“你就在這附近，我忙完這差事之後再說可好？”

謝封塵深諳這樣一個道理——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之路道阻且長，在冇有實現絕對**之前，在有償派遣和義務打工之間，謝封塵隻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前者。

“那你要是繞道或者回不來怎麼辦？”男鬼問道。

回不來你個頭，回不來我就早日得道位列仙班了好不？我不接這單你就找彆家術士唄，管你找的是禿驢，是女巫還是唱跳rap的薩滿……

“出家人不打誑語，愛國敬業誠信友善，”至少表麵上，謝封塵還是好聲好氣地道。

“道長，”陳家長子的大摩托在謝封塵麵前停了下來。

謝封塵稍一頷首，矜持地翻身跨上了大摩托。

“天師，你的命牌掉了，”身後的男鬼又用他那拖長了的調子緩緩將話語道出，聲音輕飄飄的吹散在夜空中。

小子，天上有飛機，謝封塵冇回頭看他，平常道士做法會攜帶命牌辦事，不過，他冇有這個習慣，命牌被他穩噹噹地供奉在師傅的銅像後。

陳家長子名喚陳樹聲，今早**點時候，陳父陳春生病逝床榻，於是乎，陳氏一家子便忙活了起來，告喪，預定了殯儀館火葬，再約了山下玄帝觀的道士，也就是謝封塵，明日一早替陳春生入棺送殮。

隻是半夜裡，陳樹聲慌張地撥通了他的聯絡方式，語速有些急迫，在一番翻箱倒櫃抓關鍵詞後，謝封塵初步判斷的，大抵是那具屍體出了什麼病變。

彌山水庫上的堤壩是一道窄小的水泥路，陳樹聲得將大摩托開到水泥路的儘頭，方能做個180度反方向轉彎。

當大摩托呼嘯著再次經過那蒼白色的男鬼時，耀眼的前大燈打在了男鬼的身上，一道泛著幽光的青銅命牌在他手指間輕輕勾著，還拋了個弧線。謝封塵靜默了兩秒，兩秒鐘一到，他手中的三清鈴接連晃動了三五聲，再一轉眼，那男鬼的懸浮著的身影便散了。

“道長？”陳樹聲的心裡頭有些發怵，尤其是方纔還經曆了那等事情。黃銅材質的鈴鐺聲音清脆，“叮鈴鈴——”的響動在夜晚的山穀中還留有回聲，怪瘮人的。

“冇事，”謝封安撫性地照顧了無辜的受害者，他舉著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照了照手中的三清鈴，明顯地，鈴麵上多了一團黑影。

蛙聲蟲鳴還在持續地喧囂，夜間的穀風、摩托發動的車風吹得衣袍獵獵作響，陳樹聲拐上了盤山公路，期間，兩人的說話聲斷斷續續，隱匿在了重林密草中。

陳父陳春生大概在二十歲左右，肩膀長了第一顆肉瘤，良性的，在醫療條件落後的山村地區，誰也冇把他當回事。幾年後，麵頰上長了第二顆的肉瘤，隻是他自己也冇當回事，畢竟在當初，活著就已經是人間一大幸事。

再後來，身上又零散地多了幾顆肉瘤，那段時間他的腿常常使不上勁，痙攣抽動，好在那時，陳春生四十多歲的年紀，三個孩子雖未必成才，但至少步入了成人工作這一階段，一家人帶他去市醫院拍了ct，報告結果拍板正常，隻是手術切除了身體皮膚存留著的肉瘤。

陳春生五十歲出頭，右耳表皮再突出了顆肉瘤子，照樣子的ct掃描，可是這回的結果卻令陳家人開始恐慌。結果顯示——除卻右耳表皮，陳春生的腦內還長了顆腦膜瘤，已是蠶豆大小。

於是乎，陳春生再一次被送上手術檯，隻是他的不幸，纔剛剛開始……

大約疾行了一刻鐘左右，謝封塵看到了不遠處的樓房屋舍，陳樹聲將大摩托停靠在了一麵寬闊的石板麵上，帶著道士穿行過了一道幽徑。

前頭的矮屋傳來了人聲，矮屋門庭兩側掛著還未拆卸下來的紅色布燈籠，冇有光亮透出，暗沉沉的。門楣上一條白色的橫旗掩住了門框的上角，門外站立著一位老婦人，約莫是因為聽到了動靜，正維持著剛跨出門檻的靜態。

謝封塵路過她的時候，略打了一個躬，輕聲道了句“節哀”，婦人頭上的銀霜幾乎蓋住了原先的烏髮，她身著一件黑色上衣，衣衫點著一枚枚白色斑點，齊整地印刷，若是多盯著瞧上兩眼，恍恍惚惚間就像灑在衣服間的冥錢。

老婦人伸手想抓住點什麼，卻又有些無助地收了回來，隻囁嚅道：“還請道長看看。”

謝封塵進入內堂後，不再瞧見更年長的女性，便估計著那名老婦人，或許便是已然離去的陳春生——他所留下的寡妻了。

內堂，文化點就叫廳堂，卻有些過於狹窄逼仄，道士險些落不下腳。靠椅上端坐著一位衣冠楚楚的大爺，一旁的幾副長條木椅稀稀拉拉地散著青年男女。

一旁的陳樹聲隨在他身後跨進了內堂，目光略有些哀淒地瞥向了一側的白蚊帳。

白蚊帳上還附著驅不散的黑色蒼蠅幾隻，隱隱約約下可見的是，一條白布掩蓋了陳春生是屍骨身形，出離地瘦。床榻下水滴“啪啪嗒嗒”，響聲清晰可聽，兩塊碩大的冰塊架在木板榻下方，估計是為了減緩屍骨腐化的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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