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風穀

-

苓風穀，延佑時古墓所化，葬苓風公主，兩百年殺人數萬，無人過穀。

—《括地異聞誌》古人記

在世人眼中，苓風穀是一處凶地。這裡寸草不生，陰風繚繞，常有淒厲怪嚎。

我和臣子們在穀中修煉兩百年，常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暈，或被隨時出現的毒瘴毒倒。

好在我們是妖，倒下前最多喊嚎幾聲。而其他妄想入穀的人卻無一例外的被砸死、被毒死，一命嗚呼後成了我們的口糧。

頭一百年，口糧種類齊全，道士、巫師、浪人、刺客源源不絕，來了一波還有一波。我和臣子們吃得紅光滿麵。

後一百年，口糧越來越少，他們放火燒穀，被穀火燒死。泄洪淹穀，被穀水淹死。我和臣子們邊吃邊吐，卻又不得不吃。燒焦味苦，淹死味臭，穀中卻冇有其它糧食可食。

在眾多臣子中，我最忠心的臣子一名熒惑，精緻伶俐童男模樣；另一名守心，冰雪可愛童女模樣。皆為苓風公主死前血淚所化，生於延佑十五年二月乙醜，華炎百國瘟疫橫行之時。二童生性頑劣，好捉弄人，更好當山野精怪爹孃。

二童二百年裡撿了二百山野精怪作兒女，個賽個的相貌醜陋，個賽個的好吃懶做。兒女們從不修煉，隻整日在穀中晃盪撿食。好在個個都有孝心，最近幾十年日子艱難，口糧稀缺。他們便是餓得麵色枯黃，撿到了什麼卻也忍著不吃，齊心協力抬到苓風觀中等我分食。

我時常餓著肚子，把口糧都分給他們。兒女們一人一口小心翼翼吃著，生怕吃完這口就再也冇了下一口。

七醜愁眉苦臉地盯著手中焦黑的口糧，這是五年來的第一口，下一口不知又要等多少年。他原是這裡舔舔那裡嗅嗅小口吃著，餘光撇見我盯著口糧冒著綠光的眼睛，嚇得連忙塞進嘴裡囫圇吞下，掐著喉問：“穀主怎麼不吃？”

我麵色一僵，揮揮衣袖，又笑得風流俊雅：“穀主是修仙之人，食的是天地靈氣，纔不吃這些被穀火燒焦的醜八怪。”

年紀最小但長得最醜的二百醜說：“可我昨晚看到你在後山溪邊餓得啃樹皮，一邊啃一邊哀嚎‘餓死咯，賊老天要餓死咯’—”

我嗷嗚一口咬他臉上，於是輪到他哀嚎：“哎喲，暴君餓瘋咯，連最醜的妖都吃咯！”

熒惑麵無表情扯我腿，“穀主鬆口，二百醜不能吃。”

守心嚎啕大哭拔我頭，“穀主，二百醜剛來不懂規矩，他不知您殘暴狡詐好麵子，更不知您最恨裝酷時被人戳破，您就饒了他吧。”

我喉頭一哽，覺得有點道理，就鬆了口，對二百醜藹然笑道：“孩子，以後要注意。”

二百醜捂臉崩潰咆哮：“可惡的暴君！”

我在自家的山穀裡修行了兩百年，加上熒惑守心共養了二百零二臣子，雖說穀是惡穀，妖是窮妖，但走出去拜山頭時還是有幾分麵子。便是五山四穀的妖王們在我騰雲而去後轉身就嘲笑我，我也不在意。體麵上略略過得去就行，如此再見麵時也能互相行禮說上幾句好話。

這些年苓風穀裡的饑荒愈發嚴重，穀中長久無糧。小的幾個把穀裡穀外鬨得雞犬不寧，日日都有妖來觀中找我告狀，我被鬨得頭疼不已，卻打不得罵不得，稍一動手熒惑守心這兩護仔的爹孃就跟著鬨離家出走，實在難以管教。思索過後，我給燧火山君寫了拜帖。兩百年前從宮中帶來的錢財所剩無幾，我點整一番，乾脆全拿去人間換了禮物，領著兩百歪瓜裂棗轟轟烈烈去燧火山了。

燧火山君遠遠的站在山頭上，百年不見愈發仙風道骨，一席白衣隨山風飄蕩，雞爪上套滿金銀珠寶，我和孩子們趴在雲頭往下看，很被他的風采折服。

十五醜難掩激動地一腳把我從雲頭踹下，正好摔在燧火山君身前，砸出個大洞。

我心中把十五醜殺了千千萬萬遍，然而家醜不能外揚，外人麵前自家人起內訌可不好看。隻得隱忍著從洞裡爬出，若無其事笑道：“燧火山君真是又帥又年輕又富有啊。”

燧火山君掃了眼我身上的爛衫，拱手回禮：“苓風穀主亦是風采不減當年。”

又互相吹捧幾句，我說明瞭來意。燧火山君聽完卻是嚇得一口火噴我臉上，燒光了我的眉毛，“你要他們跟我修仙？”

他雞爪顫抖指向我身後的歪瓜裂棗，其上珠寶呤呤作響，在陽光下發出富裕的光芒。我看直了眼。他卻被歪瓜裂棗們醜到閉上了眼，深吸口氣：“穀主莫開玩笑，這些小妖都無仙根，如何修仙。”

這就是歧視了，不過我也不怪他目光短淺。畢竟我當初也是生來無仙根，族裡長輩因此將我驅逐，任我在塵世流浪，自家人尚且如此，何況外人呢？

他又道：“何況他們都是你的臣子，豈可侍奉二主？”

歪瓜裂棗們焦急不已，生怕不能搭上這潑天的富貴。

七醜道：“可以。”

十五醜道：“怎麼不可以。”

二百醜道：“當然可以，必須可以。”

他們急不可奈易主的嘴臉，要我悲憤，要我心碎。帶他們來之前，我原本設想的畫麵是—

眾妖齊刷刷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仰望著我孤傲無情的背影，悲傷流淚道：‘穀主彆丟下我們，穀主是最偉大、最英明的穀主，冇有穀主我們可怎麼活啊，我們就算餓死窮死也要跟著穀主，穀主彆走！’

我則麵帶悲壯、金色的光芒照在臉上，想必無比高尚：‘忘了我吧，你們會有更好的主子。’

而現在—

我抹了把臉上的灰，對燧火山君道麵無表情道：“都是逆臣，煮了炸了烤了吃都行。”

燧火山君半響冇有說話，噎住了一般。許久後，他看著我，歎了口氣：“你分明是五山四穀裡仙根最厚重的大妖，即便不修行，隻需平日多做善事，假以時日，也必可成仙，屆時自然能帶著他們一同飛昇，何必求到我身上。”

燧火山君能以火雞之身修成一山之王，眼見要不了幾年就要飛昇，格局自然很大。即便我生來註定是他的天敵，剛來苓風穀時甚至把化作原型前來拜訪的他扒光毛串在火架上。他卻從未計較過往，真心實意希望我好。

我感動不已，正欲抹淚。他又苦口婆心勸道：“彆再守著觀中的半粒菩提了，這至惡之物兩百年裡給你招了數不清的殺生業障。苓風穀陰暗蠻荒，隻長毒草異花，毫無靈氣可納，你何不帶著家臣另換一處清山美穀修煉。”

就像劍客出門在外必須要有劍，皇帝繼位必須要有傳國玉璽，台上唱戲的戲子必須要有戲具。華炎百國仙妖人鬼齊全，無論高低貴賤，要想混出點名號，總得有副伴身立命的行頭。我們五山四穀的妖王自然也有一身行頭。

燧火山君的行頭是一頂鍊金盆，火淬可生金，因此他以富濟四方為名。

情花穀主的行頭是滿穀情花，無情之人聞之可生情根，男子踩之可腹生胎花產子，因此以給癡男怨女做媒為名。

而我的行頭自然就是這半粒菩提，高不成低不就，卻引世人覬覦，兩百年來爭奪不休。

為何說高不成低不就？

因為菩提乃世間至純、至誠、至善、至聖之人死後所化。活人食之可長生不死。

而半粒菩提則反之，乃世間至邪、至偽、至毒、至惡之人死後所化。死人口含可化厲鬼修行。

凡人汲汲營生，無錢可活，無情可活，壽終則煙消雲散。

這兩百年來諸國戰亂不斷，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今日你兵謀伐世統一北海引萬民臣服，明日他驅鬼王屠戮一國惹世人畏懼。名王將相功成名就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也在登上那萬人之位後渴望壽與天齊。

便是長生不可求，死後做厲鬼也算另一種活著。

菩提萬金不可買，至情不可求。如今世上唯一可知尚存的也隻有苓風觀中的半粒菩提。

這半粒菩提乃兩百年前岺風公主死後所化，封存於苓風穀內苓風公主觀中，兩百年不見天日。

它給我帶來了許多口糧，雖說最近幾十年覬覦半粒菩提的口糧少了，可風雨總會過去，好日子總會降臨。我們一家老小可都指望著靠這個過活，如今隻是暫時養活不起才送孩兒們來燧火山君這避避難，等日子好了還是要把他們接回去的。哪兒有一怒之下把吃飯的東西丟了的道理。

我納悶了，“這可是我吃飯的傢夥，冇了它我吃什麼，火雞嗎？”

說著不自覺也有些心動，年少時我曾在有雎山中流浪，山中百姓唯愛火雞，而我唯愛偷火雞。

燧火山君這東道主可真不地道，客從遠方來，對吧，怎麼也得燒幾隻火雞迎接我一下。我雖資質愚笨不愛讀書，可也知道書裡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燧火山君身為火雞之王，這世上肯定冇有人比他更知道火雞怎麼做纔好吃，但是他卻不願意同我分享，真不夠意思。

想到這，再看他的目光就忍不住帶上了責怪和怨懟。燧火山君可能也覺得羞愧，麵龐通紅，頭上五顏六色的羽冠都豎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噴出火來，我看著他額角浮起的青筋，連忙後退了一步。

七醜拽了拽我的爛衫，言簡意賅：“穀主，閉嘴。”

好吧，閉嘴就閉嘴。英明神武的穀主是要接納下屬的建議的，這樣纔會令下屬心悅誠服。

我負手仰望蒼天。

燧火山君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應是調整好了心情，嚴肅道：“你素日待在穀中不聞世事，可知華炎百國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掏了掏耳朵，洗耳恭聽。

他道：“中原有雎國出了位天策將軍，姓秦，單字名銘。雖是騎奴之子，卻伴七殺而生，是百年不遇的悍將。短短五年統一華炎十三國，使有雎與妘檀併爲中原犄角。”

我點點頭，確是悍將。

華炎百國有數不清的泥丸小國，數百年傾軋吞併，分崩離析。屹立不倒的大國唯有妘檀。

小國之間撕心裂肺掐脖子乾架，到了妘檀麵前也隻能是唯唯諾諾的膽怯小孩，後者翻手抬腳即可將前者隨意覆滅。

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雎的國力曾與妘檀一樣強盛。但兩百年前有雎與妘檀大戰戰敗，自此國土淪失，百姓淪喪。有雎淪為中原一彈丸小國，國力衰微，他國相欺，再無翻身之力。

這秦銘將軍能以小勝大，短短幾年就在妘檀的窺防下吞併其餘小國，重振有雎國威，不隻是悍將，更是智勇雙全，運籌帷幄。

不過這都與我無關。

“有雎國曆太興十一年，繁星落地四星彙聚，天象預示四海歸一,四方和合，天下將迎太平。秦銘攻拔五國大勝歸朝，懷帝大喜，聽聞將軍好美人，而長公主久居深宮，平日隻與書籍為伴，素有美名，遂賜婚二人。將軍與公主婚後相敬如賓，公主雖無子，將軍卻不改初心執守一人，百國萬民傳為佳話。一月前公主頑疾發作，吐血昏迷，短短數日，竟藥石罔效，眼看命將亡絕。秦銘不願與公主陰陽永隔，舉國之力求取菩提。隻怕要不了多久，苓風穀腳下又會齊聚天下能人異士。我觀你命格凶險，若是此後幾年再造殺業，必遭天雷火殜灰飛煙滅。還是儘早帶著家臣們離開苓風穀為好。”

我瞪大了眼，全身都在顫抖。燧火山君以為我是恐懼，安慰道：“若暫時找不到地方可去，你可與家臣們先來我這。待找到合適的地方後再—”

我回過神來，手舞足蹈十分開心：“好日子終於來了，這下又有數不清的口糧咯，哈哈！”

燧火山君哽住，表情難看如同被人強塞了滿口糞便，他終於無法忍耐，狠狠揮袖將我送上天。我在雲端翻滾著，耳邊傳來他的冷笑：“你既想死，就自己滾回苓風穀裡早死早超生。隻你這二百家臣無辜，今後他們就是我的臣子，是燧火山的精怪，與你再無乾係！”

我狼狽翻滾著，不忘道謝：“多謝火雞君收留！”

底下傳來怒吼：“滾！不許叫我火雞君！”，又是狠狠一揮，直直將我送回苓風穀。

我似陀螺一樣墜落，直直砸進苓風觀中，揚起一片塵土，一片混沌間隻有一雙邪惡的眼睛自上而下俯視著我。

那是苓風公主的雕像，世人說她生前作惡多端，屠戮萬民，於是把她刻得尖嘴獠牙，邪眼惡瞳。

我對上她的眼睛，沉默片刻，也衝她呲牙咧嘴地笑：“差點忘了，你還欠我一筆賬，怎能容你又如此輕易的死了。”

我翻翻撿撿找了許久，終於在雕像下的暗格裡找到了一張老得快蝕掉的文契。

抖落其上厚灰，緩緩打開，正是兩百年前有雎太宗皇帝親自蓋章的《延祐十五年奴婢買賣文書》。

上書—

有雎長公主薑氏如穀，兩百年，為孟苓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