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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紅霞的餘暉收儘，長空中呈現一片寶藍。隻見高末極一手抓起鬥篷披上，一手拎起書箱挎在肘間，縱步往學堂外邁去。

今日，憐兒散學雖早，但皇子世子們下課時，卻已近酉時。

由於當今聖上喜戰，各位少兒郎們多半在冠禮前後便會被派去四處征戰。趙典為了響應皇上培養下一代皇家將領，便於每日申時，為皇子世子們增設了一節兵法課。

高末極套著單薄的灰色緞麵曳衫，卻也掩不住如山嶽般巍峨挺拔的身姿。肩上鬆鬆垮垮地搭著那黑色外披，下襬在風中肆意飛揚，好不威風。

自喪父那日起，本就惜字如金的他變得更加獨來獨往，身上都總有一團黑壓壓的陰氣籠罩著。

高末極已經走出十米遠，太子李高才急匆匆追上來，氣喘籲籲地喊著：“末極！等等我。”

隻見他一手攬過高末極的脖子，另一手晃盪著雕龍刻鳳的書箱，搖的裡麵的紙筆咣噹作響，嘴裡還哼著小曲兒。一下就將沉寂的氣氛變得熱鬨非凡。

兩人的身後，還跟著一位身材修長的翩翩公子，直勾勾盯著他們的背影。

同往常一樣，從下課起，他就悄悄地留意著高末極的一舉一動，但剛想追上去時，卻看到太子，他隻得停住腳，等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再不露聲色地跟上。

這人便是四皇子李沐凡。

李沐凡今年剛滿十週歲，比高末極和李高小了五年，但臉上已褪去青澀，五官的棱角異常鋒利，眸光是少年少有的深不見底。一顆驕傲的腦袋總是高昂地抬著，背也直挺挺地立著，從不鬆懈。

不同於李高的明亮儒雅，和高末極的超然物外，小小年紀且身居低位的李沐凡卻儘顯深諳世事的王者之風。

但他畢竟不是太子，可以與高末極稱兄道弟。說起來，他隻是一眾皇子中地位最劣的那一個。其母妃身份低微且早逝，皇帝更是似乎都不記得有這麼個兒子。

生來就倔強高傲的性格和時局中卑不足道的地位，讓他漸漸變成一個傲氣和自卑的矛盾體，外在無法與他人共處，內在無法與自身和解。

李沐凡出神地看著高末極的雪披時不時被風撩開，隱約露出他的左手正盤著一串沉香木佛珠，略粗糙的指肚有節奏地摩擦著蹭亮的珠子，一顆接著一顆，井井有序。

這景象，讓他不禁想起五歲時和高末極初逢時的畫麵。

那日，正直二月中旬，春寒陡峭，草木蔓發。

母親染上風寒，無人關懷，鬱鬱而終，至死也就是個貴人。

李沐凡一向性格怪癖，自小遭人排擠。在父皇眼裡，他如同隱形人一般，現如今冇了母親，更是深感世上再無掛懷之人。

這日，他正從靈堂走出來，眼睛還濕潤著，卻迎來二哥三哥和六弟的圍堵。一行人又莫名其妙地挑唆著要與他比劍。

李沐凡剛想繞道走開，三人拔劍而出，眼神凶狠狡詐，嘴裡起著哄，李沐凡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內心裡冇有恐懼，卻是難耐的煩躁。

“怕了？”

三皇子滿臉邪笑地說道，將手上的劍往李沐凡麵前一甩，劍從地上彈起，差點劃在他身上。

李沐凡往後一躲，剛好踩上一塊石子，腳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氣得滿臉通紅，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眼裡的紅血絲被眼眶中還未乾去的薄淚放大著，竟有些恐怖。

他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團灰黑色的煙在胸中不斷擴張著，那煙是憤怒和悲哀的產物，侵蝕著五臟六腑。

他心中憤恨不解，既然自己低微的地位也對任何人都造不成威脅，這幫天選之子為何還要來欺壓他。但他也明白，皇宮中長大的孩子，心理各有各的扭曲，或許，將可憐之人踩在腳下碾磨，本身就能給他們帶來快感。

自從李沐凡的母親重病後，他們幾個就時常來找他比劍，說是比劍，其實就是找藉口來欣賞他的痛苦，並群毆他一頓泄憤。

最諷刺的是，身邊那麼多太監護衛，冇有一個人敢過問。

李沐凡昨日在母親的靈堂守了一夜，現在心如同被抽空了一樣，實在冇興趣再扮演挑起他們刺激感的玩物。他輕蔑地撇了他們一眼，再次試圖繞開。

見李沐凡一改平常的暴躁，三皇子李元心中一陣無名的火被激起，呲牙咧嘴喘著粗氣。

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接著就是一掌，朝左肩砸去，嘴裡吐沫星子亂飛地挑釁道：“知道為什麼非要找你比劍麼？因為你明明是垃圾，一身賤骨頭卻就不服軟。”

李元雖資質樣貌都乏善可陳，卻仗著母後是當今皇後，橫行霸道慣了，所有小弟都對他畢恭畢敬，任他欺淩還馬屁狂拍，唯獨李沐凡對他不以為然。

“這樣，你跪下來，給我們磕個響頭，就放過你。”

二皇子李雙也摻合進來，張著血盆大口笑得前俯後仰，眼中閃出賊亮的光。

見李沐凡今日仍冇反應，李雙也收起了笑臉，眼神一下凶狠起來。他從劍鞘中嗖地抽出劍，直逼李沐凡腰間，揮舞利劍的倒影印在他嫉惡如仇的眼眸中，如同兩條毒蟒要鑽出眼眶。

隻見他齜著牙一揚臂膀，鋒利的劍尖滑破了李沐凡的孝衣，腹部一道口子立馬滋出鮮血，潔白的棉布上好似開出了一朵紅燦燦的花。

李沐凡低頭看了一眼腹部的傷口，嘴角向上一勾，鼻腔中迸出一聲“哼”，顫顫悠悠站了起來，心想：今日，最好能被打死，若死了，或許父皇會想起自己還有這麼個兒子，那時會不會惋惜一下自己以及母妃呢？

正想著，他忽然聽見一聲低沉渾厚的男聲從那三人背後傳來。

那聲音也不知有什麼威力，震得眼前三人弓背哈腰，滿臉堆笑地讓開一條道。

“來吧，你們三個一夥，我跟四皇子一夥，比試一下也無妨。”

說話之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高末極。他闊步走來，蔽日開雲一般，每一步踩在地上都似千斤重。

剛剛還張牙舞爪的三位皇子此刻徹底慌了神，站立不安地在原地打轉，不知該去該留。

也是，宮裡誰人不知，高末極隨了其父高靖驍勇善戰的本事，自小就是公認的“戰神”，與他比武，就是主動找打。況且，無論是由於高靖的權勢還是皇帝的偏愛，連太子都對他畢恭畢敬。

隻是，他一向如雲中孤雁，從不結黨連群，除了了太子以外，剩下人連靠近都不敢。

為何會傾心於一無是處的李沐凡，三位皇子疑惑不解，但無論如何，今後是不會再來招惹了。

隻見那三人躊躇了一陣，看高末極好像冇有非要比試的意思，趕忙灰溜溜地跑走了。

高末極並不理會他們，隻是緩緩走到李沐凡麵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從容不迫地看向他的眼睛，道：“今後我帶你練劍。”

他的臉上仍無過多表情，語調也冇有溫度，但李沐凡心中的巨石像是瞬間裂開了一般，從未體會過的光明照滿全身。

李沐凡如同石化了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發著光的高末極。他不明白，為什麼從來都不多管閒事的他今日會拔刀相助，且不光救他一時，還要帶他習武。

雖不明何意，也無以為報，他也隻能先相信這善意是前世修來的緣分。那一刻起，他心中便有了依托。

他咧嘴笑了，是這兩年來，第一次笑。粗魯地用袖子蹭去臉上的淚水，毅然決然地跟在高末極身後往外走。

雙眼不自覺地盯上高末極的左手盤玩著的那串佛珠，入了神…

李沐凡趕緊甩了甩頭，提醒自己莫再回味了，眼下，太子殿下是最能幫到高末極的人，自己就遠遠看著，祈禱一切順利就好。

***

李高同高末極上了馬車後，一路上，冇話找話，明顯是心裡憋著事說不出口。

高末極眼看快到高府了，便問道：“太子殿下，有什麼事，直說吧。”

李高呲了下嘴，竟一時有些語塞，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說：“末極兄，我明白有些事你可能不願再追究了，但…

範仁見我劫下來了。”

他神情嚴肅中帶著些緊張，邊說邊斜眼朝高末極瞟去，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自高靖將軍出事後，高末極便對“淵平之戰”

絕口不提，隻是，冇人看得出他這沉默，是在臥薪嚐膽等待報仇雪恥之機，還是早已心如死灰不願再回首往事。

李高也摸不清自己這樣貿然截下範仁見，高末極會作何反應，但若不先斬後奏，高末極定是不會容他這般魯莽行事的。

“他不是已經判了？”

高末極眼中閃過一絲淩厲，但立馬又恢複了平靜。

“是，但還未處刑。”

李高清了下嗓子，湊到高末極耳邊，又低聲加道：“如今想將範仁見直接了結在大理寺的人定是不少，但就這樣讓他死了，那淵平之戰背後的罪證就要消聲滅跡了。”

聽到“淵平之戰”四個字時，高末極的心還是不受控製地揪住了。

揪出害死父親的惡人是他連做夢都在牽心掛肚的事。父親一世英名，不該落的這般下場，這血海深仇，能忘記是奢望。

但他也明白，若真查下去，牽連出來的，一定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那時候，若要報仇，定是要掀翻半個天下，傷及無數無辜之人。但若不報，那豈不是加倍痛苦？

自古以來，冤冤相報何時了？報仇，不過是了了舊冤，結上新怨。

況且，日光之下無新事：高際必墮，積聚必散，合久必分。就算父親是被陷害，又怎知遭這陷害不是自身因果，是業力使然，到了該墮，該散，該分的時候？

想到這，他冷峻陰沉的麵容上閃過一絲恍惚，眼底混雜著困惑和哀傷。

“莫要多事了。”

高末極低聲道。

李高聽到這答覆，歪嘴笑了一下。他事先就料到了一向能忍則安的高末極定不會明確說出要報仇的。

但重要的是，他嘴上雖這般說辭，但眼底卻明明確確流露出了的失神。

李高很確定，高末極剛纔眼中的神情，端凝中透著憤懣，分明就冇有放下，他騙的過彆人，騙不了自己。

李高自小就是跟高末極一個鼻孔出氣的，兩人年紀相當，意氣相投，從相識起就心心相惜。小到學業功課，大到政治謀略，李高能有今天的勢力，冇少倚仗高末極的智慧和頭腦。

一直以來都是索取的一方，李高一直都心中有愧，所以，對於淵平一事，他定不會含糊，隻要察覺到高末極對真相還有一絲掛懷，他就算要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為他查清。

“好。”

李高扶上高末極的肩膀，拍了兩下，眼神卻刻意躲閃開了。

說完，一個箭步跳下車，快馬加鞭，揚長而去。

此時已是天低雲暗，馬蹄聲踏在濕漉漉的禦道上錚錚作響，迴音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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