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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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升夜沉，在與父母戰爭中大獲全勝的白姝躺在床上學空調呼吸。

明日，她就得告彆這個25度的朋友，獨自一人前往烏椿鎮療愈——帶著那張薄透光的確診單，還有早已打理好的白色十六寸行李箱。

白姝雙手伸直，逆光看確診單上的文字，“選擇性失憶症”。

還是不可思議，如夢似幻。

一張紙的職能，沉重得她有點兒新奇，又有點兒喘不過氣。

成長到十八歲，除了一個連續的生長的噩夢之外，她冇覺得自己哪兒與常人不同，黃雪薑甚至說她實在是個少有的正常人。

短短一日，她就從正常人變成了精神病患者。

不過，從數年做同一個噩夢來看，她或許早已脫離正常人的範疇了。

父母還在門外的客廳裡爭執，聲音噓噓碎碎像老鼠在挪米，翻來覆去就那點——要不要陪她去烏椿鎮尋找記憶。

家庭中，父母天生享有權勢，但好在她還擁有一票否決的權利。

自醫院返還家中，三人嚴肅地展開了一場家庭會議，父母主張派遣一人陪同白姝前往烏椿鎮，白姝則主張獨自一人去往烏椿鎮。

討論火熱，戰況激烈，幸得白姝有自幼學習的演講課知識相輔，使她力戰群雄而不殆最終拔得頭籌。

“爸爸我記得你們警局人員精打細算輕易離不開人，媽媽我想你目前這本書才起了個開頭？”

沉重的工作壓力拖垮了成年人士的堅持，輕鬆的考後生活讓準大一的白姝脫穎而出。

白姝放下確診單，關燈，閉眼，蜷縮進夏涼被柔軟單薄的壁障中。

透明的窗戶被關上了，熱風吹不進來，冷氣也穿不過去，他們隻能隔著一層玻璃推測各自的生活與秘密。

十年前烏椿鎮的生活是她一個人的生活，夢裡小孩的求救是她一個人的秘密，這個秘密隔著透明的玻璃，怎麼也穿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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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日頭最高，無聲無色的日光轟出了地底沉瘀多年的濕穢氣，這氣實在有毒，講地麵上來往的人群熏陶得麵目模糊。

白姝拖著箱子闖入模糊不清的人群中，青春靚麗的外表此時也平凡下來。

父親突逢一個案子，無暇分身送她，隻在分彆時叮嚀：千萬彆忘了我交你的防身手段，在我和你媽眼裡，你最大。

一位刑警，麵對親情，最大的話也隻到這兒了。

母親原本計劃要送她，但她實在不想勞累她，便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白姝站在月台上候車，手機滴滴不斷，是黃雪薑發來訊息，為了未來，她這個暑假要同母親一道前往豐卜市進修。

豐卜門旦，一南一北，雞頭鳳尾。

延期的考後迷茫終於追上候車的白姝，一瞬間的悵惘讓她孑孓獨立於熱鬨喧囂的人群。

但始發送車的播報音打破了這份悵惘。

“各位旅客，開往門旦的k2774列車就要開車了，請您抓緊時間上車……旅客們，您就要離開止戈站了，祝您旅途愉快，一路順風！”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白姝冇入潮湧的人群，不再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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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貝省門旦市地處西南，海拔中上之地。

甫一落地，熱浪便洶洶而來，白姝霎時汗濕背衫。

再出門，就是進了一個燒乾的甕子，串腳燙身，唯剩的那點水滋滋作沸，不過幾秒就炸響了車站外的拉客人。

拉客司機扯著嘶啞冒煙的嗓子高聲喊：“去兆縣的！去兆縣的！”

此消彼長——

“去白雲縣的，去白雲縣的！有去白雲縣的嗎？”

很快也有人扯著嗓子問：“兆縣的，兆縣的！師傅去昌平鎮嗎？”

白姝拖著行李箱踱步過去聽。

師傅朝問話人一睞，搖頭：“我跑烏椿鎮的，昌平打南，烏椿打北，遠了遠了！”

問話人歎了口氣，不甘走遠。

他一走，藏在他身後的白姝立時展現在師傅眼前。

師傅過來問：“女娃去烏椿不？”

白姝用方言對他：“去烏椿好多卡？”

師傅以為她是本地人，也用方言道：“20卡，今黃土坡那路封，警車滴滴過克，似有罪人逃跑，險嘍！現高速過牟去，隻能克山路，山路貴。”

“公巴牟啦？”

師傅指指天，還未黑，但已染陰霾。笑她：“久牟歸家，連公巴起止時都忘啦？”

白姝哂笑：“許久許久。”

“克不克啊？”師傅又言歸正傳。

“克，烏椿啊。”

得到回話，師傅先接過白姝手裡的行李箱，又指了指車前：“後座都有人，你克前座坐，唯剩一人了，馬上走！”

白姝點點頭，安靜，她也隻會這幾句方言了，再多攀談就得露餡。

後座坐了兩位中年婦女，一位中年男性和一個穿著銀灰色校服看著和白姝差不多年紀的年輕女生。

車輛限載五人實載六人超載一人，不過這對於來回跑的私家車而言還算良心。

通過交談可知，他們具是本地人，其中一對在縣城務工的父母帶著讀高中的女兒返回老家奔喪，另一箇中年女性話少，擠在角落一副憂心忡忡的的樣子。

不過也可能是日積月累的皺紋塑定了她對生活的態度。

此行不妙。白姝一隻手攏緊書包，另一隻手調整卡開的安全帶。生去死來春複秋，晝落夜升百家愁。

白姝安靜地調整安全帶卡扣，似乎是知曉有人奔喪，連車都年邁，卡扣與卡槽如老人的牙齒，無法牢固咬合，總是鬆鬆放過嘴裡的食物。

她雖癖靜了，但人耳在四處招搖。喘息聲、閒談聲、蟲鳴聲、風吹樹葉的摩挲聲，車輪碾壓水泥路的刮擦聲都一齊攬入耳。

車燈昏黃前路黑暗，白姝耳朵抽動了下，她疑心自己聽錯了，再仔細聽，是摩的轟鳴聲。

光未至聲先行，當白熾光殺破前路黑暗與昏黃燈光撞上時，一切已為時已晚。

兩輛摩的打著亮光風馳電掣刺來，師傅急打轉方向盤，山路狹窄不可回頭，小轎車無可奈何衝過護欄滾落山崖。

最後一眼，是張撞光的末路狂徒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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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果然不妙。

上車時就該好好檢查安全帶，不能疏忽以為已經扣好了。

還好書包在懷裡，重要東西都冇丟。

隻求證件不要被嚼爛，手機也像它打的廣告那樣不怕水。

白姝扒搭著書包浸在水流裡懊悔。

車翻下山崖時下餃子樣滾了幾圈，好在崖麵不高，車有受損人無礙。

可惜白姝安全帶冇扣好，直接從車裡翻了出去滾落河中。

水流為戲弄她，時湍時靜，好險將她急送到淺水區。

這下真是摸著石頭過河了。

路才走到一半，突聞幾人交談聲，聲音聽著很年輕，有男有女，像是大學生團建。

白姝連嗆好幾口水，熬不住，趁一人走到河邊取水時浮出水麵拍了拍那人的小腿肚子。

緊接著，她就瞧見那人團了口氣，半噎不噎。

他僵立幾秒，突然全身心地把氣壓降低，聲音也是低沉的。

或許帶了點顫？白姝光顧著與水流纏鬥，冇細聽。

“誰！”

遠處車旁的一個微胖男生倏地扭頭：“什麼誰？”

“望北，怎麼了？”

原來車後還有兩個人，說話的男生帶著眼鏡，身型瘦削，站在她旁邊的女生比他矮半個腦袋，長髮，手裡還拿著一根鐵棍子，不知道是哪個物件的部下。

“水裡有人。”張望北低頭凝視水麵，褲腿現在還帶有被人手攥過的濕氣。

眼鏡男走進，把手裡的手電筒朝張望北方向照射。

白姝在水裡浮浮沉沉又嗆了幾口水，好不容易出來就被白光刺眯萋了眼。

雙眼看不清，心頭就張皇，白姝續了口氣就要往後倒。

張望北見狀心頭一跳，條件反射地躬身伸手拉住白姝。

白姝如水中浮萍，有人相救就死死纏在恩人手裡。

眼鏡男等人此刻也反應過來，連忙放下手頭工作趕來救人。

被眾人合力救上來的白姝坐在地上回神，直到那名長髮女性將一件淺綠色外套披在她身上時，她才發現自己在瑟瑟發抖。

“你怎麼在水裡？”眼鏡男切入，問話乾癟但鮮明。

白姝攥著外套，水裡泡久了，雖是夏日炎炎，也見隻蒼白幽冷，她的頭髮蜿蜒如細長黑蛇，盤踞在蒼白的臉頰上，嘴唇張合便有蛇的涎水落下。

“剛剛在盤山路那發生了車禍，車從路麵滾了下來，我因為安全帶冇繫牢被車甩出進了河裡，然後就是被河水帶到這兒了。”

白姝回憶方纔的事故，想到司機說的封路、警車，又想到撞來的摩的上那張凶惡的臉。越深入，越猜忌，越猜忌，越明瞭，而後是洶湧的怒火燒灼四肢百骸，生生燒乾了她皮膚上的水。

她壓抑著將火氣咽回，快言快語：“我懷疑撞上我那車的摩的司機是今天警方要抓捕的嫌疑人。”

“在深夜的環山路上開車這麼迅猛不要命的平生少見，不像正常人。”

她當著他們的麵打開書包開始往裡掏，細白的手在黑色的包裡翻來覆去掏出一部手機，手指頭在開機鍵上按了按，黑屏。

搖了搖，細微如蚊的水珠從手機縫隙裡甩出。

廣告廣告，三分真七分假。黃雪薑的笑言在她耳邊迴響。

煩悶。

就在此時，白姝眼前出現了一部手機，手機螢幕亮起，秘密已解鎖，屏保是白姝熟悉的儺麵具，黑底紅紋怒容。

再往上，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順著手指遊上，長眉花眼瓊鼻薄唇。

白姝這才反應過來，把她撈出水麵的人，就是最近幾天她日思夜看的儺戲表演主角。

主角低垂眼睨她，夜色下的表情稍顯淡漠，連聲音也同剛泡過的流水清冷：“用我的手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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