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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知更不止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
兩年前，一支暑期實踐的大學生隊伍來到青德市。帶隊的男隊長新官上任，采訪的時候，收音麥克差點懟到南知更的鼻子裡。
"如果讓您用一個詞形容自己，你會選擇什麼？"
青年非遺藝術家南知更不動聲色地往後傾了五公分，沾滿紅褐色麻粉的手在麻衣上蹭了蹭，乾咳一聲。
他努力把聲音壓得低沉，把練了幾百遍的陳詞濫調拖出來，義正言辭地說了一通。
"這個問題問得好，我剛接觸麻麵繪的時候不過才美中畢業，有幸被分到黃麻廠上班，成為了一名麻繪師傅
……
後來體製改革，黃麻廠倒閉修正，我也被迫下崗
……
但我不想看到這麼好的一門手藝就這樣絕跡
……
在我眼中，麻麵繪是咱們國家可遇而不可求的瑰寶，是勞動人民審美精神的意象化和具象化
……
我決定一個人扛起這座大旗
......
但是十幾年風霜雪雨，它還是那麼小眾
……
我也不過是中規中矩地，儘人事知天命罷了
......"
---小眾---
南知更記得，因為擔心這些理科學校的小朋友詞藻匱乏，他在采訪中絞儘腦汁用了一堆形容詞來回答開頭的那個問題。他也依稀記得“小眾”這個詞本來是他用來形容麻麵繪的，現在被放在了自己頭上。
小眾就小眾吧，似乎也冇什麼不對
不過，事實證明，南知更花了一個星期來準備這次采訪是值得的。采訪剛結束兩天，一則題為"京都財貿大學學生實地調研青德文化產業"的新聞赫然出現在青德日報的首頁中央。
“好學曆真好使”，南知更想。
看到高校top100的名牌背景，文旅宣傳委的混子們久旱逢甘霖，大張旗鼓地寫了兩千字的推送。朋友圈，某書，某博，某音......叮叮哐哐一頓激情轉發，最終竟也收穫了2W的瀏覽量。
“終於是要熬出頭了”
希望這次拖欠林斯斯的實習工資可以補上，小姑娘心心念念要去環球影城一個月了。
南知更這樣想著，最後再為那篇兩千字的巨長推送貢獻了23次瀏覽量.
泛黃的絲麻白襯衫被疊成四方形，墊在腦門底下，他睡了兩年來最踏實的一覺。
冇到兩個月，南知更收到了那位實踐團隊長髮來的最後一條訊息：
“南老師您好，感謝您兩月來的指導”
--現在的大學生確實很禮貌
“我們將本次實踐成果用於參加了‘大學生文化創新比賽’”
--這些孩子，乾嘛這麼費儘心思，真是的...
“參賽作品中附上了您的一些作品照片”
--昨天有些新畫的作品，下次來的時候讓他們捎上吧
“結果是，初賽未通過”
--
......
是夜，南知更輾轉反側，兩個月來，他覺得自己六塊六淘到的這個貓爪小電扇一直馬力十足，而且似乎自帶降溫效果。
但是那天晚上，他熱的睡不著
還是冇忍住，他把蓋在身上的床單一踢，爬起來點開了瀏覽器
“大學生...文化...創新...大賽...”
“京都....財貿...大學...賽區...”
“由...京都財貿大學團委協助承辦...”
“累計收到參賽作品162份...”
--競爭這麼大，也難怪，孩子們也不容易
“經校組委會...和學生創業發展中心一致評審決定...”
“共160份學生作品通過初審...學生髮展中心將於兩日內推選出30份優秀學生作品，並代表我校參加市級比賽”
初審，篩掉了兩份作品......
就兩份...
TWO......
2......
......
不然明天先找榮哥借點兒，給林斯斯墊上吧，拖著半年的工資都還在乾活。雖然平時嘴上確實欠了點，但她大概是除了自己外唯一關心麻麵繪死活的人了，以後說不定這門活就落到她手裡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南知更後來在《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中讀到蘇軾的這首詞的時候，回想起此時的自己，生出了濃烈的“相見恨晚之情”。
Too
Naive......
南知更覺得自己那天回覆的太簡單了，編了一段文字回去準備安慰實踐團的成員們，好歹自己也是半個指導老師，畢竟幾個大小夥也前前後後找過他好幾次，還給麻質畫提供了了2w的曝光量呢...
“該群已解散”
......
“小醜”，如果在漫畫裡，南知更此時應該跪倒在舞台的聚光燈下，被從天而降的這兩個字重重錘擊。
名牌大學高材生，以後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自己這樣，連一個三線城市30平的月度房租都要分5期付款，人家或許應該根本就不需要自己的安慰......
南知更倒也冇有那種天塌下來的難過，反而感覺鬆了口氣，兩個月以來他一直緊繃著，現在好歹也算塵埃落定了。
南知更自我消化能力一向很強，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
第二天，
“姓南的，你給我開門！！”拍門聲伴隨著咆哮，南知更手裡的筆抖了一抖，畫樹枝的膠水偏離軌道，斜出了一條生硬的曲線。
該來的總會來，南知更歎了一口氣。不過還好，梅枝的生長本來就無規則可言，這一橫反而讓它帶了點桀驁不馴的錚氣。
南知更一直想把作坊的門換成鐵門，榮哥似乎新進了一批鋼材，防火防爆，監獄專用。
正好林斯斯再來兩趟，這木門就差不多可以拆了，到時候換換鐵門。
“虧你他媽的姓南，有種嗎你”，開門的一瞬間，炎炎的暑氣伴隨著少女的滔天怒氣席捲而來。
“你手機呢，大哥，你是山頂洞人嗎？”林斯斯穿著防曬衣，紮個馬尾辮，露在外麵的脖子曬得泛紅，大喘著氣，雙手隱隱顫抖，極力壓製著胸腔中的怒火。
“那個，不好意思斯斯，我剛在畫畫，調的靜音...”南知更嚥了口口水，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林斯斯絕望地閉上雙眼，深呼吸一口氣，豎了兩個大拇指“大哥，我是真服了你了”，說完徑直走向了屋內的操作檯，在一堆麻線團中翻了張小板凳坐下，狠狠灌了一大口涼茶。
“不是，那群小兔崽子就冇想好好做這個事情你冇看出來嗎”一口涼茶下肚，林斯斯冷靜多了。
“其實...我似乎...好像...知道”南知更後來也察覺到了，對方主動聊天越來越少，一般來電都是希望南知更這邊能為他們多創作幾幅作品，實質的工作就是拍了一堆圖片而已，應該也就是方便完成實踐的任務。
“你知道？！”林斯斯好不容易平複了一下，下一秒又從凳子上彈起來。
“你知道還任勞任怨給他們畫那麼多畫，你是什麼，男菩薩？男佛祖？南知更，你乾脆改叫南無啊彌陀佛好了”林斯斯瞪大了眼睛，氣不打一處來，“那群小兔崽子，用完了就扔，把咱們當什麼，公交車嗎，上了就下，公交車還給車費呢......”
“......”南知更看著林斯斯張牙舞爪地痛斥實踐團的罪行，其實有點想笑，但他知道笑出來可能今晚林斯斯就請不走了，所以他緊咬著後槽牙，努力不讓自己有所表現。
林斯斯從窗頭走到屋尾，連帶著祖宗八代，四世同堂都罵了個遍。正罵到興頭上，轉過頭來看見南知更嘴唇緊閉，低頭不語，心下一驚自己是不是罵的太狠了，話說回來南知更也不過就是二十出頭的小青年，從小孤苦伶仃，平時就和麻麵繪打交道，連朋友也冇有幾個，自己這麼說會不會有點太傷人了。
“咳咳”林斯斯清了清嗓子，降低語調，“你...也不用太自責，就當吃了次教訓，下次不要遇人不淑”
看南知更攥緊了拳頭，隱忍之意又增加了幾分，林斯斯連忙接著說：“那個，我也有責任，作為咱們作坊的首席實習生，我也應該做好監督上司的工作，我反對得不夠明確堅定，所以不全是你的責任，好好振作，咱們還有彆的機會。”
南知更冇有表現出頹喪或者被激勵的振奮，他從來不是那種一定有一番宏圖偉業要施展的人。從十歲開始，他做什麼事情都是喜歡纔去做，能做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樣，從來不會鞭笞自己，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一個還比較幸運的人。畢竟在冇有優秀學曆，冇有家庭背景，自己也冇什麼鬥誌的情況下，年僅二十二歲的他陰差陽錯成為了吃政府扶持飯的非遺傳承人，也算是抱上鐵飯碗了。
南知更前兩年會慶幸，因為那時候他隻需要養活自己一個人，每天可以心無旁騖地學學停停，但現在師傅花一輩子打下來的江山要靠他一個人養活。
南知更這根鬆弛了二十年的皮筋，突然被拉緊，不敢用力，也用不上力。
所以他其實很感謝林斯斯，這丫頭雖然大大咧咧但是乾起活來勤勤懇懇，雖然來店裡體驗DIY的8歲小朋友都比她畫的好，但奈何這女娃一片赤誠之心。
拿著買不起一點護膚品的薪水，真心想著要把麻麵繪推出去，傳下去——南知更有點明白了師傅當時無論如何都要留下自己的那種執著。
所以南知更作為老闆雖然經常會被罵，但他是真不捨得放走林斯斯。
說實話，冇有林斯斯前前後後勤勤懇懇地打點工作坊的這些東西，南知更就是個鄉野草夫，搞不明白銷售運營那套，也不會有那麼多時間去研究這門手藝和他師父傳下來的一屋子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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