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三）漢廣不是情詩，是恐怖故事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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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婉喜歡李序航。

這是高中時她親口對何沅沅承認的。遊婉上了國中以後追求者眾多，何沅沅親眼看到遊婉他們班的窗戶人擠得滿滿，都是去看美女的，當那些人發現她認識遊婉，還請她幫忙遞信。

何沅沅涼涼回應：「我又不認識你，你自己去啊？」

男同學不敢得罪她，懇託：「她不會收。」

「那你就洗洗早點睡吧！」何沅沅彎了彎眼睛，笑得惡劣。

遊婉一直沒談戀愛，她高中上的是夜校，半工半讀自己賺學費。

何沅沅以為是她忙得沒時間交男朋友，直到他們上次同學會散會時，遊婉說：「李序航考上台中一中，他仍然很厲害，聽說他在國中一直是年級第一。」

「他跟我們一直是兩個世界的人。」何沅沅不假思索附和。

遊婉忽然哭了，何沅沅嚇一跳，在人煙稀少的人行道輕拍她背安慰，不敢多說話。

「沅沅妳去過李序航家嗎？」遊婉悶聲問。何沅沅答沒有，隻在社羣玩。遊婉接著說：「我去過。」

何沅沅第一次聽說，詫異問：「哪時候？」

「國小。」遊婉抹乾眼淚，回憶：「他家很大，一層樓隻有兩戶，客廳大概……」她比著第三根燈柱，「從這邊到那邊寬，還擺了一架很大的演奏鋼琴。」

臥草李同學家境這麼優渥？何沅沅喃喃自語：「鋼琴…他會彈啊？」

遊婉回答：「不清楚，他會拉小提琴，我去玩的時候，他有演奏給我聽，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曲子，但很好聽。」她默了好一會，才問：「妳有沒有喜歡的人？」

「…算有吧。」何沅沅亂答一通，她感覺遊婉要跟她講一個她懷疑很久的祕密。

「我也有。」

「李序航？」

遊婉點頭。

「可是妳沒有告訴他？」

「以前不敢說，現在更不敢說。」

遊婉靜靜掉淚的樣子太讓人心碎了，何沅沅忍不住脫口：「可我覺得李序航喜歡妳啊！」她湊近遊婉，把自己觀察心得全說出來：「妳之前跟我說李序航風趣溫和，我當時在心裡吐槽，妳要不是對李序航有誤解，就是對風趣溫和的定義有誤解。那個啞巴兼死人臉李序航欸？」

她措辭太激烈，遊婉忽然破涕為笑，何沅沅心下一鬆，繼續說：「他平常很兇，的確對妳態度特別溫和，風趣我就更不清楚，但嘴賤是肯定的。既然他隻對妳好，怎麼不是喜歡妳？」

「他說過喜歡我。」

何沅沅：？？！！！

「何時說的？」何沅沅心裡激動，她嗑到真的了！！

「小學畢業前。」

啞巴死人臉…啊不，李同學看不出來會敢告白，而且是小學時期？這性格早熟的……何沅沅壓下胡思亂想，再問：「然後咧？」

遊婉說沒有然後了，她當時隻回應謝謝二字。何沅沅手指插進頭髮，邊抓頭皮邊扼腕的喊：「妳幹嘛不講？」

「如果他是妳，或者他跟我們住同一個村子、或不住那個社羣，我會告訴他我喜歡他。」遊婉含著淚說。

何沅沅更聽不明白，下一刻遊婉解惑了：「沅沅，我阿姨她嫁了一個很有錢的人，他們是自由戀愛結婚，可是她婚後過的不好，因為她跟我姨丈差距太大了。戀愛時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但是落實到生活裡，他們家庭之間的懸殊永遠在那裏。」

她邊說邊掉眼淚：「教育程度不同、眼界不同、甚至因為職業收入，他們對金錢的觀念也不一樣。我姨丈以前很愛她，可是現在瞧不起她、處處嫌棄她，我阿姨是很好的人，他怎麼可以這樣殘忍對待她！」

何沅沅連忙抱住情緒激動的遊婉，一遍遍順她的髮安撫她。隻有16歲的她們因為環境相似，早早就懂生活艱辛，可今晚何沅沅頭一回接觸這類家庭環境與婚戀觀纏在一起的毛線球。她追不上比她早熟憂鬱的遊婉，不知怎麼安慰。

「婉婉，李序航又不是妳姨丈。」何沅沅輕聲說，用袖子擦她漂亮的臉蛋，「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李序航不該揹妳姨丈的十字架，這樣對他不公平。他喜歡妳，妳至少試著跟他走看看，又不是今天交往明天結婚？你們才幾歲，很多事可以慢慢溝通，等你們覺得可以了再談下一步。」

遊婉怔怔看她，好一會才說：「他說喜歡我，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 ＊

22歲的何沅沅邊吃零食邊溫書，卡滋卡滋的正歡，忽然聽其中一個室友問：「沅沅妳認識一個叫李序航的人嗎？」

何沅沅噴了，東西卡進鼻腔裡，她顧不上弄出來，衝到室友電腦前，就看室友指著個人網站的留言，說：「他問我是不是妳朋友，想要妳的聯絡方式。」

恐怕不是要她的聯絡方式吧？何沅沅很激動：「給他。」

何沅沅坐回書桌與李序航通訊，李同學人在法國，還傳了幾張照片過來，一堆外國人裡隻有他一個亞裔。她耐著性子一一回答他各種問題，終於等到他問遊婉。

這就對了嘛！何沅沅立刻把準備多時的聯絡方式貼給他。李序航倒不是個猴急的，還跟她客客氣氣多聊幾句，才說下次再聊，結束對話方塊。

何沅沅之後就忘記這回事了，直到同學會再次見到遊婉。她笑著打聽：「那你們有沒有約出去走走？」

遊婉點頭，神色還是很平淡，顯得何沅沅還比較激動。遊婉回憶：「他很久沒回來，我帶他到不錯的餐廳，又去看電影，之後還遇到我朋友們，大家一起去了KTV。」

何沅沅邊嗯邊點頭，聽到後來嗯嗯嗯？？！她好像不太能把李同學跟KTV聯想在一起，好笑的問：「他唱歌好聽嗎？」

遊婉也跟著笑：「他不肯唱，臉色很不好看，坐一會就要走了，我跟朋友說下回見，打算和他一起離開，他卻回頭說他自己回去沒問題，讓我跟朋友接著玩。」

何沅沅：「……」

這好像不太對啊？聽起來很像不高興，想不到啞巴這麼多年過去，不高興還是習慣用死人臉表達？她想喝飲料緩緩，杯子早讓她喝空了，這間店很小氣，一人隻招待一杯。

遊婉看她抿空杯子，笑著說：「我還沒喝，要不要分妳？」

何沅沅說要，遊婉倒了半杯給她。她吞下飲料，忽然懂了：「婉婉，他會不會是因為妳跟朋友互動，覺得自己受到冷落，在鬧脾氣啊？」林敏薰也是這樣，她有經驗，哄哄就好。

遊婉蹙眉笑答：「應該不是。因為後來我又找他幾次，他都不肯再出來，之後他又飛國外了，要上飛機前才講，似乎不想我去送他。」

何沅沅很害怕。這態度不是鬧脾氣，連約都約不出來……她當年拒絕一個男生時也是採取這種避不見麵的方式，李序航在想什麼？

「…你們後來還有聯絡嗎？」

「我覺得沒必要。」遊婉大方笑著說。

「不可惜嗎？好不容易連絡上。」

「沅沅，我以前喜歡他，可是這次見麵，隻把他當老同學看了。他跟我印象中的李序航已經很不一樣，可能在他看來，我也變了很多。當然見麵前我是很期待的，可是真正相處卻有莫名的不協調感，我知道他是李序航，可他又不是那個李序航。」

啊繞得她何沅沅頭暈。但是遊婉看起來並不傷感，她總算略略放下心。

遊婉忽然喔一聲，從名片夾抽出一張名片遞過來：「沅沅，這是我說的那位女律師，她人很好，週三比較有空，妳跟她說是我介紹的，她可以幫妳免費諮詢，要是遇到騷擾，把情況告訴她，她會教妳蒐證。」

「可是我要提辭職了耶？」

「也可以先留著，有備無患。」遊婉把名片放進她手心。

＊ ＊ ＊

同學會過後幾日，何沅沅收到李序航發來的訊息。

她很想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問李同學是什麼意思，但是不可以。遊婉什麼都沒跟他說，她隻好裝不知道，問他怎不來同學會。

“我在國外。”

“那下次同學會你李大山人會想出關參加嗎？會的話我提前通知你。”

“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

“譬如KTV？”

“遊婉她好嗎？”

“這你要問她，我又不是她？”

“何沅沅，妳會不會覺得遊婉變了很多？”

遊婉沒有變，何沅沅真心覺得。如果說小時候的遊婉看起來與世無爭，那是因為年幼的她們受到父母羽翼庇護；但是當風暴來襲，遊婉的旺盛生命力與堅韌就激發出來了，變得更有力量、更奪目。

“哪裡變了？”

她無奈的問。

這次訊息很久才傳來：

“遊婉變得很會交際應酬，她小時候很靜，上次我約她出門，整天都覺得她應酬我，後來遇到她朋友，她也是這樣應酬那些人。”

“她跟你推銷東西？”

何沅沅故意問。

“那倒沒有。”

“那是她朋友跟你推銷？”

“何沅沅妳在生氣？”

何沅沅被問住了，她的訊息透露出她很火嗎？她連忙收拾惱怒，盡量平和的裝傻回應了一個問號表情。

“我為什麼生氣？”

“我一直喜歡遊婉。”

臥草幹嘛忽然告訴她？

李序航就像塞子拔開的酒桶，一股腦全倒出來，也不考慮別人能不能接住這些大量訊息。

“我喜歡她好幾年，除了她我沒喜歡過別人，現在也是，可是我這次回來，她完全變一個人，我覺得我以前喜歡的那個小女生弄丟了、找不回來了，這幾天我一直很痛苦，不知道能跟誰說，我想見她，可就算見到她，也是見不到她的，妳能瞭解這種痛苦嗎？”

又繞？何沅沅真是服了他倆，怎都這麼能繞呢？她看著這一大串訊息，苦苦思索。李序航還線上上，默默等她。何沅沅覺得這根本無解，她邊抓頭皮邊不負責任敲下一行字：

“其實小女生本來就會長大，明天歐巴桑、後天老太婆，你不也長大了？”

李序航沒回應，人還在，但恐怕覺得跟她無法溝通吧？

“妳倒是沒變。”

很久以後他回覆。

“媽蛋你要是再拐著彎罵我，我封鎖你！”

“不是罵妳，別封鎖抱歉。”

何沅沅沒回他，也沒封鎖，過一下李序航又發過來：

“大概是我太幼稚，誰能不長大。”

“我回答你一開始的問題，遊婉確實變很多，但這改變是好的，她現在更有魅力、更能讓自己快樂。她靠自己半工半讀畢業，找到喜歡的工作而且一直向上發展。”

話說李大少爺您至今出外賺錢過嗎？有感受過在職場冷暖自知夾縫求生再領到第一份薪水的那種激動嗎？何沅沅當然不會這樣打出去，家境好也不是李序航的錯，人各有命，有些東西沒親身經歷真的很難理解。她接著打字：

“可是說她變，也不全然是，你記得小學時我被冤枉，喪了很多天的事嗎？你還跟遊婉說這件事，後來她幫我找證人。”

“記得。”

“她是走進一間一間教室，站上講台跟小朋友陳述，再一個個登記證人名字學號，帶著他們幫我作證。李序航我問你，你還覺得她安靜嗎？一個懦弱的人萬萬不可能做到這程度，還是你所謂的靜跟勇氣是相衝突的？”

糟！她何沅沅又開始何沅沅模式了，這語氣愈來愈嗆啊？可是很多年過去，她一直記得遊婉邊哭邊說喜歡李序航的晚上，她就想看看，李同學值不值她的遊婉哭。

“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次也是很久才傳來。

“你能說說什麼意思嗎？”

“我無法確切解釋。”

“那我去睡了。”

“何沅沅”

“何沅沅”

“何沅沅”

以為她真去睡了？何沅沅隨便點了個表情證明自己還在。

“妳讓我想一下，我現在有點亂。”

“那你慢慢想，我去泡個泡麵，回來會講，你想到什麼先打上來？”

李序航回了好，何沅沅立刻去洗澡。

等何沅沅洗好澡吹完頭髮端著泡麵坐回來，靠！李同學打了滿滿小作文。萬幸小作文她是有足量閱讀經驗的，何沅沅一邊嘶溜吸泡麵，一麵津津有味看小作文。

看到後來何沅沅沒胃口了，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李序航的崩潰，她把筷子插在麵碗裡，敲敲打打：

“你還有沒有喜歡遊婉？現在的遊婉？”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知道喜歡現在的她或者你印象裡的她？還是因為不知道現在的她是怎樣所以不知道會不會喜歡？”

不就是繞嗎？她也挺能繞的。

但她低估了資深學霸的閱讀理解能力，李序航很快回答：

“我甚至不確定自己以前對她的理解是否正確，似乎妳更瞭解她，我開始懷疑自己一直追逐的是想像裡的遊婉。”

“李序航你在法國是學哲學的嗎？”

“我學藝術。”

還不都一樣？都是難搞的人……何沅沅想把泡麵倒瞭然後睡覺。

她又看了一遍小作文，很不想承認但現在的李序航跟遊婉恐怕已經毫無CP感可言了，她揉揉眼角，字句斟酌：

“我無法幫你回答你自己，如果你想喜歡遊婉，務必喜歡現在成長後的她，她骨子裡是很堅強的人，你怎能希望這樣的女生是象牙塔裡等待拯救的公主？她會自己殺出重圍、力爭上遊。要是你隻能對不食人間煙火型的產生好感，就把她當老同學吧，也沒什麼不好。”

＊ ＊ ＊

（尾聲）

何沅沅是收過告白的，而且跟她表示的那位她很有好感，是國中三年同班的一個男生。他們一開始聊書跟電影，後來還曾一起坐公車去美術館走一天，很好的一天。

畢業那天他把何沅沅叫出教室，送給她一份精緻的桌曆。桌曆來自美術館，每一個月份都有一張莫內的畫。

他說她像莫內的畫，這是何沅沅聽過為數不多的讚美裡，最美麗、最難忘的一個。即使何沅沅覺得她不太符合這讚美的意境，仍是開心收下並放在心裡很多年。

高中時男孩跟她連絡上，男孩說喜歡她。何沅沅那個高興啊！但仍矜持慎重地問對方喜歡她哪一點。男孩說何沅沅很有氣質，性格溫柔細緻，他喜歡她有兩年了。

何沅沅覺得以上元素好像都跟她扯不上邊。她哪來的細緻？細緻或許體現在她寫的東西裡，但她私底下糙得不行；至於溫柔…這部分時好時壞，心情好是可以溫柔些的；氣質更不用說，她裝的，不就是不講話麵帶微笑嗎？

何沅沅不忍心破壞自己在男孩心裡的莫內印象，隻能好好道謝、好好婉拒，說自己恐怕不是他以為的那種女生。男孩仍是那個很討喜有風度的性格，說他明白，以後還是朋友。

時光流逝，何沅沅在大二課堂上聽到一首叫”漢廣”的古詩，出自詩經。以往讀詩總是如癡如醉的她，卻在這首詩裡品出不對勁的味道。

漢廣以第一人稱說了個暗戀故事，通篇是男主角樵夫隔著廣袤浩瀚的江水，對他傾慕的姑娘歌唱訴衷情。”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麵廣闊讓他隻能遙望她、想像她的美好無暇，一千個樵夫一千個哈姆雷特，姑娘從頭到尾都是那個姑娘，在每個人心裡卻都不一樣。漢水成就了這份美好的遐想、無望的傾慕、永不破滅沒有盡頭的追逐。

老實說挺美，但不影響它恐怖。何沅沅不可思議，他甚至都不認識她，這份喜歡來得莫名最終也會去得冤枉，她瞬間悟了，當初那個令她很心動的告白，她為何沒有應下的真正理由──

因為她也是讓人隔江遠望的那位，遠看恍惚是女神，近瞧才知是個泥塑的像，渡不了滔滔江河到達彼岸。

～～觀察（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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