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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一夜,次日醒來,章越激動了一陣,走到屋外聽到章實與保正說話,他打算將章越托付給保正,自己去建陽嶽丈家一趟,說是接回大嫂孩子。

卻說浦城所在的建州有三物最有名,分別是建本,建窯,建茶。章實嶽丈家就是作建茶營生。

“此去建陽,我向嶽丈借筆錢來,如此這屋能不典賣就不典賣!”

章越聞言道:“哥哥,我們還欠趙押司的錢不是一筆小數目。親家能借這麽多錢?”

“這你不需多計較,”章實勉強笑了笑,“我也是有手有腳,將來再還去就是。”

章實向嶽父妻兄開口幫忙,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特別是對一個男人的自尊心而言。

章實感慨道:“當初買這宅子時,你未出世,我亦尚小。我就是在這宅子長大的,看著爹在北屋讀書,娘在南屋撫養我們三兄弟,不賣掉這就是為了有個念想。再退一步說,將來咱們三兄弟分家了,咱們至少也有個宅子可分啊。”

章越垂下頭道:“哥哥,還說分家作什麽?這二哥都不知哪去了?”

章實道:“我知你心底怪你二哥,但無論如何這宅子都有他的一份。咱們保住了這宅子,他就有了念想,將來他總要回來看一看的。”

章越吃驚地問道:“大哥,你難道是說二哥不回來了?”

章實搖了搖頭道:“這我也不知道,我倒不著急他回來,若是他……”

章越知道兄長說,二哥要回來,也是被趙押司的人逮回來了……

章實臨行前與章越吩咐一番後,又給了他半吊錢就急匆匆地趕往建陽去了。

章越看見兄長離開,隻覺得心底空蕩蕩的。

好好一箇中產之家,家裏有鋪子有田產有宅子,結果落個連家都冇有了。他突然想起昨夜看到的。

當下章越向保正說了一句即出了門。

從保正家要到縣城去,必須經過架在南浦溪上的水南橋。

南浦溪水流湍急,以往在溪上隻能建浮橋,在春水暴漲夏雨滂沱的兩季,隻能憑舟鍍溪。後陳襄任知縣後,決定疏去溪中亂石,不顧豪強阻力搗毀了上遊數座陂壩,這纔在城南建橋,方便百姓往來。

這牽涉到一些政治鬥爭,陳襄等官員代表了朝廷的意誌,這與本土派官員及世家豪強形成了對立。

陳襄任浦城令時,當時中樞主政的範仲淹正在變法。陳襄修建縣學,即為了響應範仲淹慶曆興學的號召。史載陳襄在浦城建學舍三百楹,親臨講課,求學者數百人。

後陳襄知河陽縣時,也注重教化,興辦縣學親自講學。當時範仲淹已下野了,有人即向郡守富弼舉報陳襄辦縣學的目的是‘誘邑子以資過客’。有人勸陳襄把縣學拆了以塞謗,陳襄反言清者自清,如此贏得了富弼的賞識。

其實州學縣學表麵上是興儒學,其實就是當政者通過教育,把持仕進通道,用此來控製地方的手段。因此同樣是興辦縣學,陳襄一次得到鄉裏的稱讚,一次卻差掉丟官。

陽光正盛,章越走到橋上時,卻有橋亭可遮蔽驕陽。

這南浦橋用長條麻石堆砌,橋上建有幾十米長的亭狀的橋屋,供行人避雨遮陽,也可作此歇息欣賞江溪的景色。如此的橋亭,章越當年在江西浙東閩西一帶遊玩時可謂十分常見。

章越穿著童子衫,腰揣半吊子錢走過,但見橋屋左右都是攤販,攤販們席地而坐,沿橋叫賣。

“新鮮的山筍!”

“上好的蛇藥!”

“蕉布!”

“鮮魚!”

“賣紅糟!”

“蝦蟆!”

商販將蝦蟆裝一甕中,上麵覆之以碗,客人要買時直接伸手去甕中抓。

魚販們蹲在一旁,他們用草繩將魚頭魚尾綁起作成弓狀擺在攤上,如此離了水的魚居然還是活的。

賣蔬果的以菘、芥為主,小吃則多是羹,餅。

而紅糟則是一切吃食的精髓所在,這些山貨河鮮放入紅糟後就是閩人老少皆宜的一道美食。橋心還有人當橋弄蛇,引得路人一陣陣尖叫。

章越走過橋,但見路衝處檀煙嫋嫋,此處有座神龕,不少善男信女在此焚香叩拜。

過橋後,章越即到了縣城。

縣城南麵有三座城門,正南稱作南浦門,正對著南浦橋。左右的龍潭門,登瀛門空對南浦溪溪流。城門口站著的兵卒隻是查驗著進城的市井商人,而對章越這樣空手而來的,隻是看了一眼就放了進去。

章越這一次進城,是因昨晚趙押司那一句話,心底產生了疑慮。從趙押司說這話的表情及語氣判斷,燒了自家的鋪子這事似不是對方乾的。

於是章越來到自家鋪子所在的車馬街。

浦城是閩地出省要道,翻過仙霞嶺就到了浙江,一般要出閩的商人都會在此雇車雇馬雇傭腳伕,所以有車馬街之稱。

章家原本在此有家笊籬店,提供給旅人住宿。之所以稱笊籬店,就是在店門口掛個鐵笊籬。這鐵笊籬是一種炊具,掛在店門口表示本店隻住店不打尖,不過提供炊具可供旅人打火用飯。

失火之時是在半夜,當時住店的有三批客人。失火後,三批客人隨身行李貨物都被燒了不少。

客人裏有一家是浙江來閩販絲的客商,據說當時就帶著值三百多貫的湖絲,儘數燒成灰燼。次日章家被旅客一紙訴狀告到縣裏,最後縣裏判兄長賠了兩百多貫給三家客人。

章越到了車馬街自家店鋪前,轉了一圈卻毫無收穫。

按道理而言,火是從廚灶開始燃燒的,但自家的笊籬店除了燒一點柴火錢外,免費提供炊具供旅人自行燒飯。

若說當日失火,三家旅客都可出入廚灶,不一定是自家的責任,但衙門就如此判了。

章越走了幾圈,也冇發現任何線索,自己也不是十分篤定,靠睡了一覺就能判斷出證據?

自己不就成了福爾摩斯?

章越自嘲笑了笑,放棄了追查真相的打算,於街上漫無目的亂走,然而此刻冇有察覺有人跟在自己身後。

邊走章越邊想起這個坑弟的二哥章旭。

二哥與自己差了八歲,自己打記事起,就一直聽說二哥的才學如何如何。

陳襄任浦城縣令時,興辦縣學,從民間錄用有才學之人。

當時他讀了章旭的文章十分欣賞,還讚其一筆好字。陳襄決定親自試問,又見二哥一表人材,更是驚歎不已。

不過陳襄奇怪章旭如此年少,怎能寫出這等文章來,於是親試了一篇。章旭揮筆立就,陳襄當堂讀後纔信以為真,立即起身離案請他上座。

宋朝是尊神童的時代,就比如赫赫有名的方仲永。

自此章旭不僅入縣學讀書,還免了膏火錢,陳襄曾與同僚言道:“此子敏識過人,膽大剛狠,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普通人,甚至普通官員的賞識也就算了,誰也不放在心上,但這陳襄不是一般人。陳襄乃儒學宗師,有濱海四先生之稱。

宋史上記載他以識人善薦而聞名,司馬光,韓維,呂公著,蘇軾,蘇轍,鄭俠,範純仁,曾鞏,程顥,張載等等大牛,他都曾舉薦過。

史載陳襄舉薦三十三人,除一人外,其餘皆為碩學名臣,在大宋官場上算是僅次於歐陽修的伯樂。

因為陳襄的評價,二哥名聲鵲起,成為一鄉之秀才。

而身為陳襄心腹的趙押司欲與章旭結親,提早下手將獨生女許配給他。畢竟等章旭哪年中了進士,再想上門求親,人家就看不上你了。

章越一直不明白陳襄對二哥‘膽足剛狠’的評價是從何而來。

直等到自己被坑了以後,章越佩服得是五體投地,大佬就是大佬,看人真準!

章越在街上徘徊之際,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章越回頭一看,但見一名與自己年紀相仿,身材五大三粗的少年,雙手抱胸站在自己身後,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章越覺得他有些臉熟,但一時又記不得。

“三郎,來城中了?何時回來讀書?”

章越在記憶裏搜颳了一陣,這纔想起對方原來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彭經義。他的身旁還有一群年紀相仿的少年,這些人都是自己的同窗。

他們不少人都是錦衣緞衫,身後還跟著替主人背著笈囊的書童。

章越冇有多想:“一時是回不去了。”

彭經義咧嘴一笑:“回不去就回不去,這破書有甚好讀的?老子早就不想讀了。咱們今日一起吃茶敘舊,我來坐東一會你們誰也不許先走!”

除了彭經義外,其他同窗都是拱手笑道:“我們就不去了。”

章越見眾人的笑容禮貌中卻帶著些疏遠,真是讀書人熟悉的拒絕方式。

不就是私藏豔畫嗎?

章越想起來就是些古代仕女圖,且畫中女子都正經地穿著衣服,實在上不了檯麵,與那些年三上老師,大橋老師的教導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

想到這裏來,章越突然想到,這些畫還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怎麽最後鍋全由自己一人背了。

此事當然隻是一個由頭,背後是趙押司施壓,作為私塾裏的吊車尾,塾師平日也不待見自己。

以往托著兄長的名聲,即便自己不用功,塾師也不敢說兩句。而且那時家資豐厚,自己出手闊綽,在同窗裏顯擺充麵子,以拾起學業上被人打擊的自尊心。結果同窗中與他稱兄道弟的不少,但都是酒肉朋友,至於肯勤學上進的同窗反更是看不起自己。

而今章越落難,還得罪了趙押司,這些酒肉朋友當然立即劃清界限,至於向學的同窗這時候更不會理會章越,恐怕還多懷有幸災樂禍的心思。

“家中有客。彭兄改日吧!”

“家母喊我回家吃飯呢!”

“過兩月就是縣學補錄,不敢懈怠。”

“章兄貴人多忙,豈敢打攪。”

“冇啥理由,就是想回家。”

彭經義見此麵上有些掛不住,擺了擺手道:“你們好冇意思。”

“彭兄,章兄,那麽改日再敘。”

眾同窗作揖後即攜書童離開,幾人邊走邊開懷大笑,無一人看向章越。

章越知道自己以後怕是無力上私塾了,與這些同窗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說不定以後還會越行越遠。

章越收回目光,笑容淡淡地對彭經義道:“彭兄,咱們也改日再敘吧!”

彭經義道:“那不成,他們冇功夫,你也冇功夫嗎?咱們還去何鐵僧那吃茶。”

說完彭經義不容拒絕地用胳膊架住章越的脖子。章越心底一暖,這倒是一個真朋友。

他記得,彭經義的叔叔乃本縣縣尉,而且聽傳聞還與趙押司有些不和。

彭經義壓低聲音:“你家與趙押司的事真了了嗎?咱們先去吃茶,邊說邊聊。”

章越仍是堅決地一揖道:“彭兄高義,還是改日……”

人窮不走親戚,自己落難時,朋友不嫌棄你,但你也不能連累人家。

但見彭經義舉起沙包大的拳頭……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去了以往二人常來的茶局子,而彭經義的書童被他打發回去。彭經義的生活一貫豐富,平日瀏覽畫本,喝茶鬥蟲,平日書童被他使喚來使喚去,稍不聽話就要捱打,故而不敢多問就走了。

彭經義雖說嫖賭還未沾,但依章越看來卻是遲早的事。以往自己與彭經義同窗時,總覺得你可以玩,不加用功,我為何不能?

後來才知道他叔父縣尉,即便不讀書,將來也不愁出路。自己原本也可以,但是……

未至茶局子前,即看到水簾子下一人敲打著茶盞招攬生意。

對方一見二人即停手唱喏道:“彭大官人!章大官人,一陣子冇來了。”

章越心情很複雜,大官人?以後怕是當不起這稱呼了。

這茶博士名叫何鐵僧。

“近來事忙!點兩盞好茶來,茶錢一發不會少你的。”

何鐵僧陪笑道:“仰仗彭大官人照拂了。”

說完何鐵僧即拿了茶具,正要上灶點茶。

“今日用得什麽水?”彭經義問道。

“是早上剛打來的山泉活水,官人可否入眼?”

“勉強,勉強。”彭經義不以為意道。

當下茶博士何鐵僧在旁點茶,先將茶餅掰下一塊,放入正在燒水的茶鐺中。

待茶湯滾後,何鐵僧茶鐺中舀出一碗水再衝入剩餘的茶末,用茶匙在茶湯中攪拌,再撒入鹽巴,最後再先前舀出的‘冷茶湯’注入茶湯救沸。

待茶湯再沸後,茶香已滿溢整個茶肆。

期間兩名歌女不呼自來,想打個酒坐,彭經義猶豫半天還是讓她們離去。

何鐵僧將茶湯倒入茶盅中,再端至二人麵前的茶桌前,將茶湯從茶盅舀出倒入燙過的茶碗裏分呈給二人。

章越舉碗呷了一口,茶香撲鼻,含在口中初時有些澀,不久自然生津,嚥下之後回甘經久不退。

二人坐下後一直聊閒話,這時章越方開口道:“小弟有個忙,還請彭兄幫忙!”

彭經義道:“哦?什麽忙,先說來聽聽。”

章越道:“我家鋪子被燒了一案的卷宗,我想借來看一看,你可否求令叔通融?”

彭經義疑惑地看了一眼章越道:“借卷宗做啥?難不成你要翻案?”

章越尷答:“就是隨便看看,借不來也冇什麽。”

彭經義看了章越一眼道:“如此小事辦不成,還不讓你小看,明天這會功夫你還來這茶坊取就是。是了,聽說你兄長進京了?”

章越心底一凜道:“彭兄,你的訊息真靈通。”

彭經義豎起大拇指讚道:“聲東擊西,這招高明!隻要趙押司一日找不到你二哥,就一日不敢拿你如何。他為難你,如同掃了陳令君的麵子。”

“但話說回來,若是你二哥被抓住,就是一切休矣。趙押司收拾人的手段還少了嗎?隻要打折了你二哥的手,以後又如何提筆寫字?但你二哥躲起來不露頭,也不是辦法。你知道嗎?我聽說明日一早,趙押司就要派心腹上京。”

章越吃了一驚道:“難不成趙押司京裏也有人?”

若真是如此,自己豈非害了自己二兄。

彭經義笑道:“一個押司倒不至於如此手眼通天,但是我聽說趙押司恨極了你二哥,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毀他前程。京裏的人又如何,一樣要吃五穀雜糧,要吃五穀雜糧,身邊就缺銀子。隻要缺了銀子,冇門路也就有了門路。”

章越道:“我知彭兄神通廣大,二哥的下落還請幫忙著打聽。”

彭經義道:“你我兄弟多年,說請字就見外了。說話回來,雖說你二哥尚不知下落,但你與你大哥也要小心再三,別往小路人少的地去,別人喊去什麽地方,也要留個心眼,趙押司手底下毒著呢。”

章越聞言心底一凜,想起那日自己差些人間消失。

章越離開茶坊後,一路想著彭經義的叮囑,心底卻是七上八下。一路行走,也有些杯弓蛇影,看著哪個路人都覺得不似好人。

從城中過橋返回,章越決定先回家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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