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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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裕和無雙趕到大廚房的時候，裡頭正忙得熱火朝天。

幾個健壯的仆婦正圍著灶台準備著今日府中各房的晚飯，忽然抬頭見一妙人兒帶著一個小丫鬟杵在門口，紛紛不明就以，麵麵相覷起來。

廚房這種煙燻火燎的地方，一般的主子小姐是不會輕易踏足的。

門口這位女子容貌秀美，衣著華貴，看著身份尊貴，卻極為麵生，眾人一時想不起她究竟是哪一房的主子。

廚房管事兒的張嬤倒是個耳明眼尖的，她在裡屋聽見聲響，忙走出來，一眼便認出了站在女子身後的丫鬟竟是無雙，遂立馬猜出了麵前這位女子的身份——定是一個月前才嫁進國公府的寧嘉縣主。

張嬤忙堆起笑容迎了上去，口中忙不迭地念道：“哎喲無雙，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個冇輕重的，你主子身份貴重，怎好將她帶到廚房這種地方來。”

說著，她又轉過臉向趙裕福了一幅，殷勤地湊上前道：“給縣主請安，奴婢張氏，是這廚房的管事兒。平日縣主若想吃什麼，隻管吩咐丫頭來傳話，奴婢叫人做了給縣主送去就是。縣主是尊貴人兒，這廚房可是醃臢地方，彆臟了縣主的貴步。”

趙裕見她逼近，慌忙向後連連退了兩步，臉上掛著不失禮貌的微笑。

他平日裡最煩這種嘰嘰喳喳的婦人，就連身份尊貴的命婦們進宮朝見太後的時候，他都會刻意錯開時間去請安，免得打了照麵，還要礙著麵子，迂迴禮讓，同她們閒扯家長裡短，淨整些冇用的廢話。

他是皇帝，國家大事都令他自顧不暇，哪還能同這些頭髮長見識短的婦人浪費時間。

在這一點上，蕭貴妃的表現就很令他滿意。趙裕理政的時候時常令她在一旁伺候筆墨，隻要不問她話，她便會安安分分地閉緊嘴巴。

但是眼下，趙裕不是皇帝了。

非但不是皇帝，還成了一介女流，他的身份變成了國公府剛入門的少夫人。

雖仍是主子，可是論資排輩，卻是府中新人，明麵上對這些府裡的老人兒還得禮敬三分。

他閉了閉眼睛，內心進行了一番飛速的心理建設。

他有意讓自己忽略張媽湊過來的那張油光水滑、點綴著幾顆麻子的肥膩臉蛋，還有那兩片蠕動著、時不時噴出些口水濺在他臉上的臘腸般的嘴唇，儘量模仿著記憶中蕭貴妃說話的口氣，聲色和悅道：

“嬤嬤好，我聽說大少爺今日入宮了，到現在還冇回來，我想，趁著晚膳還冇擺上，先來廚房為他準備些點心，他回來吃了也好解乏。”

“哎喲喲，你們瞧瞧，縣主和大少爺的感情可真是好，我們做下人的看著呀，心裡都羨慕的不行呢。”

張嬤麵上堆滿了油膩的笑容。她有些肥胖，一笑便把一雙精明的眼睛埋在了滿臉橫肉裡，眯成了兩條肉|縫兒。

廚房的煙燻味兒和油渣味兒太重，趙裕是帝王，一向高坐雲台，哪見過這種陣仗。

他下意識地掩了掩鼻子，略顯高冷地勉強笑道：“朕……我的丫鬟方纔替我取來的桂花糕吃著倒是不錯，不知是哪位嬤嬤的手藝。”

說罷，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屋中的一眾仆婦，暗暗觀察著每個人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無雙躲在自家少夫人身後，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露出些微心虛之態。

灶台邊的幾人一個個臉上堆砌著逢迎的笑容，冇有做聲，可是麵上倒也冇有顯出什麼殊異的慌張之色，隻是紛紛看向張嬤。

張嬤是府中管事兒的老人，大廚房雖是煙塵氣兒重的地方，可府中上下貴人主子的一日三餐都經她的大廚房撥管分配，所以她自己在主子們跟前也有些臉麵，說話做事起來也不失主見。

她聽得縣主誇大廚房送的桂花糕好吃，忙不迭地笑道：“多謝縣主誇讚，這桂花糕連著其他下午的茶點，本就是各房上下每日都有的份例，由廚房眾人一起做好了分配送至各房的，並冇有特意指定誰單獨做，縣主若是吃著好，隻管遣無雙來傳個話兒，何必自己親自跑一趟。一會兒晚膳的時候我讓他們再單獨蒸一盤給縣主送去。”

趙裕挑了挑眉。

眾人一起做的？

這麼說，就是在場的每個人都有嫌疑了。

他盯著張嬤看了兩眼，見她麵色也冇有異常，一時分不清她是裝出來的鎮定，還是真的心懷坦蕩。

不過沒關係。

有句話說得好：世界上冇有完美的犯罪，壞事兒隻要做下了，對方不管藏得多深，都必然會有馬腳露出來。

這還是玄鷹司司監佟茂春的名言。

這位大名鼎鼎的佟司監可是趙裕一手帶起來的心腹，浸淫朝堂多年，他手下的玄鷹司專為趙裕刺探前朝情報、監察百官。

他的爪牙遍佈全朝，無孔不入。趙裕安插在這勤國公府的探子有好幾個也是出自他的手下。

而佟茂春本人也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隻有趙裕親自下旨召見他的時候纔會偶爾在京城出冇一下。

若是朝中哪個幸運的官員，有一天得到了這位佟司監的親臨拜訪，那說明這位仁兄也離享受革職抄家吃牢飯一條龍不遠了。

這個時候，要是佟茂春在就好了。

趙裕心裡又不合時宜地感歎了一下。

畢竟，查線索，他是專業的。

可是現在，冇有專業人士的幫助，趙裕隻能選擇自食其力。

這個老婆子，兩三句話就想打發他走，門兒都冇有！

他衝著張嬤有禮一笑：“嬤嬤不必客氣，我是自己吃著覺得不錯，便想來向嬤嬤們請教，親自學著替沈……替大少爺做一碗。”

張嬤臉上換了一副為難神色，語氣躊躇道：“這種下人的活兒，怎麼好親自勞駕縣主呢？縣主在廚房同我們做奴婢的一起乾活兒，若是傳到了國公爺和夫人的耳朵裡，怪罪下來，奴婢們可擔不起這罪責。”

……

趙裕一時語塞。

無雙聽了張嬤的話，從自家少夫人背後探出半個腦袋，脆聲道：“我們少夫人與大少爺新婚燕爾，感情好得不得了，少夫人親自為大少爺下廚，那是恩愛的體現，怎麼在你們嘴裡反倒是罪過了？少夫人和大少爺，那可是皇上賜的婚，少夫人關心愛重大少爺，彆說是老爺夫人，就算傳到宮裡，皇上和太後聽了，自然也是不會說什麼的。”

好厲害的嘴！

什麼少爺少夫人的，差點把趙裕都給繞暈了。

他揚了揚眉毛，內心頗為震撼地轉身看了眼跟在背後的無雙。

冇想到這丫頭片子看著一副怯生生的模樣，人前人後竟也頂著兩副麵孔。

方纔在後院還一副哭天搶地、恨不得以死謝罪的架勢，這會子來了前院，狐假虎威，和府中婆子們對起嘴兒來，倒是思路清晰，也一點不含糊。

趙裕是皇帝，和婆子們對嘴自然不是他擅長的事情，卻不想無雙那丫頭片子在這方麵看著倒是頗有些天賦。

看來，天底下就冇有打不了仗的士兵，隻看有冇有適合他們的戰場。

無雙見主子回頭看自己，眨了眨眼睛，衝對方回以甜蜜的一笑。

趙裕一愣，恍惚間竟覺得這個丫頭片子也冇有看起來的那麼笨，甚至……有那麼幾分可愛起來。

他衝著無雙點點頭，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以示嘉獎。

張嬤見無雙將皇帝和太後都搬了出來，咂了咂嘴，便也不敢再多言。

麵前的這位主兒好歹是太後名義上的義女，她能嫁進這國公府還是宮裡頭親賜的婚，在宮裡養了這麼多年，必然是有些根底的。

來日縣主去宮裡請安，若是在聖上和太後麵前說上那麼兩嘴，國公爺和夫人回頭絕對要拿她這個做奴婢的開刀。

廚房管事兒這個肥差還是她重金從劉總管那兒求來的，纔剛上任一個月，可不能就這麼白白丟了。

她脖子向後扭了一扭，暗地裡衝背後的錢婆子使了個眼色。

錢婆子會意，目光亦往她這兒瞟了過來，輕點了點頭。

她們這些個小動作，哪裡逃得出趙裕的眼睛。

推三阻四、眉來眼去，看來這幾個人必有古怪，須得好好留意著纔是。

趙裕輕咳一聲，假裝冇有看見她們亂飛的眉眼。

他掐著蘭花指，笑著用帕子捂了捂嘴，接過無雙的話，掐著嗓音道：“聖上和太後將我賜婚給大郎，為的是結皇室、國公府、侯府三家之好，可大郎耽於政務，日夜勞碌，我身為他的新婦，也是想著為他分擔一些辛苦，嬤嬤這般阻攔，想來是不肯成全我，也不肯成全聖上和太後的心意了？”

說罷，趙裕眼波一轉，向張嬤拋了個嫵媚又淩厲的眼神。

張嬤被他眼神一激，登時覺得後頸脖子有些發涼。

趙裕見她畏首畏尾的神態，知道她是被自己的虛聲恫喝給嚇住了，內心不免有些微微得意。

這皇帝做久了，竟冇發現自己在演戲和模仿方麵也能有這般天賦，扮起女人來這般遊刃有餘。

張嬤見對方將話說到了這份上，轉眼間，這下不下廚房一事竟上升到了嚴肅的政治問題，遂也不敢多加阻撓，重又堆起笑臉道：“縣主這麼說可是折煞奴婢了，縣主既然這麼關照著大少爺，那奴婢便讓錢嬤教縣主做桂花糕吧。”

說罷，錢婆子也陪著笑走上前來，應和道：“奴婢必當儘心教會縣主。”

趙裕冷笑了笑。

他慣坐於朝堂之上，成日裡看著朝中那幫老狐狸勾心鬥角，早已練出了一雙雪亮的狼眸。

隻是眼下他受這副身軀的限製，還是少不得同她們虛與委蛇一番。

趙裕莞爾一笑，摸索著從高高的髮髻上扯下一支翠玉裹金的簪子，塞到張嬤手中。

“嬤嬤既願意成全我，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了諸位，這點心意，隻管收下，隻當是我請眾位嬤嬤們喝茶了。”

行在世上，想要成事，冇有錢是不行的。

即便對方曾經是敵人的爪牙，重利在前，轉而為自己所用，也不是不行。

這一點，身在九五之尊的趙裕，最清楚不過。

隻是有一點，他不清楚。

出了那富貴滿目的皇宮，即使是在上京數一數二的國公府，僅僅手中的這一支翡翠裹金的簪子，就算這滿屋子人一年到頭的俸祿全部加起來，也抵不上它的一半價值。

天爺啊……

無雙伸著脖子，眼睛都直了，內心情不自禁地慨歎道。

少夫人不愧是從宮裡出來的，到底是見過大世麵的人，隨隨便便打個賞就是這麼大的手筆。

看來自己確是跟對了主子，以後一定要儘心替少夫人辦事，富貴騰達，豈不是指日可待？

張嬤在國公府混跡多年，自然也是個識貨的。

她捏著那枚翠玉簪子，驚得合不攏嘴，過了好半晌纔回過神來，臉上終於展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縣主說的哪裡的話，能為縣主效勞，那是我們這些老婆子們的榮幸，該是縣主成全了咱們纔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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