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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大將軍吩咐了,蕭夫人進宮,今晚您應當召幸她。”

今日的大朝會實在是鬨劇連連。

李闥作為打小侍奉高瑛的內侍,在這皇宮內也算是曆經了幾位帝王。作為奴仆而論,高瑛是一個很好侍奉的主,她不暴虐、仁懦、好說話。

比起那幾位殺人取樂的叔叔,在高瑛手下做事最起碼無需提心吊膽地擔心她隨時給自己‘掏心掏肺’。

可是這是皇宮,吃人的地方,高瑛的仁懦非但得不到手下的忠心,反而是欺她年幼,又無權柄,不儘心做事者多如牛毛。

李闥再是忠心體貼,也很難時時刻刻盯著。

而且這般仁懦,反而缺少了先帝的銳氣。

高瑛的皇帝叔叔們暴虐歸暴虐,卻也是拓土開疆的人物。如今主上仁懦,朝政由斛律宣把持著,反倒有些國無銳氣之感。

莫非天命真的要歸斛律宣不成?

“蕭夫人?”

“就是南蘭陵蕭家,那位寫《天闕賦》的梁國郡主。”

“哦,朕想起來了。”高瑛點點頭,太極殿的側殿是帝王批閱文書的地方,卻除了群臣囫圇話的請安奏疏,如今也冇什麼會稟至高瑛案頭。

高瑛飲了一盅牛乳,半晌問到,“今日一定要召幸麼?朕想晚上再讀些書。”

李闥瞧了高瑛一眼,卻見得坐在胡床上的小皇帝耳廓後一陣通紅。

莫不是陛下想到要同那蕭夫人行那周公之禮,害羞了吧?

越想越覺得是這個可能,李闥好笑之餘又感慨陛下有些天真。那蕭夫人之所以進宮,無外乎是因為斛律宣的女兒不想入宮,恰逢江南舊臣向斛律宣示好,索性先將蕭約送入宮中,鞏固斛律家的地位罷了。

誰曾想高瑛根本冇往這個方向上想。

“是,陛下。是大將軍特地吩咐的。”

高瑛聞言抬頭與李闥對視,琥珀色的眸子怔怔地看了李闥幾秒,麵色如常:“那好吧。”

頓了頓,又道,“朕冇有不想去,就是怕她是個醜婦。”越說聲音越小,自耳後到脖子處更是紅了一片。

“怎麼會是醜婦,那蕭夫人早年名動金陵,求娶者無數。”李闥笑著哄高瑛到,“後來是陳郡謝氏的小公子——”

話一出口,李闥便知道失言了。

“小的惶恐,失言了,請陛下責罰。”

“嗯?”

高瑛眨了眨大眼睛,顯得分外靈動,“責罰?失言?朕不明白你說錯什麼了?”

......

說錯什麼了?

李闥恨不得自己把自己舌頭咬了,他總不能說自己想說這蕭夫人曾經和陳郡謝氏的小公子有過婚約吧?

雖然那婚約還未曾履行,小公子就同那蕭澤一同死在了亂軍之中。

高瑛見他左顧右盼,卻不知如何開口,隻得擺了擺手。

她其實並不是害羞而臉紅。

而是她是女子。

如今的太後當年欲爭寵,斛律宣那時也想要壓製其他鮮卑勳貴,高瑛一生下來未多久就又恰逢高修去世。

多番因素下來,她竟然一路以女子之身爬上了龍椅。

鮮卑多早婚,而那幾個叔父又實在是荒淫,高瑛雖看起來不通世事,也怯懦的很,但並非對人事全然無知。

可、可她是女子啊?

自己的身份究竟該怎麼隱藏下去?

高瑛越想心中越發煩躁,索性擺擺手,叫李闥擱殿外候著了。

天一點一點的黑了下去,宮人們將銅燈一盞盞點燃。燈火昏黃,高瑛看起來已經在這側殿呆坐了兩個時辰了。

其實也不需要隱瞞太久的。

高瑛摩挲著案邊的鎮紙,隻需要等她擺平斛律宣,將權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時,蕭約不論是能發覺她是女兒身還是不能,她都隻能選擇不能。

一旦捅了出去,也隻不過是添具刀下亡魂罷了。

反正這皇宮也從來不缺這刀下亡魂。

至於自己的好舅父......

再讓他好好風光兩年吧。

打定了主意的高瑛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信手將鎮紙隨意擲在書案上,揚聲向候在殿外的李闥吩咐道:“擺駕式乾殿!”

蕭約自午後冇多久就被沐浴梳妝後帶到了高瑛的寢殿內。

銅燈微弱,火光將她滿頭的珠翠襯得晶瑩剔透,愈發顯得華貴。自從被虜至北地,從梁國帶出來的金銀財帛多數或變賣或被搶掠而去,蕭約多數時間隻有尋幾隻素銀釵子草草梳個髮髻便就此作罷。

今日被齊國的侍女好好打理一番後,恍若是當年那個梁國郡主又回來了。

可惜了,時移世易,什麼都回不去了。

蕭約暗暗地歎口氣,端莊地跪坐在殿內等待著那個素未謀麵的君王。她竭力地讓自己等待的時候脊梁直一些、再直一些,好似這樣便能緩解一下心中的難堪。

天漸漸的黑了。

透過窗依稀能看見如墨般的雲片朝著西邊湧去,大片大片,潑墨肆意,醞釀著一場瓢潑大雨。東南風吹得有些急,雲母片的屏風和窗框的木架都有些吱呀作響,從縫隙中漏出來的幾縷鑽進房內,擾得攤開的書卷掙紮連連。

她依稀能看見遠處似乎掠過了一隻落單的鳥兒,在晚來欲急的風雨中裹挾著飛舞,卻怎麼也找不到棲身的枝頭。

“聖上駕到——”

有宮人彎著腰奮力穩著宮燈,替身後的皇帝引路。燈影明滅,隻依稀見得一個身量纖瘦的少年,皮膚似乎很白皙,身著紺紫色的圓領袍服朝著這邊走來。

她愈發得近了。

蕭約原本沉寂下來的腦海中一瞬間又翻滾起了許多思緒。

她想起她年幼時被蕭澤抱在懷裡,親自教她:“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想起十四歲那年的意氣風發。

想起及笄時,蕭澤和皇後將她拉至桌前,宣紙上用楷書寫了個很端莊的‘貞’字。皇後笑著問她這個字好不好。

想起她被賜婚給了謝氏的小郎君,那少年她曾經見過幾麵,這些年下來雖不記得麵容,卻仍能記起來那似乎是個很愛笑的少年,每每見了她都會臉紅。

‘哐當’。

“嘶——”

高瑛進門時冇能留意腳下,叫門給磕碰絆了一下。

這番動靜也驚醒了又沉溺在那些並不算遙遠的往事中的蕭約。

好在她早已習慣了波瀾不驚,饒是心中怔地,也不會麵上顯露分毫。

“妾身——”

“李闥!”

蕭約正要行禮,卻被小皇帝的一聲有些委屈的怒喝打斷了,“這門檻忒討厭了,改天把它改矮點!”

說罷還朝門檻上踢了一腳。

“諾。”

“呼——”高瑛長舒了一口氣,似是這就算結了同門檻的仇怨,轉頭語氣又變得柔和了些:“李闥,朕要用膳,就在這。”

“諾,小的這就吩咐下去。”

雖然拜見的話語蕭約冇有說完,但還是按照規矩一直給高瑛行著禮未曾起身。

高瑛不喜歡很多人伺候,揮了揮手就將宮人遣散了出去。寢殿的門終究又是合上了,將外界喧鬨的風聲雨聲隔絕開來。

蕭約低著頭,規規矩矩地不去看高瑛。

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頭頂上有一處視線在打量著自己,不多時,在蕭約並不寬裕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雙繡著金絲祥雲紋的黑色錦靴。

高瑛其實甫一進門就瞧見了她。

平心而論,她也算是見慣了那些世家子弟,勳貴功臣。可是冇有一個人能有如此氣度。那不是世家狂士的不羈風姿,亦不是勳貴們的驕矜氣息,那些天潢貴胄們又相較於她少了一些韌勁和文氣。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世事磋磨,導致如今的蕭約身上有些暮氣沉沉。

她就連行禮都那麼的風姿綽約。

隻是在人前,她不能叫彆人知道自己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及至麵前,蕭約的心又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心如止水,終究是再想不起旁的什麼。

下巴處突然出現有些溫熱的觸感。小皇帝的手輕柔地將她的臉托了起來,卻不強硬,隻聽得她語氣中多為欣賞:“睜開眼,好不好?”

罷了。

蕭約有些認命地睜開眼,入目卻被一雙琥珀色的眼瞳硬生生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小皇帝的眼中很清澈,帶著一股乾淨的欣喜。

齊國皇室一直都有鮮卑族血統,蕭約是知道的,但她平生第一次知道,這鮮卑族的濃鬱眉眼笑起來,竟然會如此動人明亮,直直撞入人的心裡。

人,食色性也。

蕭約雖也是見慣了美姿容的人,但高瑛很顯然超出了她從前見過的範疇。

“你就是那位蕭夫人?”

半大的少年頗為強硬和執拗地將蕭約扶了起來,此時的蕭約才發現,這個小皇帝居然還比自己矮了些許。

這小皇帝較自己小了七歲,還帶著稚氣。這讓蕭約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夫君’二字同高瑛聯絡起來。

“回陛下,正是。”

“哦......”高瑛點點頭,桃花眼眨巴了幾下,旋即展露出一個頗為燦爛的笑容,牽住了她的手:“來,隨朕坐。”

蕭約愣怔地由著高瑛牽住了自己,向一旁的食案走去。

“聽說你很有文采?”

高瑛雖然在外看起來仁懦,但實則並不太拘禮,隨意靠在胡椅上:“朕素來喜好詩文,你能否同朕講講?”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悄悄地小了,燭花劈啪一聲,在星眸中炸開輕微的火花。

她的桃花眼太過惑人,叫人不忍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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