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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戶部侍郎宋年聽宋枝雨如此說,慌慌張張地起身,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天子腳下。

“陛下明鑒,臣絕無欺瞞之心!”

宋枝雨低垂著頭,輕紗下眉眼如遠山含黛,不知想起了什麼,眼中情緒翻湧。

“臣女並非身體有恙,”她聲調平平,有些刻意的冷然疏離,“而是不願見陛下。”

宋年暗自吸了一口冷氣,大驚失色地扯了扯少女胳膊處的衣衫。他還不是替這個不孝女遮掩,她竟如此不留情麵說出大實話。

那涼亭中的弱冠青年似是未曾料到她會如此直白,望著那甚至不願露出真容的少女怔愣了片刻。

他心頭微澀,臉上卻無半點惱意。

“你我之間,不必行禮,地上涼。”他的聲音清澈甘冽,又不失磁性。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襯得他的皮膚更加白皙。

少女卻並未順勢握住他的手,而是雙手提著羅裙,自行站了起來。

“宋卿,你且退下,朕有些話想同枝雨單獨講。”他揮退了宋年。

“枝雨,你為何不願意見我?”年輕的帝王此刻似乎有些緊張。

兩人僅有一步之遙,宋枝雨能聞到他身上淡雅的龍涎香,與她記了數年的皂角香簡直是雲泥之彆。

可她竟覺得龍涎香太過華貴馥鬱,那皂角香反倒更令人心安。

“陛下,今時不同往日。何況男女授受不親,臣女對陛下絕無非分之想,為保自身清譽,還是不見為好。”

他喃喃著重複了一遍:“絕無、非分之想?”

“臣女及笄已逾一年,日後恐需覓良人、擇良婿,恕臣女無法伴君身側。”

少女語氣雲淡風輕,可曹玄漠聽來卻倍感刺耳。

她為他人著紅妝,披嫁裳,素手添香,如此情形便是想想就令他如鯁在喉,心如刀割。

他上前一步,想要一窺她的雙眸,看看她的心中是否果真如此想。

可手才觸到那竹編,宋枝雨便如臨大敵般向後閃躲。

恰一陣風起,藉著青年手中之勢將那帷帽猝然吹落在地。

許久未見,少女長得更出眾了些,所謂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一顰一笑都牽動著他的心。

那雙眼眸一如既往靈動非常,一看便知她聰慧過人。

隻是從前的柔情似水卻蕩然無存,周身清冷疏離,望向他的眼神帶著些許的……恐懼與厭惡?

“你怕我?”

看清了她的神情,向來高貴的帝王竟然向後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有些遲疑地問道。

眼前的青年長身玉立,龍章鳳彩,如圭如璋,是京城多少女兒的夢中情人。

可卻讓她不寒而栗,隻想敬而遠之。

這太異常了,天栩十二年的宋枝雨,絕不該如此敬畏他。

曹玄漠眸色如墨,似是想起了什麼,神色變得愧疚,卻又不敢輕易開口確認。若他的猜測是真的,那他與她恐怕便再無半點可能。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相對而立,許久過去,誰也冇有開口。

“若是陛下無他事,臣女就先告退了。”宋枝雨盈盈行禮,拾起了被垂落在地的帷帽,不想再與他周旋。

與他待在一起,她便會無法控製地在心中嘲笑自己前世的天真。

曹玄漠望著她孤身離去的背影,握緊了拳,最終還是冇追上去。

若是她真是如他一般從天栩十三年而來,那麼此刻怨恨他也是應當。隻有將當年之事查個水落石出,把那暗地裡作祟的鬼都揪出來,他才能給她一個交代。

到那時,或許他便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邊。

宋年見兩人冇說幾句話,那不孝女便轉身離去,氣得瞪圓了眼,心中恨得牙癢。她怎麼就不知道好好把握機會呢?!

當今聖上登基已有七年,後宮中卻空無一人。而今天子弱冠,朝中大臣請求立後的奏疏已經上了一封又一封。

若是宋枝雨爭爭氣,依著聖上對她的情意,登上那後位也並非不可能。屆時他宋家便能青雲直上,位列國公,榮華富貴豈不是唾手可得。

哪裡還有比這更好的親事,她怎麼就是不明白呢?

宋年眼中閃過一道精光,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將他宋府的女兒送上龍床。思及此,他快步迎了上去,裝成一副關切自責的模樣。

“小女頑鈍,若是惹惱了陛下,還望陛下見諒。”

“枝雨秀外慧中,朕不覺得頑鈍,宋大人以後切莫再說此話。”

青年涼涼地瞥了他一眼,聲音淡漠無波,在外人麵前已恢覆成了高深莫測、喜怒難辨的九五至尊。

宋年表麵連連稱是,心中卻一喜,聖上如此維護她,算計之事早晚有著落。

“宋府這茶倒是不錯。”曹玄漠執起案幾上的青玉茶盞,淺抿一口,裝作漫不經心地誇讚道。

盞中之茶片片舒展,嫩如雀舌。聞之清香撲鼻,還帶著絲絲甘甜,輕酌慢飲間令人心曠神怡。那苦澀之味轉瞬即逝,而後便是久久留於唇齒之間的淡雅之香。

宋年笑容有幾分殷勤:“此乃前日戶部尚書大人贈給微臣,微臣品之也甚覺驚豔。若陛下喜歡,微臣即刻便遣人再尋買些送入宮中。”

曹玄漠不知他是真傻還是裝傻,嘴角微勾,帶著些冷意。

“此茶恐怕並非宋卿想買就能買到。”他將茶盞擱在瓷盤中,發出一聲脆響,“時辰不早了,朕回宮了。”

宋年的心隨著那聲響顫了顫,而後一頭霧水,不知為何這年輕的帝王如此喜怒無常。

此刻,宋府舒芳院中,宋枝雨房內。

宋枝雨輕輕將門闔上,那從鏢局到宋府一路始終跟著她的女子輕輕摘下麵紗,隱忍的情緒終於在此刻爆發,啜泣著跪在少女的麵前。

“多謝宋小姐救命之恩,若非是您出手相救,恐怕輕竹早已和父親一樣被那賊人殺死了。”

她眼眶通紅,想起往事仍舊悲痛欲絕,可仍不忘表達自己對宋枝雨的感激之情。

宋枝雨趕緊將她扶起來,溫柔道:“孟輕竹,真是個好名字,令尊知道你已脫險,定會十分欣慰的。”

“若是你不嫌棄,今後便跟著我,我定不會虧待你。”

她笑容溫暖真誠,與方纔橫眉冷對的模樣截然不同。

這段時日東躲西藏如同乞丐一般,孟輕竹已經許久冇有感受到他人的關懷了。

“小姐今後便是我的主人,輕竹願誓死相隨。”

宋枝雨拉著她的手,眼神堅定:“你放心,我定會將令尊之死查個水落石出,替你報仇。”

“隻是,你今後恐怕不能用原來的名字了。”

孟輕竹雖看起來嬌柔得令人心疼,眼神中卻有一股韌勁,她無意識地捏緊了自己的裙襬,抬起頭錚錚道:“那從今以後,我便叫忍冬了。”

忍冬日凜冽,於寒風中新生。

宋枝雨陪她收拾好情緒,這才繼續問道:“孟氏製茶之術舉世無雙,可似乎是今年孟春之後才為官宦權貴們極力推崇,此後不久令尊便無故身死,這其中可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忍冬咬了咬唇,點了點頭道:“數月前,有一夥黑衣人突然前來,將家父帶走了整整一個月。我報了官,卻一點訊息也冇有。”

“我曾問過父親,可他什麼也不願說,回家後便匆忙收拾行囊,說是要帶我南下。可還未等我們離京,他便……”

忍冬聲音哽咽,宋枝雨用素色絲絹為她輕拭淚水。

沐家鏢表麵為鏢局,實則用於探查朝中情報,是以宋枝雨素來緊盯著朝臣官員,對商賈平民有所疏忽,忍冬所言之事她竟然一無所知。

但孟氏之茶忽受達官貴人的偏愛,這其中定有人在佈局謀劃著什麼。

恐怕得親自去一趟那最初令此茶名聲大噪之地——京城最大的茶肆,千茗樓。

華燈初上,千茗樓燈火熒煌,來往之人及香車銀攆絡繹不絕。

在樓外便聞得茶香四溢,混著陣陣淡雅蘭菊之香,樓內間或傳來儒士高談闊論之音,讓人心馳神往。

走進這千茗樓,隻見描金玉瓶中插著四時之花,牆壁上掛著大家畫作,奇鬆異檜列於花架之上,白衣樂師奏著悠悠琴音,比起酒肆花坊是個更好的去處。

一樓設有十餘個散座,三三兩兩的文人墨客聚集起來,品茶吟詩,好不優雅。

二樓則全是雅間,門口掛著一盞精緻蓮燈,若是有人在內便點燈相示,經過之人無不輕言細語,生怕擾了他人清淨。

而這三樓的圍欄上卻糊著竹木紙窗,看不清其內情形。

宋枝雨帶著忍冬才踏入這千茗樓,便有穿著碧玉石衣衫、提瓶獻茗的小廝迎來,頭上簪著一朵淺粉桃花,打扮得文雅又俊俏。

他先笑著詢問可曾帶武器,方再問道:“上客惠臨小樓,不知是飲清茶,還是點花茶呢?”

所謂飲清茶便是指獨自品嚐,而點花茶則是叫上歌姬陪侍左右。

宋枝雨搖了搖頭,指了指腰間的布袋道:“我要曬茶。”

“曬茶”乃是千茗樓的行話,便是宋枝雨也是大費周章才得知。

那小廝麵色一凜,微微躬身小聲問道:“不知上客是何人?家中可有朝士?”

宋枝雨拿出宋府令牌:“戶部侍郎宋年乃是家父。”

小廝便恭恭敬敬地領著她與忍冬上樓,卻意外遇見一個“熟人”。

“宋小姐。”有人喚她。

宋枝雨轉頭,卻見一劍眉星目的少年對她揮手,正是陸步光。

作為阿霜,她自然是認識陸步光,可作為宋枝雨,卻應是毫無印象的。於是她佯作不認識,臉上帶著些微恰到好處的詫異。

“在下乃是京城巡檢陸步光,於半月前令尊壽宴上遙見小姐一回,宋小姐恐不認識在下。”

他主動解釋道,即便是武官,可看起來溫潤如玉、謙遜有禮。

宋枝雨點頭,禮貌地喚了聲:“陸大人。”

可話音剛落,她便察覺到背後有人靠近,腳尖輕轉,動作乾脆地向旁移了一步,那人纔沒能撞到她。

眼前是一高一低兩個男子,他們似乎與小廝發生了爭執,那小廝指著散座的方向,溫聲請他們前往。

可那個子較低的男子嘴裡不停嚷嚷著:“你知道我們家主子是誰嗎?今日這三樓我們上定了。”

宋枝雨本想作壁上觀,可抬眸與那另一男子眼神相撞時,心還是不受控製地漏了幾拍。

那如墨如玉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帶著幾不可察的驚喜與笑意。

曹玄漠……他不好好地待在宮中,到這裡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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