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大周十八年，秋末。

護國大將軍蘇塵鈞大敗梁國，班師還朝。

捷報飛回，蘇府上上下下俱是歡喜不已，唯獨蘇塵鈞之妻林氏愁眉不展。

蘇長卿伏在紅酸枝雕花小幾上麵，透過卍字欞花的窗格，癡癡地望著天上的那輪月亮，月亮圓滾滾，亮晶晶的，入眼甚是可愛。

蘇長卿今歲及笄，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一顰一笑間都透著少女的爽朗明媚。

因在林氏房中，蘇長卿冇有挽髻，頭髮儘數掖在耳後，編成一條鵝卵粗細的辮子，鬢角插著幾朵含苞欲放的木芙蓉，越發襯得她膚如細瓷，麵如珠玉。

“娘，你快看呀，今夜的月亮好大好圓！”

林氏手裡捏著封信，因為捏得時間太久，信的邊角已經扯出了細碎的褶皺，正如此刻她緊蹙的眉頭。

“娘？”

林氏冇有抬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娘，爹打了勝仗，你不高興嗎？”

林氏摸著蘇長卿的頭，勉力一笑，“高興……”她頓了頓，“隻是我也擔心。”

“擔心什麼？”

林氏正要說話，便聽門外一人笑道，“長卿自詡人中諸葛，女中豪傑，豈不知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的道理？”[1]

說罷，男子緩步而入，隻見他身上穿了一襲天水碧雲錦長袍，額上勒著仰蓮紋銀珠抹額，腰間繫著玉石流蘇宮絛，手持白羽扇，腕纏十八子，月眼星眸，山澤清臞，疏疏然往那一站，真是謫仙一般的人物。

蘇長卿歡喜道，“玄安哥哥，你怎麼過來了，你這會子不應該在北大營盯著他們練兵嗎？”

“是姑母喚我過來的。”

林氏給侍女華盛使了個眼色，華盛便帶著下人們出去了。

“玄安，你出來的時候冇讓人發現吧。”

“冇有，我記著姑母的囑咐，趁冇人注意的時候，悄悄溜了出來。”

“那就好。”

林玄安掃了眼四周，正色道，“姑母，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林氏神情淡然，“也冇什麼要緊的事兒，隻是長卿的外祖父前幾日來信，說想你們了，要你們回去住上一段時間。”

蘇塵鈞之妻出身江南林氏，林家書香門第，世代清流，林家老太爺那輩，兄弟三人包攬了前朝的狀元、榜眼、探花，天下桃李，半出林家。

“好啊，那等過幾日，我和長卿一同回去看望祖父。”

“不，你們兩個，今晚就走。”

蘇長卿一驚，“啊？今晚就走？”

林玄安稍作思忖，斂了斂神色，“姑母，你是想讓我們馬上離開京城？”

林氏點點頭，“玄安，我就把長卿交給你了。”

蘇長卿也反應過來，“娘，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林氏絮絮歎了口氣，“你爹爹出征之前，曾經與我約定，每十日，他都會派心腹報一聲平安回來，隻是，自從大捷的訊息傳來，如今已經快一個月了，你爹爹卻是半點音信也無。”

“爹會不會是忘記了？”

“不會，你爹爹不是這麼不謹慎的人，沙場無眼，朝堂詭譎，為保萬全，玄安，長卿，我要你們出京避上一避，等冇事兒了再回來。”

蘇長卿抱住她，“娘，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這麼大的家業，總得有人看顧呀，長卿，你跟你哥哥先去，等你爹爹回來了，娘再和你爹爹一起去找你們。”

“可是……”

林氏握了握她的手，“長卿，聽話，一路上好生跟著你哥哥，彆惹禍，彆耍小孩子性子。”

蘇長卿紅著眼圈，用力點頭。

林玄安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我明白了，姑母，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長卿的。”

林氏欣慰一笑，“好孩子，東西我都讓華盛置辦齊備了，你們兄妹二人等下從後門離開，悄悄地，彆驚動了人。”

郊外。

月影淒清，寒枝掩映。

二人打馬而行，四下靜謐無聲，隻聞得風聲獵獵。

蘇長卿抬手緊了緊身上的西蕃紋縐紗披風，眉頭微皺。

“玄安哥哥，你說我爹爹不會出事兒吧。”

林玄安斬釘截鐵地說，“不會，彆瞎想了，哥哥會保護你的。”

蘇長卿勒住馬，“不行，我總覺得要出事兒，我得回去一趟。”

“長卿！”

林玄安正要阻攔，忽聽耳畔颳起一道勁風。

林玄安迅速壓下蘇長卿的肩頭，用自己的身子把她整個罩住，箭從他們的頭頂呼嘯而過。

馬蹄四濺，當空擦過一道蒼藍色的掠影。

一名男子從馬背上跌落，摔在二人跟前。

男子冇有帶冠，他的頭髮半束半披，傾灑在纖纖月色中。

猩紅的血珠從他的劍尖滾落，伴隨著破碎的馬蹄聲，滴答滴答，掉在地上。

因他帶著麵具，蘇長卿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覺得他寒氣逼人，眸光冷冽，即便眼下如此狼狽，卻依然給人一種不好招惹的感覺。

“給我追！彆讓那小子跑了！”

林玄安回頭看了眼追來的黑衣人，鬆了口氣，“看來，這幫人不是衝我們來的。”

林玄安揚鞭欲走，蘇長卿卻攔住了他。

她衝那男子伸出一隻手，“上來。”

男子抬眼打量著她，目光中滿是警覺。

“長卿，你做什麼？”

“我要救他。”

“你瘋了，姑母再三叮囑，叫你出門在外，不要惹事，如今，我們自顧尚且不暇，你救一個陌生人做什麼？”

“我認得那些人的裝束，那是大梁埋在我們這裡的暗樁，大梁是我們的敵人，就是為了這個，我也應該救他。”

話音未落，追兵已至。

為首一人掃了他們一眼，不屑道，“你們兩個少管閒事，趕緊給老子滾。”

蘇長卿冷哼一聲，“就憑你們？”

那人見她一介女流，顯然是冇把她放在眼裡。

“呦嗬，小娘子口氣不小。”

他驅馬上前，用劍挑起蘇長卿的下巴，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她的身上打著轉，“嘖嘖嘖，倒是個美人坯子。”

蘇長卿似笑非笑，“是嗎？”

一語未了，蘇長卿霍地甩出藏於袖內的九節鞭。

鞭風颯颯，那人躲閃不及，頸間霎時被劃出一道寸許深的血痕。

那人見識到她的厲害，立時變了臉色，揮劍欲擊。

蘇長卿翻腕捏住那人的指骨，稍一用力，隻聽哢嚓一聲，那人痛得麵目猙獰，眼睛鼻子都挪了地方，手上的劍應聲落地。

“啊！女俠饒命！女俠饒命！”

林玄安愕然地看著她，“長卿，你會武功？”

蘇長卿粲然一笑，“我跟爹爹偷偷學過幾招，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她微微附身，盯著那人，“說，你們不在大梁待著，偷偷跑來我大周，究竟是為著什麼？”

那人陪著笑，“女俠你說什麼呢，什麼大梁大周的，我聽不懂啊，我們就是做生意的，他欠了我們的銀子，我們才追他的。”

“哦？是嗎？”

“是啊是啊。”

蘇長卿似是笑了笑，她鬆開手，那人剛要喘口氣，卻見蘇長卿足尖一掃，那柄落在地上的劍正中那人咽喉。

她抬腿一踹，屍體砸在幾米開外的黑衣人跟前。

幾名黑衣人都有些驚慌，紛紛勒馬後退。

蘇長卿橫眼掃視著幾人，厲聲道，“我不管你們和他什麼關係，隻要是來了我大周的，我見一個殺一個，聽明白了嗎？”

幾名黑衣人摸不清她的路數，又見她和林玄安皆是一身錦羅，貴氣逼人，料著不是一般人家，幾人相視一眼，慌忙轉身策馬而去。

林玄安望著黑衣人的背影，手不自覺搭在了劍上，“既是大梁的人，怎麼不殺了他們？”

“這兒是京郊地界，若是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一定會引起官府懷疑的，眼下局勢不明，我也不想惹人注目。”

“不想惹人注目，你還真是低調。”林玄安嗤笑一聲，“我以後該改口，叫你蘇女俠了，人家都是英雄救美，偏生到了你這裡反過來。”

蘇長卿揚眉一笑，利落收鞭，餘光瞥見地上的那名男子。

“這位公子，我已經把那些人打跑了，你可以走了。”

男子撐劍而起，溫聲道，“多謝。”

蘇長卿隨意揮了揮手，便要離開，卻見那名男子拉住了自己的衣角。

“你做什麼？”

“姑娘救我一命，我自當報答姑娘。”

蘇長卿挑了挑眉，“哦？那你打算如何報答我？”

男子往前走了兩步，抬手摘下麵具，露出一張帥絕人寰的臉來。

蘇長卿不由得一怔，她冇想到，她隨手救的這人竟然生得這般好看。

他的身量頎長，頰側棱角分明，眸間裹著淡淡的一層寒意。

月華如水，潺澴而下，他一襲蒼藍色衣袍，立於月下，如墨如瀑的黑髮隨風輕曳，眸間點點星輝閃爍。

男子看見她怔愣的模樣，唇角輕揚，“以身相許，如何？”

他的神情淡然自若，彷彿不染纖塵的璞玉，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如此炸裂。

蘇長卿的心砰砰直跳，猶如鼓點。

林玄安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抬劍便打，“放肆！”

男子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哥你乾什麼呀。”蘇長卿連忙跳下馬背扶他，“喂，你冇事吧？”

“冇事。”他頓了頓，“嘶，就是腳崴了，騎不了馬了，姑娘可否捎我一程？”

林玄安聞言，涼涼瞥了男子一眼，不滿道，“裝什麼啊，剛纔我的劍都冇落在你身上，你就倒下了，長卿，彆搭理他。”

蘇長卿將信將疑，她垂眸注視著男子。

瞧他的樣子，他確實傷得很重，如果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裡，隻怕他熬不過今晚。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聲音虛弱，偏頭咳了口血，“容七。”

“哪一個七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表字呢？”

“無字，姑娘喚我小七就好。”

他向蘇長卿伸出一隻手，“姑娘，救我，我會報答你的。”

這是一隻很好看的手，指節修長，膩如白玉。

蘇長卿不自覺地握住他的手，將他拽上馬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