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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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自由意誌的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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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江市的初春，總是細雨綿綿，難見陽光。

因著臨海的緣故，濕氣太重，衣物晾不乾，連帶著人的心情也如同泡在水缸裡一般潮濕，隨意就能捏出一手水漬。

雨中的墓園，比旁的地方更顯蕭索。

梁意星將骨灰盒交給墓園管理員，冇再打傘，隻是靜靜地站在人群最後，默不作聲。

她身形消瘦，穿一襲黑衣，愈發襯得皮膚雪白如紙，看不出絲毫血色。

雨絲洇濕長髮，整個人顯出幾分搖搖欲墜的意味。

一陣風吹過，樹梢上的新葉簌簌作響。

梁意星的衣袖被吹得微微鼓起，像是振翅欲飛的蝶。

“梁小姐。”

吳衛走到她側身，用極低的聲音開口說道，“工廠那邊，應該是拖不下去了。雪青打聽到訊息，工人們得知今天梁總和夫人下葬，已經在集結人手，一會兒可能會到墓園來堵人……您要不要先走一步？”

聞言，梁意星蹙起眉，眼裡聚起一抹憂色。

吳衛今年四十多歲，是跟了梁父很多年的律師。

從梁意星記事時，他就為梁誌國兢兢業業地效勞，日常出入梁家，算是梁氏起家的肱股之臣，也是梁意星如今寥寥僅剩的可信之人。

自從梁家破產，梁誌國和蔣媛不堪重壓跳江，吳衛就在幫著梁意星跑前跑後，勉力支撐起公司殘破不堪的現狀。

連兩人的葬禮和墓園，都是吳衛幫著聯絡、操辦。

連梁誌國和蔣媛生前親密的親朋好友，也是他打電話一個一個聯絡的。

梁意星今年剛剛21歲，還在念大學，又一直被家裡保護得很好，堪稱不諳世事。

家逢驟變，她傷心又茫然，著實手足無措了很久。

若非吳衛幫忙，壓根冇法麵麵俱到，讓父母體麵離世，走完最後一程。

如今，聽吳衛這麼一說，梁意星自然有些緊張。

想了想，才低聲問：“為什麼要來堵人？”

她是梁誌國和蔣媛的獨生女，但並冇有被迫接觸過家中的企業和工廠，連大學選專業都是依著自己的喜好來，對工廠和公司的管理簡直一竅不通。

梁氏破產的緣由，她都是聽吳衛解釋了很久，再加上自己看新聞、上網搜了一些詞條，才懵懵懂懂理解了個大概。

簡單來說，梁誌國為了企業擴張，用公司做抵押，借來了大量的現金，投入新成立的醫藥研發公司，開發某種據說能有效抗癌的新藥。

不久之前，這款新藥裡的一種成分被檢測出具有高過敏性，百分之90的人群不可用。

新藥研發叫停，前中期投入全數打了水漂。

整條資金鍊鍛鍊不說，因為實驗室未經申請就私下開始臨床一期實驗，負責人還有可能麵臨刑事風險。

梁誌國為了挽救局麵，將自家的兩個工廠全數抵押給高利貸公司，指望以公司的新一季盈利補上缺口。

屋漏偏逢連夜雨。

梁家是做化工起家，化工材料出口需要層層審批，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差錯，都會導致高利貸和銀行借款之間的缺口。

審批材料被打回數次，梁誌國到處奔波，依舊冇能挽回局勢。

十幾億的債務壓下來，梁氏不得不宣佈破產，旗下所有子公司和工廠全部停擺。

梁誌國和蔣媛雖然是白手起家，但身居高位久了，早已不複當年赤手空拳來宜江打拚的衝勁。

麵對壓在頭頂的钜額債務壓力，夫妻倆選擇逃避現狀，丟下梁意星，在一個深夜相攜著雙雙跳江。

梁意星卻不是這麼輕易退縮逃避的性子。

她年紀尚小，未出校園，在清淡瘦弱的外表下，仍舊藏著倔強堅定的內裡。

家中出事後，在吳衛的幫助下，她暫時將後續的麻煩事頂了下來。

至於欠債，也還在拚命想法子。

其中，梁意星有什麼不懂的，儘數都會詢問吳衛，參考他的意見。

故而，聽她如此追問，吳衛悄然歎了口氣，耐心給她解釋：“工廠被抵押，裡頭的流水線轉不了，但廠子還算值錢，肯定會被拿去拍賣。廠裡的工人因此莫名其妙失業，總公司連補償都給不了。肯定是有人煽動，想尋著機會找您鬨點賠款出來。”

在墓園鬨事，一是會有其他關係比較近的親朋在場，工人們聽說梁意星年紀小，猜測她臉皮薄，不好意思拒絕得太狠。

二可能也是想藉著鬼神之說嚇唬嚇唬人。

畢竟，此事確實是梁誌國搞出來的簍子，平白叫辛辛苦苦的工人遭了無妄之災。

吳衛想到了這一點，連忙補充道：“……可能他們還會帶記者過來。不管怎麼樣，您還是先離開比較好。”

梁意星搖搖頭，攥緊了拳，“我是爸媽唯一的女兒，怎麼可以丟下客人們先走？”

吳衛：“這……”

他想了想，輕歎一聲，不再勸說，轉身去後頭打電話了。

……

等所有流程走完，梁意星將梁誌國生前的朋友們送走，又獨自在墓碑前呆了許久。

墓地是雙人穴，梁誌國和蔣媛的照片在上方，都是年輕時的模樣，笑得人看了覺得眼眶發燙。

到今天，梁意星依舊懵懵懂懂，不明白父母做出的選擇。

人死如燈滅，就算事業已經冇有轉圜之力，難道就不能為了她，試著堅持下去嗎？

梁意星第一次對自己過去21年幸福美滿的家庭，產生了泡沫般的幻覺。

午夜夢迴時，她甚至還會夢到當日的場景。

那天，梁意星人在宿舍，還冇去上第一節課，突然接到了警察局的電話，叫她去認屍。

她渾渾噩噩地打車過去，猝不及防，見到了被泡得麵目全非的父母屍體。

慈眉善目的父母，竟令她害怕不已。

猛地睜開眼後，才察覺渾身上下都是汗津津的，連睡衣都被汗水打濕。

再躺下，就難以入眠，隻好輾轉反側到天明。

如此一連多日，梁意星的氣色愈發蒼白，人也比之前瘦了許多，伶仃可憐，像是隨時就要昏倒一般。

隻是，她還不能倒下。

梁氏還留了很大一個爛攤子，等她去收拾。

梁意星抹了下臉，彎下腰，將墓碑前的貢品收拾起來，香灰打掃乾淨，這纔看向站在幾步之外的吳衛。

她輕聲開口：“吳律師，往後還是麻煩您了。”

吳衛連忙擺擺手，“哪裡的話，梁總對我有提攜之恩，我自然要對他留下的心血儘心儘力。”

頓了頓，他從公文包中拿出手機，換成公事公辦的嚴肅語氣，繼續說：“工人們已經堵在墓園門口了。客人們雪青想法子先領走了，冇被攔住。我剛剛又叫了十個保鏢，約莫五分鐘後就能到。……公司風口浪尖上，還是先不鬨大叫警察來了，如果有危險再隨機應變。您看可以嗎？”

梁意星點點頭，“多謝您。我們走吧。”

工廠的事，總是要麵對的。

今天就算逃了，往後也逃不了。

一路上，梁意星在心裡理著思路，想著要怎麼安撫工人們。

工廠變賣勢在必行，但要賠款，梁氏上下都是負債，已經拿不出一分錢了。

她垂著眼，思索片刻，將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吳律師，您知道他們會提出怎麼樣的賠償嗎？我宿舍裡還有幾隻包，不知道能不能……”

家裡的不動產全部被銀行收走，貼了封條。

除了宿舍裡的一些常用物品，她賬上也隻有從小到大攢起來的壓歲錢，數目不大。

宜江是一線城市，連墓地都是寸土寸金。

為了梁誌國和蔣媛的喪儀和墓地，梁意星賣了自己收到的20歲生日禮物，一隻鑽圈江詩丹頓，才勉強湊夠錢。

聞言，吳衛卻搖頭，不讚同地說道：“這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梁氏有兩所工廠，工人兩百多人，你的包能賣多少？幾萬塊？就算是幾十萬，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況且，若是給他們知道你還有錢，後麵更加不會消停，會一直糾纏不休。”

“……”

說話功夫，兩人已經能遠遠望見墓園的大門。

門口種了一排樹，春天正是枝繁葉茂時，遮擋了視線，看不清楚有冇有人聚集蹲守。

梁意星不自覺放緩了腳步，抿了抿唇，喃喃自語：“那還有什麼辦法呢……”

吳衛：“總之先看看他們的訴求吧。梁小姐彆擔心，會有辦法的。”

“嗯。”

梁意星深吸一口氣，倏地，腳步微頓，“吳律師，您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往後還有很多事要仰仗您。”

經過一場家破人亡的驟變後，梁意星雖仍舊青澀，到底還是比從前成長了幾分。

吳衛一口一口梁小姐，對她一個小輩也是畢恭畢敬的態度，全是因為梁誌國。

現在，梁誌國已經不在了，梁意星想要吳衛繼續為梁氏這艘破船做事，還是必須要擺出一些求人的態度纔是。至少稱呼上得先拉近距離。

聞言，吳衛微微一笑，頷首，“好，那我就叫您小梁總吧。”

梁意星冇有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隻是捏緊了拳，暗自給自己鼓足了氣，朝門口方向走去。

墓園門外不遠處，果真停了輛拉貨車。

大約三四十箇中年男子，正三三兩兩地圍在拉貨車旁抽菸。

他們普遍衣著樸素，表情透著愁苦，臉上似乎寫滿了歲月的溝壑。

不知道是誰眼尖，第一個看到梁意星，用沙啞的嗓音喊了一聲：“梁小姐出來了！”

“嘩啦啦——”

一行人悉數圍上來，將梁意星的去路和退路全部堵住。

梁意星冇見過這等場麵，心裡發慌，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同吳衛站得近了些，這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道：“你們……”

為首的工人看起來年紀最大，大約有五十來歲的模樣，但在梁意星這個小姑娘麵前，卻佝僂著腰，很有點卑躬屈膝的意思。

他先朝身後其他人比了個手勢，作為代表，對梁意星開口道：“梁小姐，我們是建忠工廠的工人，您應該聽說過。當年，工廠從平林遷到宜江，啟動儀式的時候，梁總帶著您和夫人一塊兒來的。那時候您好像才十歲不到……”

梁意星點頭。

建忠工廠是家裡的第一家廠子，還是她爺爺取的名字。

十多年前，爺爺去世，梁誌國大刀闊斧，將工廠從平林市遷到宜江市，成為了梁家發家的重要轉折點。

這事兒，每年過年的酒桌上，梁意星都會聽梁誌國說上幾次，想不知道都難。

那工人見她點頭，心裡一喜，連忙繼續道：“我們工廠裡的員工，都是兢兢業業跟著您爺爺老梁總乾了幾十年的老員工，從廠子建立一直到現在。當時梁總說要遷廠，新廠需要我們，我們大夥兒背井離鄉也跟著來了宜江，從來冇做過任何對不起廠子的事兒。現在，公司說破產就破產，梁總是甩袖子走了，但也不能拋下我們不管啊！”

“是啊是啊！”

“我們都上有老下有小的，一輩子呆在廠子裡，怎麼突然就要把人趕走了呢？！”

“必須要拿個說法！”

後頭的工人們紛紛應和，一時間，喧鬨聲此起彼伏，將墓園周圍的寂靜淒清悉數打破。

梁意星頭疼欲裂，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搖搖欲墜。

吳衛從側麵虛扶了一下她，擔憂地悄聲問：“冇事吧？”

梁意星搖頭，頓了頓，纔開口：“不好意思……”

她一說話，工人們便稀稀落落地安靜下來。

梁意星先問為首的那個工人：“阿叔，先請問您怎麼稱呼？”

“我姓張。”

她點頭，“張叔，很抱歉，家中破產，我父母離世得突然，確實冇有及時給大家一個交代。不知道你們有什麼具體的訴求呢？”

張叔回過頭，同身後幾人對視了幾眼，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的撫卹金總得給吧……哪能說冇錢就賴掉的……如果廠子能繼續運轉下去，那肯定是最好不過了。”

按照他們這些工人如今的年紀，想再找一份和建忠工廠差不多待遇的工作，可冇有這麼容易。

梁意星有些為難，輕聲細語道：“但是，張叔，你應該也看到了新聞，梁氏所有的子公司和工廠全部被我父親抵押，公司賬麵和私人賬戶也被查封，現在確實拿不出這麼多錢。”

她一個小姑娘，五官清秀漂亮，又是清清瘦瘦的乖巧模樣，極易叫人心生憐憫。

說為難時，也彌足令人信服。

張叔咬了咬牙，倏地，朝著梁意星一下子跪了下去！

“咚！”

膝蓋敲到水泥地麵上，發出做不得偽的重重一聲響。

梁意星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扶他，“張叔您這是做什麼啊！”

有他帶頭，後頭不少工人也跟著接二連三地雙膝跪地。場麵一時間很難收場。

張叔緊緊地抓著梁意星的手，力氣大得幾乎要將她手指捏斷。

他老淚縱橫，抹開長輩的麵子哭訴起來：“梁小姐，您說公司冇錢，可您是老闆，是領導，我們呢？我們都隻是普通工人，家裡有老有小，要養家餬口。您也知道，宜江現在是什麼樣的地方，像建忠這種老產業的工廠壓根冇有幾家，工作冇了，我們這麼百來號人，都得流落街頭了……”

話音未落，後頭立馬有人接上：“梁小姐您可能不知道，梁總是知道老張家的情況的，他老婆尿毒症，每年透析都得花上一大筆錢，兒子還在上大學，應該和您差不多大吧？他一個人要供養全家。這裡的人，家裡也是各有各的難處。公司這麼對我們，就是要逼我們去死啊！”

他們皆是有備而來。

打感情牌不成，多半還會有後招。

梁意星心下瞭然，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什麼好主意，隻能說：“您先起來。”

張叔不肯動。

還好，吳衛上前來幫忙。

連帶著他叫來的保鏢也已經到位。

人高馬大的黑衣男子們擠開人群，站到梁意星身後，呈保護之姿。

見狀，局勢瞬間變得有些劍拔弩張起來。

吳衛這纔開口：“工廠被拍賣是冇辦法的事情，至於補償金，大家先彆急，等公司破產清算之後……”

“上回公司下來的律師就是這麼說的！都快一個月過去了，一點訊息都冇有，是想拖死大家吧？！”

“要是梁總還在，我們還能看他麵子等一等，現在梁總都不在了，誰知道梁小姐後麵會不會跑路！你們彆再想敷衍我們！”

“今天必須給個說法！”

“……”

眼見著就要鬨起來，梁意星連忙抬高了聲音，喊道：“大家請先聽我說！”

“行，我們先讓梁小姐說！”

所有人的目光陡然集中到梁意星身上。

梁意星慘白著一張臉，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模樣，語氣卻溫柔堅定：“工廠發生這種事，真的很抱歉，是我們家對不起大家。請大家再稍等一陣，我會想到辦法的。我絕對不會逃的。”

說著，她拿出手機，同麵前的老張說：“張叔，我們可以加個聯絡方式。最多……一個月，我和吳律師會想辦法處理大家的事。”

……

梁意星幾句無足輕重的話，還不足以將鬨事的工人勸走。

不過，因為耽擱太久，墓園的保安眼見著就要報警，不得已，工人們還是先撤一步。

梁意星那口氣壓根鬆不下來，直接搭了吳衛的車，從墓園趕往梁誌國的辦公室。

破產之後，梁氏所有關聯公司全部倒閉。

但在此之前，梁誌國孤注一擲的最後一批化工材料已經生產出來，他租了個附近的小辦公室當臨時辦公室，忙出口銷售的事。

因為是用的吳衛的名字，租金也還冇到期，還能用一陣。

梁意星就在那間小辦公室裡，翻看著如山的檔案和材料。

吳衛坐在她對麵。

冇人開口。

室內氣氛一度僵硬。

一個多小時過去，梁意星手機在桌上震了一下。

她捏了捏額頭，直起身，解開鎖屏看了眼，複又長歎了一口氣。

吳衛：“怎麼了？”

梁意星將手機螢幕轉給他看，“張叔發來了幾張他老婆透析的單子。”

吳衛也跟著歎氣，“他這是打感情牌呢。”

梁意星：“我知道。但是他們的難處不是假的。”

她冇有一顆聖母心，自己都已經陷入窘境了，還想著兼濟天下。

隻是，工廠的工人、公司的員工，實則都是因梁誌國的冒進，而遭受此番無妄之災。

她良心難安，實在無法置之不理。

梁意星放下手機，望向吳衛，“吳律師，真的冇有任何辦法了嗎？我爸爸冇有留下任何後招嗎？”

梁家發達了十幾年，在宜江市都是赫赫有名的。

一夕墜落，卻冇有任何退路，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吳衛想了很久，為難地答道：“如果想把工廠救起來，就得把梁總最後安排的那批貨賣出去，把回款拿到手，那就還有機會……但是時間不夠，我們也已經冇有結算、運貨和倉儲的資金了。”

梁意星聽出他話內的不確定因素，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

吳衛：“……梁總生前，曾經試過找一些投資公司，把貨款漏洞補上。銀行是肯定不可能了，但是如果能找到私募公司做風險擔保的話，說不定還能有辦法。”

梁意星：“那爸爸為什麼冇有去找？”

吳衛：“肯定是找過的。”

當然是被拒絕了。

他聳聳肩。

梁意星卻聽懂了言下之意，立馬道：“麻煩吳律師，把可以做擔保的公司整理一下，我明天就去一家一家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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