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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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漣。”

臉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不算太柔軟。布著繭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又像是怕她吃痛，安撫性地揉了揉。

孔漣保持著側躺在後座的姿勢，身體微微蜷著，頭枕在他的腿上，肩上環著他的手臂。

世界末日來的那天，不如就這樣死去吧，她想。

“小漣，到火車站了。”

孔漣睜開眼睛，還不太能適應車窗外的陽光，隻能用手半掩著雙眼，扭頭從指縫裡去看那個人。

一定是在車上睡得太久了。

一定是陽光太刺眼了。

不然為什麼她看不清他的臉？

“你是誰？”孔漣開口問。

眼前的人卻像是聽不見她的提問，自顧自地說：“在高鐵上守好自己的包，手機定個鬧鐘，不要坐過站了。到家了記得……”

“我在問你是誰！”孔漣撐起身體，右手充當了太久的枕頭，痠麻感幾乎蔓延到了整個右半身，她卻不管不顧，伸手想去抓住他的衣服，卻撲了個空。

真的就像世界末日那樣，他消失了，載著我們的出租車消失了，車外的世界也在迅速坍塌。孔漣伸手的動作冇有停止，可是已經冇有了著力點，整個身體瞬間失去了重心。

“砰！”

額頭上傳來痛感，孔漣睜開了眼睛。

司機心有餘悸地喘著粗氣，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小姐，前麵出車禍了，看樣子還要堵很久，離終點就兩百米了，要不您現在下車走過去？”

孔漣付了車費，推門下車。在車上用手撐了半個小時的頭，勉勉強強算是睡了一個好覺，隻是右手幾乎冇了知覺，輕輕一碰整個手臂就像被數千根針紮似的。

武漢纔剛剛開春，太陽就開始給城市下馬威了，孔漣有些畏光，隻能半眯著眼走路。她一邊揉著手，一邊回憶起剛纔的夢境。

這不是她第一次夢見那個男人了，可夢境的內容卻大同小異：刺目的陽光下，孔漣在出租車上枕著他的腿睡覺，有時候他會自顧自地說些話，有時候卻隻是撫摸著她的臉頰和頭髮。

這些夢境是從孔漣某天睡醒發現左手上戴著一隻銀手鐲開始出現的。

她不是個喜歡買首飾的人，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手鐲是怎麼來的，查了購物軟件的訂單也冇有痕跡，問了姐姐和媽媽還有親近的朋友，她們也都不知情。

孔漣最開始完全冇有往“男友”這方麵想，自己的青春期是被“肥胖”兩個字統治的，完全和早戀無緣，就算上大學前拚命減肥瘦了下來，孤僻的性格也從不招人待見。

直到她一遍又一遍夢到那個人。

孔漣對於夢境的記憶力很差，基本上做過的夢睡醒的一瞬間就忘乾淨了，隻有關於他的夢，每一個瞬間孔漣都記得。最開始她覺得可能是自己單身太久，夢見和自己舉止曖昧的男人覺得新鮮，纔會反覆地做著關於他的夢。

可是這樣的夢境持續了整整半個月，每多夢見他一次，和他的羈絆好像就加深一分，自己越來越捨不得從夢裡醒來，夢醒後的失重感和孤獨感也越來越強烈。

如果他不存在，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由夢境杜撰出來的人產生這麼強的依賴感。

如果他存在，為什麼除了這隻銀手鐲什麼都冇給她留下，照片、聯絡方式、禮物……還有記憶。

他到底是誰？手鐲是他送的嗎？如果他真的存在，自己又為什麼會忘了他？

就這樣想著，孔漣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終點——雲春飯館，她來這裡是為了參加一場婚禮。

她父親的婚禮。

他們是在孔漣離婚後，房子、冰箱、鋼琴、孔漣歸媽媽；車、電視、書櫃、趙沁歸爸爸。

孔漣有的時候會想，他們當初生兩個女兒，是不是為了離婚後好分財產？

趙沁已經在飯店門口等著，看到孔漣走過來，她笑著招了招手。

“媽媽知道你過來嗎？”

“她不知道，我跟她說今天跟同事來聚餐。”

“上週跟你說的時候，看你拒絕得那麼果斷，我還以為你不會來的……今天知道你來，爸爸真的很高興。”

孔漣不知道該怎麼回姐姐的話，不如說跟爸爸有關的話題，她一向無話可說。

說是婚禮，其實就是定了一個大包廂，兩家人聚在一起吃個飯。趙沁帶著孔漣上了二樓，遠遠地指了指站在包廂門口挽著爸爸的女人，小聲對孔漣介紹道：“那是章阿姨，今天的新娘。”

孔漣有些近視，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她的臉，隻聽得到她招待客人熱情的聲音，渾厚的大嗓門，又因為說了太久的話有點沙啞，跟媽媽是完全不同的聲音。

她總是想，如果媽媽小時候有條件學音樂的話，會是一個很棒的女高音。在最初的兒時記憶裡，孔漣坐在客廳看著廚房裡媽媽的背影，看她把手機放在旁邊播著老歌，自己也跟著一起唱。隨著孔漣長大，媽媽也就慢慢不再唱了。

看到爸爸他們招待完上一位賓客，孔漣纔跟著姐姐一起走過去，章阿姨的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見到孔漣，一把拉過她的手笑著說道：“是小漣吧，跟你姐姐長得真像，真是一樣漂亮。你說這學鋼琴的孩子手就是不一樣，又細又長的，不像阿姨的手指，個個跟個胡蘿蔔似的。”

孔漣咧了咧嘴角，勉強做出了一個笑的表情。她不太習慣不熟悉的人這樣稱呼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跟熱情的人相處。

“進去坐吧，裡邊那桌。”爸爸開口說道。

對。

這纔是她熟悉的相處方式，不要關心、不要誇讚，用最簡單的話闡述需要做的事，除此之外，不需要更多了。孔漣承認，在姐姐說爸爸為自己的到來感到開心時，她覺得不知所措，如果爸爸熱情地招待她、親昵地關心她，或者是也像章阿姨那樣，牽起她的手，她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纔好，她能笑得出來嗎？

“好。”

這是父母離婚以後，孔漣跟爸爸說的第一個字。

雖然隻是一個辦了一個小酒席，但是婚禮的章程都保留下來了，等所有賓客入座以後，司儀說了幾句俏皮話熱了熱場子，然後把爸爸和章阿姨引到自己兩手邊，開始宣讀婚禮誓詞。

孔漣看著站在台上的兩人，想起印象裡自己從來冇有見爸爸穿過西裝，他總是穿著黑灰色的毛衣，下襬不平整地塞進褲腰。她記得自己初中發胖的時候，總是想有爸爸那樣的身材，瘦瘦高高的，現在自己已經瘦下來了，爸爸卻發福得不成樣子，四肢還保持著修長的樣子，肚子卻鼓得幾乎要撐開皮帶。孔漣想到自己小時候看的書，裡麵那張蛇吞下大象的插圖。

賓客們都安靜下來，所有的聲音都要為這一刻的誓言讓步。

“新郎，你是否願意這個人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

孔漣卻聽見了另外一個聲音。

【“趙泉川！孩子出生到現在你管過她們一天嗎？她們吃喝拉撒什麼不是靠我帶著，小漣的鋼琴課哪次不是我陪著上，還有小沁的補習班，你接送過她一次嗎？】

“我願意。”

“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順境還是逆境，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儘頭？

【你把孩子管成什麼樣了，孔漣差點連普高線都冇過，隻能去上職高，還不是你非要讓她學什麼鋼琴，把學習都學廢了，小沁什麼雜七雜八的都不搞，照樣考上985。到時候孔漣要是冇大學讀，都是你孔娟的責任知道嗎！】

“我願意。”

“新娘，你是否願意這個人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婚約？”

【怪我？你現在是來怪我嗎！是我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不管的嗎？你每天上完班回來就是打遊戲，冇儘過一點當爸爸的責任，你配當爸爸嗎？】

“我願意。”

“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順境還是逆境，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儘頭？

【我不配！我當然不配！我根本就不該跟你結婚，不該生下兩個孩子，讓她們被你這種控製狂折磨！你有問過孔漣願意上那個鋼琴課嗎？趙沁喜歡上那些補習班嗎？你這種母親隻會把孩子逼瘋，逼成和你一樣的神經病！】

新娘牽起他的手，說：

“我願意。”

等一切都結束已經到了晚上十點，孔漣向章阿姨和姐姐道了彆，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車。

一上車，熟悉的反胃感又湧了上來。她搖下車窗，手撐著頭閉上眼睛，明明冇做什麼，卻困得感覺下一秒就要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真了不起啊，一個人坐最討厭的出租車去這麼遠的地方。”

孔漣不敢睜開眼睛，她怕夢就這樣結束了。

一句話也好，讓我再聽一下你的聲音。

“晚安。”

他隻吝嗇地留下了這兩個字。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往常這個時候媽媽早就睡了，今晚卻一反常態地坐在客廳沙發上，聽到開門的聲音也冇有看過來，隻是平靜地開口問道：

“你去哪了？”

“不是說了嗎，今天同事過生日……”

媽媽把手機甩到桌茶幾上，打斷了孔漣的解釋。

孔漣拿起手機，裡麵是一條朋友圈，是爸爸任職派出所的所長髮的。

文案隻有幾個大拇指的表情符號，並配了一張照片。孔漣點開看，是今天婚禮最後拍的合影，她和趙沁一起出現在了照片的角落。

孔漣冇見過這位所長，自然冇想到他也去參加了這場婚禮，但她更冇想到，媽媽竟然還留著爸爸領導的微信。

“我隻是想去看看……”

話還冇說完就被媽媽厲聲打斷，小時候覺得嘹亮清脆的聲音現在卻變得這麼刺耳。

“有什麼好看的！他早就跟你沒關係了知道嗎！我和他已經離婚了，你現在是我的女兒，你和你姐姐一直在聯絡我理解，因為你們是一起長大的親姐妹，她從小就幫媽媽照顧你。可是你爸爸管過你一天嗎？他現在找了新女人，你和你姐一起瞞著我，還要揹著我去參加他的婚禮？你還是不是我的女兒啊！”

媽媽邊拍著茶幾邊控訴著，孔漣覺得下一秒她就要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了。自從他們離婚以後，媽媽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敏感，經常會因為一些小事跟孔漣吵起來，孔漣很不喜歡吵架，有時跟彆人鬨了矛盾也是能和平解決就和平解決，唯獨到了媽媽這裡，幾乎是一點就著。

“我不告訴你不就是怕你這樣嗎？就算他不是我爸爸了，難道不是我姐姐的爸爸嗎？我想去看一下我姐姐的新家庭，看看她的後媽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錯嗎！？”

媽媽似乎被“新家庭”刺痛了心，身體顫抖了起來，她攙著沙發臂站起了身指著孔漣說：

“你也想加入他們的‘新家庭’是吧，你早點說啊！當初離婚的時候你就跟著他們一起走啊！你是不是早就受不了媽媽了，逼著你學鋼琴，逼著你補習，媽媽不都是……”

“我冇有！”孔漣打斷媽媽的話，小的時候和媽媽吵架，她總是會哭，一本哭一遍和媽媽互相揭著傷疤，現在她長大了，還是學不會怎麼跟媽媽心平氣和地講道理，她知道她現在應該安撫媽媽的情緒，告訴她自己從來冇想過離開你，去爸爸婚禮隻是想看看爸爸的再婚對象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冇有告訴你是怕你傷心……可是孔漣還是選擇了自己最擅長的方式。

逃避。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明天週一我就回學校那邊去住了，既然我這麼讓你傷心，以後週末我就不回來惹你煩了。”

說完這句話，孔漣就轉身回了自己房間，把媽媽一個人留在客廳裡。

自己一定又讓媽媽傷心了，孔漣想。

她覺得很可悲，自己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跟媽媽好好說話了。

孔漣幾乎是一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了他的聲音。

“沒關係，沒關係……”他一邊安撫著，一邊有些手足無措地擦著她的眼淚。

孔漣冇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她覺得世界就該是這樣的，自己和媽媽吵完架，就會有一個人來到她身邊，就該是這樣的。

“沒關係。”他說，“我來做你的家人。”

“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些，這些話我從來都不知道跟誰講。”孔漣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他像是哄孩子睡覺那樣，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她的背，繼續說著：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小房子，裡麵裝著自己的小秘密，你願意邀請我去參觀它，我很高興，小漣。”

孔漣把自己整個臉都埋進他的懷裡，聲音悶悶地穿出來：

“我喜歡你這麼叫我。”

“為什麼？”

淚水不斷從眼眶湧出，又瞬間被他胸口的衣服吸收，孔漣覺得他的心一定能接收到它們。

——是的，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房子，從今天開始，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守著它了，我想把鑰匙交給你，我想讓你來把守我的心。

她說：

“因為我的家人都是這麼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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