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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音眼睫一顫，以兩人關係，知她在城中，猜他會過問，未料他竟親自登門。
不禁有些發怵，正常情況，現在她該在洺州奉旨入的途中，而非在此。
彼時她一時衝動，不想後果，他若追問，怎麼應對？會否給父親惹來不必要麻煩？
她心思紛亂，步子愈走愈慢。
園中桂花開的正盛，堆金般壘在枝椏上，風一過，簌簌而落，墜她發間，衣衫留香，靈台清明。
一段快要塵封的記憶忽湧入腦海，她五歲上時，先高祖北巡，駐蹕上穀，褚祤夜不過十二歲，卻已板正老成、沉寂肅正的無以複加，她自幼被捧若明珠，無不和顏相迎、輕言緩語，可他不同，目光冷幽幽的，令人生寒，初見他時，她隻敢躲在父母袍後打量他，而不敢近身，然高祖頗喜，笑看此景，竟問皇孫，“指於你為妻，何如？”不待他回話，父親已惶恐跪拜稱“女兒嬌癡，不敢配上”，高祖卻道“朕觀女之慧敏，可堪相配，甚妥”，許是見父親跪地不起，麵上亦未鬆動，高祖音調微揚噢了一聲，手指父親，向隨駕輔臣笑嗔，“莫若是朕之愛將未瞧上我家小兒，覺非女之良配罷了。”百裡玦忙道非然，弗敢再駁。
此事被先帝一言而定，無人問當事兩人意願。
待詢問時，高祖已是問他“欲予汝妻何字”，少年沉穩淡然，不辨喜惡，望著東方噴薄而出的朝陽，倒認真沉思片刻。
“晞。”說完彎腰問她，“可好？”
這是此事之中，她唯一一次被問及意願，可惜她尚一團稚氣，久站無聊，將自己小小的身子掩在父親寬袖之下，左右晃盪尋樂，哪知何意，父親輕輕移臂，挪走遮她視線的衣袖，她抬頭見眾人目光都調至她身上，那些老臣，有須撫須，無須的頷首，各個笑的慈祥，她自幼就懂事，從不敗人興，見他垂首，與她平視，目露少有的溫和，稀裡糊塗的咧嘴說了聲好，高祖聽聞，笑顫了鬍鬚，連連撫掌叫好，她也傻傻的跟著彎了眉目。
她因非足月生，嬰孩時便多病，父母視她掌珠，生怕磕碰半分，後來，母親身邊的侍婢景娘聽到此名，欣然撫掌，給她解釋道：“書曰晞以朝陽，綏以五絃，可達康健，歡樂富足；又申明亮潤澤之意，小殿下定是視咱們小娘子珍如陽，望您安康，晞晞，是笑音呢，多好聽的名字呐！您往後要伴殿下一生呢。”
那時她尚小，不知婚姻之於她意味著什麼，亦不能理解詞義，但聽到要伴他一生，遠離爹孃，心中惶惶，很是不願，更尋到他，對他無禮道：“我纔不願同你一起玩。”
少年並不與她一般見識，隻是不明白何意，疑惑道：“你一女娃娃，同你何可娛？我何曾尋你玩？”
他從不笑，皺眉時更嚴肅，不等他說完，她既傷心又怕，淚珠如洪，待他從侍者那得知她何意，並不哄勸，竟如夫子般諄諄教導，“君王令，父母命，既定，便無願與不願，不可任性亂言。”這位承自正統，負重任而生，三歲開蒙，便常伴君側，帝集天下鴻儒名將教導，塑以君則肅禮，習弓馬兵法，日浸正理，以繼千秋國祚，聽聞他傷病不輟，從未敢自誤，許是想到她拜謁君上時竟也無所正形，隻知玩樂，以致每每不知所雲，便正色道：“莫耽於玩樂，今後，爾之要務，需……”
他道理一大堆，她雖聽不懂，但卻忘了哭，春風一吹，淚水乾在臉上發癢，牽父親衣袖慣了，她順手捧起他的袖子抹了把臉，涕泗沾衣，複仰起頭，抽噎著呆愣愣地看向他等他說完。
他停住，斂目看她，又瞧了眼袖，重新將目光調至她那張哭花的臉上，端詳思索，彷彿夫子看不成器的學生，最後應覺像她這樣的學生怕是無力迴天了，結束沉默，不再繼續方纔未儘之言，歎了句“罷了”。
幼不記事，兒時許多記憶都被流逝的時光淹冇，不知何時冒出頭來，能拚出支離破碎的片段，唯一句，她至今都記得清楚，他說“君王令，父母命，既定，便無願與不願”，說的那樣鄭重，那樣理所應當，好似從未有過異議，那是第一次，她心惑然，霧鎖煙迷，思緒如風，理不清抓不住，出而不能儘述所想。
後承師導，教以孝義，書曰：養親心誌，方為至孝。不解，問師反責，“聖人言，帝王訓，國之四維，儘遵即可，怎敢駁之”，母聞此事，嗤了聲“酸腐”，攬她入懷道：“聖人如何，非人耶？吾不改爾誌，爾父亦如此，心誌為私物，人必有異，何必強加，世事難準，百花殺後，秋有桂，冬有梅，吾兒聰慧，無論境遇，萬莫愁高悵遠，隻要品行端正，不違法悖德，儘可循心而為，東兔西烏，莫俟明日，樂度此生纔不枉。”
年歲漸長，她仍未完全厘清這世間許多是非對錯，卻秉行母言，人生若浮雲朝露，循心而為，何苦執拗。然這次她循心北上，自問是否執拗，又因何未覺開懷？
昨夜風清，望月宿思，豁然霧解，之所以能循心而為，敢未告而北上，非因自身之力，而是肯定，父親在前，風霜雪雨淋不到她身上，也相信，無論闖下多大禍患，父親都能擺平。
經一戰，見生死，她才知，父親功績之後是屍山血海、累累白骨，而她以此為高台，不沾寸土，自在逍遙，從未想過後果，從未想過艱難窮蹙，更不察父親揹負和麪前所對，可謂困心衡慮，才能以保萬一。此非循心，是任性妄為，因而她要歸家，至少不能逃避，陷父於為難深疚。
可，她該如何，才能無悔無憾，不負家人和自己。
未歸家之前，她自布迷霧，掩耳盜鈴般不想去想可褚祤夜的突然來訪，欲刻意迴避地、今明晃晃地擺在眼前。
她停步，抬首，見浩浩長空，青碧如洗，閉目嗅滿園桂甜花香，深深地吐納。
日照生暖，風也柔和，瀲園中秋水，滌草木香，輕撲而來。
遠在一灣碧水後，見廳內立一玄衣男子，腰束玉帶，身形頎長，負手立於廳堂側牆下，微微抬首，仿若沉浸在側牆高懸的那幅巨幅北境輿圖中。
立如芝蘭玉樹，岩若鬆之姿。
她雖能憶起隻言片語，九年之久，卻不能記清他容貌，但看廳中人氣度衣製，猜他便是褚祤夜了。
那人甚是警敏，察覺到動靜，轉身望來，目光落她身上稍定，似認出她來。
他方行至抱廈臨階處，兩人尚相距數步數階，絲音停在東影壁，便雙手交疊平舉雙臂，低額欲拜。
一陣風，撲她額間鬢角，他已快步至她麵前止住她行禮。
他手虛托在她交疊的手下，並未碰及她膚，她怔怔地望著玄底袖間以銀雜糅金線成的雲紋暗繡下乾淨修長的手，已近在咫尺，再下拜，便是覆手相觸。
絲音收手起身，褚祤夜亦立刻將手抽去。
“你我之間，不必大禮。”他語氣平緩，聲音低醇清和，如他方纔所帶的風，夾雜著秋的微涼之氣。
她稍退半步，眼睫微覆，斂衽行小禮，“敬諾。”
褚祤夜眉微攏，靜靜凝著她，略略思忖片刻，無言轉身入內，臨登階時，忽停下，看向她道：“主人家先請。”
她正在背後默默地打量他，不設防目光相撞，隻見他眉宇間自有一股卓然之氣，瞳如翻墨，沉著漆黑，他雖言行溫和，然而目光淡淡落人麵上時，卻讓人不敢輕易對視，忽略其威儀。
倒與她模糊記憶中一致，絲音垂首一避，竟忘了君臣之儀，錯身入內後才意識到，又回想方纔，他雖一本正經，語氣裡又好像夾雜著若有似無的玩笑意味。
引他入座時，絲音餘光留意，尋不到半點調笑之意，一副端方君子態，疑心自己錯悟，遂將雜思拋諸腦後，親自奉上茶，餘光留意，不願錯過他飲銘後的絲毫神情變化。
茶湯碧澄澄，漾著微波，女子目露狡黠而不自知。
他道謝接過，細飲而品，風雅有度未有分毫異處，絲音不由側首，他正隔清嫋水霧望來，她一陣心虛，“薄茶寡水，招待不週，萬望殿下莫怪。”
“怎會，”他看向絲音，竟極淡地笑了一下，卻令絲音心虛發毛，斂目躲開他視線。
他放下茶盞，多看了眼她衣袖之下纏紗的手，問道：“受傷了？可嚴重？”
絲音縮手掩袖，“不過皮外傷，已無事了，謝殿下關心。”
他道：“是該謝你，邊城之災，金革之患，扼狄軍詭計，護城民疆土。”
想起梁副使的傳話，又聽他如此說，絲音微微詫異，以為他言不由衷，隻道：“您謬讚。”
“不必自謙，我看過沙盤和此戰覆盤文書，佈陣列隊，後勤補足，相輔得宜，有條不紊，很是不錯”
他目光清和，誠不作偽。
第一次直麵戰爭、握滿城生死，兵民信她甚篤，願命搏，她若有誤，便是覆城之禍，她表麵雖鎮定，實則兢憂度日，深恐因己之失，致使傷亡更重於均，這與以往她見戰書上的數字不同，命拚肉搏的戰場之上，鮮活的生命，以一種痛苦而殘缺的方式從她眼前數以千百計的消逝，被鐵騎碾入泥，其驚憾不可謂不大，哀嚎猶在耳，以及被投石所傷的龐將軍亡身，雖非她本意，可她登樓擊鼓，命軍猛攻的令卻是由她下達的，她想，若她說避開些，莫傷他，那曾在幼時抱舉過她的龐叔是否便不會以這麼屈辱的方式過身後在他守護半生的城下麵目全非。
戰中弦緊神繃，顧不得多想，一旦停下，閉眼便見屍體壘如山，腥臭汙血流如河似可嗅，箭鏃穿肉而過之聲似可聞，五感像是從麻木中緩過來，走馬般在腦中重現，猶如夢魘，令她惶惶不可終日，至今仍耿耿於懷。
忽聽他稱讚，她反而如芒刺背，“我不過是些小聰明，能不出錯，不負前線以身為盾、以命來搏的軍民就好。”
“如此之事，無悔便無錯，於你是，於守城之將亦是，你可悔出謀守城，可悔登樓擊鼓，扭萬鈞之力，方待援軍？”
混沌化開，鬼魅影散，如清風過境散霧而去，心中升起痠麻點點擴散開來，她眼眶一熱，忍住欲衝框而出的淚，怔忡片刻，忽而抬頭，“若有憾呢？”
“事之□□不會完滿，無悔已是難得，何為無憾？豈知無憾亦非憾事？”
他之辯言毫不委婉，語氣卻溫和，軟綿綿的打人心裡，但她幾日來不敢觸碰之處，沉沉心思，期期艾艾，因他的話，如仙人撫頂，頓有開悟之感，又覺他話中有話，窅然難解。
翠眉如遠山，微蹙，一雙明睞冇有焦點的落到他麵上，像是聽地走了神，一如兒時，雖未言，可她那麼鮮活，雖麵帶迷茫，但眉眼間淡淡鬱色不見，眼睛會說話般在透露著她在思索。
他也不急打擾她，兀自端起茶盞，還未送到嘴邊，絲音驀地叫住他，“殿下，茶涼了，再添新茶吧。”
他拂了拂手，道：“無需再勞，今唐突而來，是為探望，你無事便好，隻是上穀經此一戰，雖已控，亂猶存，”他稍稍停頓，“你一小姑娘在此地實呆不得，我撥軍衛送你歸洺州，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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