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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在從淵閣密室中,燕仡與陸洺長談,直到長庚星初升。與陸洺告彆之後,燕仡前往息闋所在的房間,正巧看見姬昭從裡麵出來。

“他剛剛睡下,”姬昭悄聲說道,“太晚了,莫要吵醒了他,你隨我來。”

燕仡尚不知姬昭與息闋談了什麼,更不知息闋在姬昭懷中大哭一場,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那時燕仡跟著姬昭邁向另一個房間,冥冥之中,他回頭望了一眼,隔著紗幔隱約看見息闋的沉睡的側臉,倏忽之間感到一陣惶恐,好像有什麼失之交臂,被雨水帶去了就再回不來。

可是他太困了又太累了,背叛、仇恨、流離、山河、家國,這些東西支配了燕仡的一生,他冇有餘力思考,某個瞬間的心悸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忘了息闋本就是一隻鳥兒,飛到他身邊了,總有一天要飛走。

翌日清晨,侍女去請燕仡與姬昭一同用早膳,燕仡穿戴整齊出來,卻見姬昭一人,桌上擺著清淡的粥與糕點。

“息闋呢?”燕仡問。

“先前醒了一回,喝了藥,又去睡了,”姬昭道,“不必擔心。你明日不是要護送二殿下去朔洲嗎?吃過了就快些準備吧。”

燕仡冇問什麼藥,或許是治他未好的傷,或許是清除他體內的章洲秘術,或許是吊命,總之姬昭聖人仁心,不會害他。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還請老師多多照拂他,學生先行謝過了。”燕仡低聲道。

姬昭不置可否,雙目緊閉,淡淡笑道:“你去忙吧。”

燕仡離開之後,白朮來了,稟報道:“先生,有客人拜訪,正是……”

“阿術,”姬昭忽然道,“我這樣做是正確的嗎?”

“啊?”白朮愣了一會兒,回道,“先生遵循天意,已經給出了指引,剩下的都是他們自己做的選擇,何談正確與否呢?先生為什麼這樣問?”

“偶爾覺得,神祇有些不近人情罷了,”姬昭歎了一口氣,“阿術,扶我去見她吧。”

白朮自幼在被稱為“萬城之城”的朝鹿長大,結識無數達官顯貴,公主千金,舞榭名伎,但是他依然覺得,麵前的這位,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她僅僅露出了一雙眼睛,碧玉色的眸子和息闋如出一轍,眉心用硃砂繪著一簇聖火,下半張臉在流蘇遮麵裡若隱若現,金絲串著紅色琉璃寶石,和九十九顆漓海珍珠。

她一襲赫赤衣裙,亭亭立在堂前,像一株灼灼的,攝人心魄的鳶羽花。

“姬昭先生。”她朝他們行了合十禮,“我是分野城的迦月聖女,蘇赫達那·琰霄,您可以稱呼我的華文名字,蘇宴。”

“蘇宴姑娘,”姬昭回道,“久候了。”

“給您添麻煩了。”蘇宴客氣地說。

“請隨我來吧。”姬昭隨口道,“上一次見到迦月聖女,還是在七年前,寒衣先生雲遊途徑朝鹿城,帶我去了一趟分野,有幸觀摩了祭月大典。”

“那時擔任聖女一職的,是我的姑姑,”蘇宴道,“蘇赫達那·莫鈴。”

“莫鈴何時退位的?”姬昭問。

蘇宴說:“今年秋天。”

“那麼冬月三十,七年一度的祭月大典,就該是你第一次當大主祭了。”姬昭笑道,“彆擔心,蘇宴姑娘,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蘇宴頷首,偏過頭去,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說話間,他們已經行至了息闋房間門口,藥效還冇過,息闋仍舊窩成一團,睡得昏昏沉沉。

“我曾派過‘九重天’的侍衛來找他,卻不知怎麼,被這孩子逃掉了,”蘇宴無奈地說,“姬昭先生,他的身份和我的身份,涉及分野城多年前的一樁秘密,恕我不能直言。您目盲而心澄,想必已洞悉無疑了,還請您幫忙保守。”

姬昭:“這是自然。”

“多謝先生,那麼我就將翎兒帶走了,”蘇宴頓了一下,猶豫道,“燕將軍那邊……”

姬昭搖搖頭。

“息闋央我瞞著他。”姬昭說,“他或許很快就回來了,事不宜遲,蘇宴姑娘,啟程吧。”

蘇宴歎了一口氣,輕輕俯身,把息闋抱起來,與他額頭相抵。

“翎兒,”她喃喃道,“阿姊接你回家。”

又是一路舟車勞頓,從朝鹿城馬不停蹄地趕到分野城,已是冬月二十,距離七年一度的祭月大典僅剩了十天。

蘇赫達那家族長久地統治著分野城,任憑世間如何風雲變幻,鳶羽花王朝的地位巍然不動——隻因章洲的櫟人對鳳尾雎神有著堅定而狂熱的崇奉,而蘇氏是這片土地上唯一能夠聆聽神諭的家族,櫟人認為,侍奉蘇赫達那家族,就是侍奉神明。

在中洲的傳說裡,創世三神,白靈鹿神、瀚海狼神、鳳尾雎神,他們早已隕落。而分野城的子民相信,每隔七年,鳳尾雎神就會在火和月光中涅槃重生。

櫟人侍奉蘇赫達那家族,蘇赫達那家族則選出一位血統純正的少女,侍奉鳳尾雎神。

挑選迦月聖女有一套嚴格的標準,而一旦成為了迦月聖女,她將會擁有無上的權利與榮耀。一代如此,代代皆然,鳶羽花王朝就這樣在一位位聖女的手裡延續,直到如今,直到以後,直到永遠。

如果息闋冇有出生的話。

十八年以來,息闋第一次踏進十二熾金宮,去見他的親生母親,分野城的中殿王後。

他在息氏家中生活了十八年,冇有人說過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隻是他隱約察覺到,息氏族人對自己的態度過於恭敬了。而整個分野城中,地位在息氏之上的,唯有蘇赫達那。

十八年前隗寒衣的預言令王後心生恐慌,正巧與此同時,息氏夫人生了一個女嬰,王後就將女嬰接入宮中,請來祭司,在兩人身上設了秘術,希冀能夠逃脫命運的死結。

從此,息氏的女嬰變成了蘇赫達那·琰霄,蘇赫達那·翎霄變成了息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琰霄將會在十八歲時替息闋死去,而息闋將會在熾金宮外一直隱姓埋名地活著。

可是夔寧十九年的秋天,他們十八歲的時候,前任迦月聖女蘇赫達那·穆鈴退位,新的迦月聖女,選中了琰霄。

夔寧十九年的秋天,分野城連續三天三夜暴雨如注,迎來了古書裡從未記載過的寒冬。這場天災使分野城人人自危,不知因何故觸犯了雎神,降下懲戒。隻有中殿皇後和息氏家族明白,他們給雎神獻上的並非神血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貴族女子,所以引起神怒。

寒冬來臨的第七天,王後想帶走息闋,但息闋已經意識到了,提前逃去中洲。

從十八年前互換嬰孩的那個舉動開始,到琰霄繼承迦月聖女,再到雎神降下懲戒,王後一步錯,步步錯,反而將息闋一點一點地拖入命運的深淵。

“孩兒叩見母親。”息闋說。

王後淚光瑩瑩地看著息闋,她之前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母子相認。

“琰霄明日會去向雎神賠罪,”王後道,“你以後就不必隱姓埋名了,母親隻是想把你接到熾金宮,堂堂正正地一起生活。”

“她向雎神賠罪,然後呢?”息闋問道。

“啊?然後……”

“她是欺神之罪,然後就會被處以火刑,不是嗎?”息闋說,“你當初將我們互換的時候,就想讓她承受我的命運,替我去死,現在她真的要因我而死了。難道我的命是命,她的就不是了嗎?”

“我回來不是要和你一起生活,我回來是為了救她,”息闋一字一句地說,“因為她叫蘇赫達那·琰霄,我叫蘇赫達那·翎霄,她是我的姐姐。”

“因為這是我的命運。”

【二】

“翎霄!”王後怒道,“你以為我們守著這個秘密是為什麼?!你是中殿王子!你身上流淌的是雎神的血!你將要繼承這個國家!”

“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在他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隨時為你犧牲一切的準備,包括他們的生命!”

息闋吼道:“我不要任何人為我犧牲生命!”

“誰愛繼承這個國家誰去繼承吧,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隻有琰霄一個公主!”息闋說,“不要就算了,什麼迦月聖女,什麼祭月大典,都冇了!雎神要降罪就讓它降罪去吧,最好是一怒之下滅亡整個分野,大家都不用繼承了!”

王後氣得渾身發抖。

“我……我怎麼生出你這樣的東西!”

這句話對息闋的殺傷力基本為零。

“怎麼,事到如今,你該不會還在自我感動,以為你的母愛很偉大吧?”息闋說,“你的愛就是草菅彆人的生命,你的愛就是把我軟禁在息氏家族十八年,你愛的根本不是我,你愛的是我身上流淌著的一點血脈!你要這份血脈來延續你祖祖輩輩的榮光!富貴!權利!你愛的隻有你自己!”

“中殿大天母,”息闋冷靜下來,喊了她玉牒譜上的尊稱,“你不懂親情,也不懂愛人。”

王後抄起一方硯台向他砸去。

望月樓。

蘇宴給息闋額角的傷口抹了些藥,暫時讓他在伊夏聖祭壇躲著,反正如今民間怨聲載道,冇有人再來追究他們的不韙。

冬月三十。

“……我隻是不明白,”蘇宴說,“如果雎神真的存在,櫟人不都是它的子民嗎?為什麼它不能給予庇佑,還要降下懲戒,凍死無辜的百姓呢?”

“我不知道。”息闋說,“有什麼都衝著我來就好了。”

蘇宴早已淚眼朦朧。

“沒關係,不要哭,”息闋這時還有心情衝她擠擠眼睛,笑著揚了揚手腕,紅繩繫著的銀鈴跳脫作響,“我有無敵霹靂七彩神仙救命丹。”

他換上了赤金色的“九重霞”,由著蘇宴在他臉上勾勒出主祭的妝麵,額間繪著一朵十二瓣鳶羽花,那是迦月聖女的裝扮。

準備就緒,息闋孤身前往塞波兒神壇,一切都和纏繞他多年的那個夢魘一模一樣。

息闋獨自站在祭月瑤台之上,風雨交加,黑夜中劈開赤紅的雷電,日夜奏響的天樂和百姓的哭嚎混雜在一起,如同地獄。

他冷得瑟縮,仍然高舉銀劍,抵在自己胸膛。

九重霞的衣袖在風中飛舞,如同雎神的鳳羽,又像是永不熄滅的紅蓮聖火。

“我,蘇赫達那·翎霄,犯下欺神之罪。”

天地間迴盪著少年清澈的嗓音。

“所有災厄皆因我而起。”是時候結束了。

“我甘願受罰,以此身獻給雎神,萬望您收回盛怒,莫再牽連無辜的世人。”

息闋從前也是怕死的少年,一味地逃避,後來在中洲認識了燕仡,才曉得這世間還有另一種人,把家國天下置於性命之上,雖千萬人而往矣。

謝謝你。息闋心說。在黎門鎮的那個夜晚,我看過雪了,冇有遺憾了。

如果有下輩子……下輩子,換你來找我吧,燕將軍。

他閉上眼,雙手將銀劍刺入心臟,鮮血將九重霞染得更紅豔。

“執行火刑!”民眾的呐喊聲不斷。

“請求雎神寬恕!”

“燒死他!燒死他!”

熊熊烈火升騰而上時,他冇有感到疼痛,而是一陣溫暖。

這就是死亡嗎?

他意識模糊,月光和火光交錯,恍惚覺得風雨漸漸停止了。

天邊一道五色神光閃過,撥開雲翳,一霎亮如白晝,現出一隻赤金色的鳥兒,翱翔於蒼穹。

——鳳尾雎神!

“雎神!雎神回來了!”

“雎神顯靈了!”

鳳尾雎神緩慢地降落在祭月瑤台,張開翅膀,籠罩著火中昏迷不醒的息闋。新生的五色羽在風中飄揚,鳳尾雎神發出一聲清麗的長鳴,響徹天際,然後頭也不回地向極南的漓海飛去。

一切又重歸於平寂。

“夔寧十九年冬月三十夜,祭月大典,有雎神現世,普濟眾生。”

“禮畢,有一玄衣男子直闖瑤台,擄走王子。息氏琰姬亦不知所蹤。時人有雲:曾見策馬同遊於野。”

——《鳶羽花王朝·翎霄王子本紀》

“息闋!息闋!不要睡!”燕仡抱著息闋冰冷的身體,發出絕望的低吼,“我來了,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息闋。”

“不要緊。”蘇宴安慰道,幫忙摁著息闋胸前鮮血如注的傷口,另一隻手拆開他腕上的銀鈴,卻見裡麵空空蕩蕩,猝然驚道:“怎麼冇有了?!”

“什麼東西?”燕仡問。

蘇宴說:“他的無敵霹靂七彩神仙救命丹呢!以前就放在這裡的啊!”

“……”燕仡有一瞬間的呆滯。

“他給我吃了,”燕仡說,“幾個月前。”

蘇宴:“……”

“臭小孩怎麼騙人呢!”蘇宴的眼淚直接掉下來了,若不是息闋說他有救命丹,她萬萬不會同意他替自己去祭月大典。

燕仡眼眶發酸。

他本在朝鹿城與曼殊夫人當堂對質,有二皇子作證,取得了官員的信任。下一步該是護送陸洺去開雲,與達呼爾王達成同盟,借兵南下逼宮。可是那日他回到從淵閣,姬昭卻說息闋已經離開了,並將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他。

息闋是誰,有著怎樣的命運,走時下了怎樣的決心,都告訴了他。

燕仡終於發現,之前自己是多麼自大,對息闋竟然一無所知。

他在那一瞬間將家國拋在了一邊,與蠻人的仗他打完了,應行的路他行儘了,當做的一切他做完了,剩下的,就算他不在,陸洺也可以挽救大燁於狂瀾。

可是如果他不來分野城,息闋的性命,又有誰來挽救呢?

“我曾答應息闋瞞著你,也答應蘇宴姑娘保守秘密,但是如今食言,實在是覺得,我做了錯誤的引導。”姬昭送他出城,臨行時說道,“天命固然威嚴,但是世間,還有更為重要和美好之物,即是人心。”

白朮難得說了一句好話:“你若是想救他,就義無反顧地去救吧,萬水千山,他在等你啊。”

等到燕仡終於抵達分野,隻遙遙望見息闋身在祭月瑤台上,決絕的落幕。

鮮血一陣陣溢位來,覆蓋了息闋鎖骨下方刺著的櫟文咒語,散發出若有似無的紅光。

蘇宴愣了一下,她的手臂上有著同樣的印記,此時傳來灼熱的痛。

“這是什麼?”燕仡忙問。

蘇宴:“我們冇有血緣關係,卻因為它,成為了命運相連的孿生姐弟。這條咒文是我們的憑證,天地浩渺,隻要它在,我們就不會錯失彼此。”

那是一句古老的諺語,他們身上,一人一半。

“燕和鵲是雎神的子女。”

“月光令他們永遠相依。”

在那束紅光的照耀下,息闋的傷口一點點癒合了,隻剩一道疤痕。而蘇宴的手臂上,出現了一道同樣的疤痕。

蘇宴終於破涕為笑。

燕仡緊緊地抓住了息闋的手。

他在心裡說,即使冇有咒文,冇有憑證,從今往後,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燕仡再也不會錯失息闋。

息闋以為自己死了,但其實冇死,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墨色的瞳孔。

燕仡迅速在他嘴裡塞了一顆糖。

息闋:“……?”

“醒了冇?”燕仡說,“好了不要再裝睡了,我已經看見你醒了,你吃了我的無敵霹靂七彩神仙救命丹就是我的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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