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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來不來,找你有事。”

江馳垂眸看著手機簡訊裡的那句不痛不癢的話,心裡泛起幾絲漣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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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城市公安局禁毒總隊,第一支隊。

此時正是夜裡的八點五十分。

收隊回去後的眾人一頭紮進瀰漫著康師傅老壇酸菜牛肉麪味和煙味腳丫子味的大辦公室裡,各自坐在自己的工位前,當然也不乏有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的,或是趁著一點點的空閒飛奔至廁所解決人生大事的。

一時間,聊天的聲音和整理材料的聲音從虛掩的門內悄然溢位。

“哎,老錢,你有冇有感覺,隊長今天對新人的態度有點奇怪?我聽說新人今天被老大罵了啊,有冇有這回事?”負責會議記錄兼管理檔案的內勤女警張姐端著杯熱水,輕巧地繞到辦公室內。

正在戒菸的錢錚從抽屜裡扒拉出幾顆棒棒糖,冷不防被張姐嚇了一跳。

張姐原本是禁毒支隊外勤中為數不多的女警,年齡已經將近四十,算是支隊的老人兒,但自從幾年前受了傷,她便從外勤一線調至內勤,在幕後做些彆的工作。

“奇怪?哪兒奇怪了,罵就罵唄,老大那脾氣不一直都這樣嗎,有什麼說什麼。”

錢錚嘴裡含著棒棒糖,桌上赫然擺著打火機和一包拆封過的軟中華。

張姐“哦”了一聲,眯了眯眼,看向角落裡的江馳,小聲說:“他哪個分局上來的?以前冇見過。”

“靠邊境的那個湖柳分局,”錢錚嗦了口棒棒糖,“嘶,你說的也是啊,這人看著做事麻利挺靈活的,怎麼老大今天一見他脾氣就上來了,以前隊裡來新人好像不是這樣的。”

張姐歎了口氣:“其實我剛去送檔案的時候,聽到有人八卦他是走後門空降的,冇什麼履曆,純靠馮局拉關係,老大看不慣他,所以......”

錢錚頓了一下,“嗨喲”一聲,給了她一肘子:“你小點兒聲。”

不遠處,角落裡正收拾桌麵的江馳突然抬起頭,感覺到什麼一般,疑惑的目光在辦公室內遊走一圈。

錢錚和張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噤了聲。

辦公室內依舊微微嘈雜,該聊天的還是在聊天,該吃夜宵的還是在吃夜宵,該整理材料的還是在整理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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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捅了捅錢錚胳膊,放低音量:“你看他,挑了最偏僻的桌子,一個人縮在牆角,不交際也不吃東西,都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是不是因為老大說了他幾句,他有成見呐。”

“冇成見就怪了。我晚上出警回來正好江馳報到,馮局讓他給老大拜師,你是冇看見老大那個臉色,嘖嘖嘖,簡直了。”錢錚搖搖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張姐瞭然:“那咱得多關心他,免得以後他在隊裡不好做人。回頭我跟那些嚼舌根子的說一聲,讓他們管住嘴。”

江馳剛到支隊,為人還算老實,秉著“槍打出頭鳥”的至理名言,他覺得隻要自己工作不拖後腿,按時完成任務,能拿到滿勤工資就成。

錢錚想起自己送出去的那顆棒棒糖,於是微歎一聲:“跟他們說也冇用,整個支隊上上下下就他走了馮局的關係,要真按資曆,他不可能會被分到這兒,頂多就是平調崗。以老大那個性,怎麼會給人好臉色看。跟八卦有什麼關係,就算所有人都對他好,他過不了老大那關也是白搭。”

張姐悻悻然應一句:“慘。”

錢錚又往江馳的方向看了幾眼。

片刻後,他才緩緩道:“那什麼,其實我覺得小江人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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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冇有跟他們在一起,而是一早就徑自上了樓,往法醫室的方向過去了。

見狀,江馳把手機塞進外套口袋裡,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一副欲偷偷溜號的樣子。

錢錚正巧去接熱水,手裡的老壇酸菜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他不經意間瞥見江馳的小動作,立馬瞭然,說道:“老大說今晚加班開討論會,你怎麼......”

“錢哥好,”江馳禮貌地打了聲招呼,目光又移至掛鐘上,“冇什麼,就是——”

“哎喲冇事兒,反正你是新人,”錢錚哈哈一笑,“你看你這著急忙慌心不在焉的,晚上有事兒啊?”

聞言,江馳一點頭:“是有點,但算不上多重要。”

“你溜了唄,”錢錚說,“老大不會說什麼的,他就是嘴硬,彆管他。”

“啊,但......”

江馳欲說些什麼,錢錚卻一拍他肩膀,把他的話生生拍回去:“老大真的挺好的,彆看他長得凶,要真有重要的事兒,你給他寫個假條,批了就成,或者到時候我幫你轉達一聲。”

江馳頓了幾秒,才微笑著說:“謝謝錢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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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半,街上依舊車流湧動。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同剛出來時一樣,市區內霓虹燈編織的光帶在地麵上悠悠然然向前不斷綿延,直達天際。但天邊的顏色還是一如既往地昏黑,任憑霓虹燈多璀璨耀眼,都無法改變這黑夜的本質。

人站在樓頂,隔著厚厚的鋼化玻璃,向下俯瞰,就好像把天下蒼生抓在了手心。

“謔,冇想到你居然還真敢來,你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穿著藍色沙灘褲的青年將檯球杆拎在手裡,以一種輕鬆的姿勢轉動著。

“下不為例。”江馳道。

昏暗的房間內,排成一列的籌碼被人推上桌,在微弱的燈光下散發著七彩的光。

穿著藍色沙灘褲的青年大咧咧往檯球桌上一坐,隨手一指:“江哥坐莊?”

“你覺得呢?”江馳手指輕輕掃過桌麵,眼神一沉,一改往日老實巴交的模樣,麵前的籌碼轉瞬翻了一番。

沙灘褲青年乾笑幾聲。

空氣中瀰漫著一抹經久不息的臭味。

桌上的籌碼下壓著幾袋粉劑。

江馳屏息,瞥了眼那幾袋東西,一抬眼皮,對上青年視線:“你前幾天不是說冇貨了?”

“是冇貨了,”青年白眼一翻,指了指自己枯瘦得不像樣子的前肋骨,“不然我也不至於連條像樣的襯衫都穿不起。”

江馳瞥了眼青年枯瘦乾癟的前胸,不語,隻專注於手中數字的變動,半晌,他才道:“遊走在黑暗邊緣,我勸你最好小心一點,到時候把警察招來我可不管。”

“嘖,每次都是這句話,”青年從沙灘褲的褲兜裡掏出菸葉,眼神微眯,“你該不會是條子那邊的人吧?雙向反水麼——話說你們條子不去查殺人放火,好端端地查我做什麼。”

江馳驀然抬起頭,眼神落在青年瘦骨嶙峋的身軀上,神情淡然:“冇人查你。”

“是嗎,”青年一字一句地說,“那你呢,你查過我嗎,江、警、官?”

這間昏暗的小屋就坐落於市區以外的某個地方,樓頂用鋼化玻璃包圍起來,種了滿樓的花花草草,平時是個花店,一到晚上,便成了黑暗裡癮君子們的失樂園。

“說話,”青年慢條斯理地把手伸進抽屜暗格裡摸索著,目光森寒,“你,查過我嗎。”

那一字一頓,字字都帶著質問。

心理素質不強的人,說不準會被嚇得尿褲子。

然而江馳卻絲毫不懼地迎上他目光,道:“我在你這兒呆了半年,這半年裡你的生意風調雨順,你說我查過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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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夜裡後街死了個人,江哥可彆跟我扯什麼不清楚,”青年忽然推翻籌碼,“唰”地站起身,“乾你們這行的,哪兒死了人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吧。”

江馳不為所動,坐在桌前,一臉漠然地看著他:“死了,所以呢,你就要為他申冤?”

青年把菸葉叼在嘴裡,昏暗的燈光襯得他膚色更為蠟黃:“死的那個是他媽老子供貨商!”

“他是個通緝犯。”江馳站起來,冷靜道。

“你什麼意思,江警官?”青年目不斜視,少頃,他吐了菸葉,突然被觸了逆鱗似的,怒道,“你他媽到底哪邊兒的,擱這兒跟他媽老子玩兒碟中諜呢!”

江馳定定地看著他,彷彿斷定他不敢對自己怎麼樣似的。

沙灘褲青年腦子一嗡,抄起抽屜裡的傢夥就迎頭而上。

這群生活在黑暗裡的螻蟻,做事向來隨心所欲,蠻不講理。

江馳思索著,皺起眉,微微一偏頭,抬手扭住青年胳膊,青年瘦骨嶙峋腳下不穩,帶著江馳一起摔向地麵——“哐啷”幾聲,地上搖搖欲墜的木椅被兩人生生壓斷,沙灘褲青年來不及反應便被江馳鎖喉,肋骨“哢噠”一聲,斷了。

“靠,你還真跟老子動手!”青年痛呼,雙目赤紅,努力抬起脖頸朝身後神誌不清地喊道,“看什麼,把這條子給我摁住了!”

後麵站著的,是幾名身強體壯的彪形大漢。

江馳站起身,一腳掃過去,直擊一人麵門。那人手裡冷光一閃,赫然是一把開過刃的刀!

耳畔風聲襲來,江馳下意識往檯球桌上下腰一倒,刀鋒“呼啦”劃過,堪堪擦過江馳脖頸,生生紮進了桌布裡。

身下的檯球桌發出“咚”的悶響。

江馳抬手揮拳,仰倒在桌上,一條腿狠勁兒一蹬,直踹持刀者小腹。

僅僅是那一瞬間,其餘幾人抓住江馳漏洞,蜂擁撲來——江馳麵目一寒,心下瞬間咒罵起來,他方纔一心急,竟全然忘了這是個極其容易被伏擊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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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條子的走狗。”青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上前。

彪形大漢一把用濕毛巾捂了江馳的口鼻,反扣著一頭撞在凹陷的檯球桌上,傳來一聲悶響。

昏暗的房間內,青年一鐵棍敲在人的後腰上,肋骨折斷的“哢嚓”聲突然顯得尤為清晰。

“我這人很記仇,你剛斷了我一根肋骨,”青年佝僂著身軀說,“現在還給你。”

江馳緊咬後槽牙,站住腳,隻覺後腰處一片發脹。

但,他並不是個怕疼的人,也許從他答應上級,決定深入這裡的那一刻起,他便將“疼痛”二字從自己的字典裡剔除了——他很年輕,二十來歲,能打,能跟毒販拚命。

沙灘褲青年把桌上的透明袋丟在他麵前:“喂,條子。”

沙灘褲青年瘦骨嶙峋,一隻手僅僅剩下皮包骨,發黃、發黑,品相極其難看。而青年那佝僂矮小的身影被昏暗的照明燈投射在滿是臟汙的牆壁上,甚至可以透過這臟汙的牆,看到青年汙濁的心臟。

江馳冇有在意青年對自己的諷刺稱呼。

但青年似乎覺得自己被人輕視了,一把按住江馳腦袋:“你以為自己穿上他們那黑皮,就完全脫離地下,走向光明瞭嗎!老子告訴你,永遠不可能!”

青年甚至喪心病狂地大吼大叫,拉開透明塑料袋,內裡的東西飄飄忽忽地撒了滿桌,似是而非。

沙灘褲青年用拇指掰著江馳的嘴,威逼道:“吃啊!給老子吃啊!”

動靜太大,桌麵斜傾,籌碼嘩啦嘩啦散落一地。

江馳目光一暗,臉色陰沉下來,後腦勺的頭髮被人揪住,一次又一次砸向堅硬的桌麵,發出“咚咚咚”的悶響,而他緊咬著後槽牙,狠狠抿住嘴唇,任憑額角青筋如何爆起,他也不張嘴、不說話。

他生來的操守,不會讓他將牙關打開半分。

這是原則,是底線,他一直都明白,那些白色的幽靈,從始至終都是罪惡的。

青年氣急敗壞地用鐵棍敲打他肩背:“你以為你能脫離這裡嗎!不!這輩子都不可能!”

其他幾個彪形大漢,麵麵相覷了一陣,於是也張牙舞爪地上前,左拉右扯,妄圖讓江馳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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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一直耗到這群人體力殆儘,才堪堪抬起頭。

一道溫熱的液體悄然從嘴角流下,滴答地落在被摧殘得不像樣子的檯球桌上,赫然暈染開一圈暗紅。

江馳很慶幸自己守住了底線,也很慶幸自己從始至終都冇有打開過牙關。

“這裡離市區不遠,你知道我是誰,”他嘶嘶喘了口氣,突然說,“如果我今天死在這兒,你信不信,第二天這裡就會有警察找上門,還有你的那些下家......”

沙灘褲青年動作一滯。

“你想弄死我,也可以,我不怕死,”江馳陰陰一笑,“我甚至,還想拉著你這陰溝裡的蛆蟲一起去死。”

彪形大漢見他如此大言不慚,揮揮拳頭又要衝上去。

沙灘褲青年眼神動了動,卻露出一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笑來,露出一口被菸葉腐蝕的大黃牙:“彆啊,什麼死不死的,我剛這不是過於激動了麼。”

片刻,青年揮揮手,支走了彪形大漢,俯身對江馳說:“不要以為套上這層皮,你就能和我們撇清關係了......”

江馳眼底劃過一絲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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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這棟樓的時候,如死而複生般抬頭看了眼漆黑的夜空,雨絲輕輕打在臉上,連空氣都莫名變得清晰起來。

江馳把手插進褲兜裡,撚了撚剛剛從沙灘褲青年桌上順走的那包粉劑,隨手發出一條簡訊:“馮局,證據拿到了,接下來呢?什麼時候收網抓他們?”

那邊回覆得很快:不急。

他邊走邊看向前方閃爍的霓虹燈,突然有種生死不定的悲愴。

有的時候,危險總是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潛伏著,而像他這樣的臥底,必須將自己埋入地下,揪出幕後盤根錯節的犯罪網絡——江馳認為,這是他之所以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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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禁毒支隊會議室。

許願一隻手插在警褲口袋裡,上身穿著件黑色純棉襯衣。

他是個極其可怕的領導。

投影儀發出幽幽的藍光,照在他的臉上,棱角分明的側臉的影子被映在投屏之上,堪堪攔住投屏的一部分字跡。

許願握著鐳射筆的右手輕輕叩擊會議桌,他轉過身去掃視眾人,眼底沉澱著刀鋒似的目光。

方纔有錢錚在許願轉身的一瞬掏出手機給老婆報平安,誰知道下一秒許願又轉了回來,眼神輕飄飄落在那一抹亮眼的手機熒光上。

會議室內擠滿了人,皆是大氣不敢出。

片刻,許願打量一圈,道:“新來那個江馳呢,人哪兒去了?”

聞言,方纔偷偷刷手機跟老婆發簡訊的錢錚“唰”地起立站好,憨笑道:“那個......小江家裡有急事,托我幫忙請個假。”

許願微微停頓,似乎在思考,最後一點頭:“行。”

錢錚立馬坐下去,眾人見許願開始翻看會議材料,登時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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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十一點的街上,行人稀少。

江馳漸漸慢下來,踉蹌幾步,猛地撐住一旁的路燈。

——“咳咳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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