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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跡潦草暈染,顯是落筆匆忙。

“天關雖賒,此心不染,此誌彌堅……聞汝有身,喜不自勝,怎奈世事多舛,盈虛有數,無緣共享天倫,憾甚矣……幸良人可倚,吾心當寬,勿悲勿餒,珍重珍重。”父執筆,母圈閱。拳拳撫慰,殷殷叮囑。

墨痕透紙,蜿蜒出深沉的牽掛思念。

信中所指的“良人”——我的夫君謝琨伸手環住我,寬袖柔軟,我被輕如暖春的薰草香籠罩,靠在他懷裡泣難成聲。

……

我與謝琨重歸於好,對整座謝府顯然都是件喜事。有年紀輕些的小丫鬟活潑膽大,在我麵前直言慶幸我冇再為難郎主,深怕謝琨一時衝動真為謝府招來滅頂災難。我隻是笑笑,聽過即過。

隻有自己清楚,心裡到底是有了芥蒂。

不是不能理解他的選擇,隻是他的理智冷靜,令我害怕。我不知道他還瞞了我多少訊息。

人生一場,似乎就是不斷結緣,再與故人舊景失散。

不意見到婉婉時,我以為自己猶在夢中。怔怔良久,“他請你來的?”

“纔沒有。是平元偷放我進來的。”常年在外奔波,她早已是一副乾練婦人打扮,撲來抱我,哭腔哽咽,“我是來看你的……玉韞,你瘦了好多。”

肌膚不複記憶裡的稚氣水潤,剮蹭在我頸邊,微微粗糙,很快被淚水打濕。

再見故人,我亦滾滾落下淚來,“婉婉,我好想我爹孃……”

婉婉,薑婉婉,大名薑嬿。正是隔著謝琨訊息封鎖,第一時間告知我沈家情況的報信者。

是我出閣之前,最親昵無間的摯友。

我問婉婉,我爹孃情況究竟如何。

似是約定俗成的報喜不報憂,以免親人牽懷。信裡說的模糊,可字裡行間,我看出了那些隱譎諱莫。

邊地正值戰亂,災荒不絕,瘟疫蔓延,黎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官民悉如流匪。我不能想象他們當如何慘淡煎熬。

婉婉永遠不會欺瞞於我,不論訊息是好是壞。

“我讓袁大頭經過狄道的時候去打聽。”她緊緊握我的手,好像這樣就能傳遞給我力量,“玉韞,你不要急,”

她靠在我耳邊,壓低聲道:“他此去運了不少藥材。如有不測,會偷偷接濟。”

我滿心悲意,但聞此說,又忍不住破涕為笑,輕輕敲她:“殺頭的罪,你們怎麼敢。”

話雖如此,我也清楚,盛世明罰敕法,亂世綱紀廢弛。莫論朝廷管不管得著,單憑國庫還需富商充盈,便未必有人願意管。

“天高皇帝遠,賺錢嘛。”婉婉撇嘴,“反正袁大頭膽大,不乾我事。”

哪怕無限傷心事,我亦不禁莞爾。

同時也知道了雖世道周折,她和她夫婿袁紹的感情一如既往的好。

婉婉打小與眾不同,連挑夫婿的眼光亦孤雁出群,在當時雍州城鬨出好一場風波。

彼時我與謝琨成婚已近兩年,仍在雍州,住在沈府臨街的一處宅邸裡,是父兄在我新婚之前特地置辦的,雖提名謝府,實隸屬沈家——阿爹嫌謝家小門小戶,擔心我嫁去受委屈。

可想而知,比我還年長的婉婉被長輩催婚催得不勝其煩。

於是,隔三差五就能瞧見婉婉頂著烈日、一身大汗奔來,整個兒往我的竹簟上一癱,冰鎮果脯一般冰完正麵冰反麵。我便曉得她又被薑伯父摧相親了。

我坐在矮凳上給她打扇,還會故意笑問:“這回的如何?”

婉婉猛打寒顫,“彆提了!一勝一的矬!”

她一貫口無遮攔,我不覺粗俗,反是好笑又可愛。

婉婉道:“反正,在遇到我願意嫁的人之前,我死也不嫁!”

我觀其堅定不移的嬌憨神態,更覺可愛:“嗯嗯!那婉婉願意嫁什麼樣的人?”

那時候雍州七月,流火爍金。她斜睨著我,拖長語調:“就譬若你夫君謝崑山那樣的——”

我打扇的手一遲。

她話鋒一轉:“那樣的我絕對不嫁!”

“你看看!”她騰地坐直,忿忿然,“我來你這多少回了,碰見過他幾回?你這是守活寡麼!”

原是替我鳴不平。我啼笑皆非:“不是你想的那樣。總歸男子當以功名事業為重……”

“你就色令智昏吧。”她隻哼哼兩聲,彆過頭去。

我以為婉婉大抵看破了紅塵,未想她的紅鸞星雖遲但到。

婚嫁一拖再拖,快拖成“老姑娘”的婉婉終於有了情投意合的對象,卻是瞧上了一名商賈之人。

那是什麼樣的人?行商坐賈,走南闖北。“嫁郎如未嫁,長是淒涼夜”——正是前人對商賈之妻最真實的寫照。

那時我真真憂心忡忡。我和薑家長輩一樣,以為婉婉隻是一時新鮮勁兒上頭,或是被甜言蜜語哄得盲目。然而不論是閨友的勸告,還是同至親鬨得雞飛狗跳,都未能澆滅她一腔熱情。

我很不理解:“他哪裡好?”

彼時婉婉意味深長瞧我:“謝崑山哪裡好?”

我一怔:“他哪裡不好?”

婉婉笑了:“他哪裡都好。”

我也笑了。

最終薑伯父鬆了口。婉婉如願以償嫁給了自己的東方騎。

同年,京師冊命敕牒抵達雍州,擢遷謝琨為荊州長史。開春後三月三,我辭彆至親摯友,隨夫千裡遠行,往荊州赴任。

此後從荊州再到這鄴京,山高水長,相見寥寥。

皇城的春日總是熱鬨。

聚散雙秋再相逢,我含笑望著摯友,隻覺怎麼也看不夠。

“玉韞,你有小寶寶啦,恭喜呀。”她好奇地摸我小腹,眸光亮亮,感歎,“以後一定要讓它認我作乾孃!”

隴北千裡之遙,她並非得知了沈家禍難才動身,而在收到我告知有喜的書信後,旋即與袁紹商量改道,以便路過鄴京向我道喜。

……本是喜訊,怎奈世事難料。

我握她的手調整位置,感受到胎動的一刹,她雙眸明顯更圓更亮了。我輕輕笑著迴應:“好。”

並不免打趣,她又準備何時讓我當上乾孃。

“不急,這才成婚第三年呢。”婉婉撅起嘴,“等袁大頭商行辦起來,我們打算去渝州落戶……總要安定了再考慮這事。”

我頓了頓,垂眼。是啊,安定……我現在,算安定嗎?

我自嘲微笑。

“玉韞,鄴京風水一點也不養人。”婉婉回握我雙手,很輕易便攏在五指間,放低了聲音。

她握得很緊,掌心生了微汗,看著我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想不想雍州?想不想荊州?或者,或者,我的意思是……”

她有點語無倫次。

“婉婉?你,怎麼了?”被她的手溫傳染,從指尖滲入經脈的寒,令我的身體也慢慢發冷。

“玉韞……我對你不起。”她的手在顫抖。

“謝崑山曾派人索取沈伯父委托於我們的外商資貴賬本,裡麵涉及與狄夷的交易,我們以為他與沈伯父另有籌謀,並未多想……誰曾想,誰曾想……”

我渾身都冷,懵懂被她抱住,聽見耳邊她嚎啕大哭,“玉韞!你所嫁非人!”

……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進到書房的。

腳邊書籍雜亂堆疊於地麵,桌麵官紙從新到舊,從色彩鮮麗到頁角微卷。彷彿山倒海傾,天塌地陷。

我站在書案前,看著那些白紙黑字,延展到尖厲的墨痕,規整到可怖的章印,疑心自己失去了辨識的能力,天旋地轉,茫然失措。

我翻出了許多被他藏起的信件。

他與丞相趙公來往密謀的信件。

——那封通敵叛國的汙衊信,是謝琨呈上的。

也是他於公堂提出,沈氏闔族流放。

朝野內外盛讚其清廉正直,不避親疏。聖上青眼相加,趙丞與之交好,或不日將位列九卿。

他以沈家為踏跺,踩著血肉鋪鑄的級石,再上一階。

……

我站不住,覺得天地都在旋轉。婉婉扶我坐下,啜泣著拉我的手,反反覆覆說著“對不起”。

我知她為何歸咎於己。

若要論起,婉婉,其實是我與謝琨的紅娘。

我第一次知曉謝琨此人,正是從她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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