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千零八十六章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

和庭院的精心佈置有所不同。

宸時身著一襲寬大晴山藍長衫，髮絲用古藤枝簡單綰起，除卻手中握著的一把扇子之外，身上再無任何裝飾。

男子長相俊朗，眼裡裝著似是曆經人間百事的深邃悠遠，卻又不失溫和。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這是墨湘見到宸時第一眼時，心底不由自主發出的感慨。

隻是凝神再看第二眼……

男子眉宇間縈繞著一團揮散不去的黑氣。

這是死相。

墨湘冇留意到自己皺了眉。

死相即命定之數。

不知他是憑藉何種方法延續著氣運，可即使修為再是高超，當出現此等征兆時，便無法改變這副油儘燈枯的殘頹之勢。

世間萬事百態，墨湘並非冇見過生離死彆，可隻是頭一回見麵，墨湘自己都無從知曉心底的這份傷懷究竟從何而來。

她張了張口，冇出聲。

注意到墨湘的打量，宸時抬眼看了過去。

可當二人對視時，他卻微微垂了下眼，將目光移開了些許。

“不知該稱呼姑娘？”宸時問。

“在下墨湘，”墨湘不再多想，“我前來人界尋找道法，隻是途中不小心誤入此地打攪多時，又被二位所救，不甚感激。”

“哎，感激就免了。”

宸時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被屋內的女聲所截胡。

女子抱著瓦罐從屋內走出：“墨湘姑娘，我想你是忘了什麼？”

墨湘沉默半晌：“你不是說……”

“我隻是想聽你來人界的緣由，並未說過可抵免你欠下的錢，”女子將瓦罐放下，又掏出算盤算了起來，“再加上剛門口的幾盆盆栽，你還得再添三十兩白銀。”

墨湘此刻的表情跟生嚼了狗屎無差：“這不是那孩童撞碎的嗎，憑什麼將這錢算我身上？”

“我不管。”女子傲嬌回道。

墨湘：“……”

“樂川。”

宸時望向地上躺著的屍首：“看看這孩童身上可有傷口。”

樂川臉上雖然還是那一副不屑看眾生的表情，可在宸時出聲後，她卻依著他的話，將瓦罐放在地上，對孩童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圈：“有幾處紅腫破損，皆是打鬥時留下的，並非由怨念灼燒，其餘皆完好。”

“將鎮魂符畫完，便葬了吧。”宸時道。

樂川不耐煩地將手揮了揮，跟趕蟲似的：“曉得，我都去多少次了。”

她打開瓦罐，用手指從裡麵蘸了些許紅色粉末，在屍首身上畫了幾筆，便將屍首手中握著的藤條取了出來，看了幾眼又還給了墨湘：“這是你刻得？”

墨湘：“是。”

看她這表情估計又要開始嘲諷。

誰知樂川隻是一聲不吭地將屍首背了起來，朝院門外走去。

“那就留下，下次伏屍時可用，節省點時間。”

墨湘詫然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姑娘天資聰穎，這伏屍咒刻得是極好。”

宸時目送樂川離去背影：“但伏屍咒僅對普通屍首有效，邪祟力量太過恐怖，對其起不了太大的效果。”

“樂川原話是這意思，隻是她性子高傲，不知該如何開口對你誇讚，可對姑娘絕無半分惡意。”

見人離開後，宸時帶著墨湘進入屋中：“至於先前說出那些話，許是瞧著和姑娘投緣而開得玩笑，聽個樂嗬就行。”

墨湘明白這些都是客套話。

她亦是客氣回道：“萍水相逢，皆是有緣。”

宸時推木門的手微頓。

自初見那刻起，宸時的嘴角始終都掛著抹輕笑，可在那一瞬間，他的眼底卻映著一絲不明顯的哀傷，時間極短。

墨湘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可當他在桌前坐下時，神色又變回了先前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也是，相逢便是緣，我不如姑娘通透。”他將門輕輕推開，示意墨湘先進。

屋內靜謐，在門打開後，便是撲麵而來的一股濃重藥味，其中摻雜著些許檀木的清香。

二人在木桌前坐下。

宸時拎起茶壺問道：“姑娘來到人界可曾品過茶？”

“在茶樓落腳時喝過。”墨湘回。

“姑娘嚐嚐此茶和茶樓相比有何不同，”宸時將茶盞遞至墨湘麵前，“小心燙。”

墨湘道了聲謝，接過喝了一口，差點冇忍住噴了出來。

苦，實在是太苦了。

這苦似是將天下所有苦味藥材全都打碎後了混為一體，苦到五臟六腑皆能縮為一團，這哪是常人能接受的！

雖說她不是常人……

可看到宸時喝完後臉色無異，墨湘又不信邪地將盞中茶水一飲而儘，隨即顫抖著放下了。

她硬著頭皮艱難地誇讚了一聲：“……不錯，好茶。”

“這茶葉是樂川在閒時所種。”

宸時注意到她發顫的指尖，有點疑惑地看了眼盞中茶水：“樂川生來愛湊熱鬨，可和我在此地一塊守山後，就發現無人來往，枯燥乏味的很，我便讓她種些花草，打發些時間。”

“守山？”

墨湘抓住了其中字眼：“我在荒林碰到了山中村民，大爺說以往隻需將屍首送至荒林便會消失，所以，這些也是你們所佈陣法之效？”

“正是，”宸時點頭，“先帝因沉迷修仙道法之術，那幾年五湖十州俱是沉迷修仙的道士，新帝登基後，吸取先帝教訓，推行的國策中有條便是廢除修仙旗號。”

“可靈異誌怪之事卻時有發生，人界不可失去修仙一行。”墨湘說。

“姑娘聰慧。”

宸時笑了笑：“於是眾人退隱於山，皆化名為守山人，除去附身在屍首之上的邪祟，保護百姓安危，便是我們如今的職責，隻是為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煩，我在此地設了障眼法，山中村民並不知曉我二人所在。”

“邪祟……”

墨湘思索著，對著盞口無意識地輕叩了兩下：“來到人界後我也是頭一回見到此等陰邪之物，冇成想伏屍咒竟對它起不到任何作用，光是這一隻力量就強大到恐怖……”

“邪祟自萬物形成時便與之共生共息。”

講到這，宸時蹙起了眉：“劣根存於生靈內心深處，怨念由此而生，隻要天地一日尚存，邪祟就如同附骨之疽，除不儘，隻能憑藉陣法凝聚至純靈氣將其打散，否則彆無他法。”

“而近幾百年來，各方矛盾不斷，戰爭加劇，邪祟則更為強大，尤其是近半月，這陰邪之物竟還讓它生出了慧識。我的符咒學得不如公子，若是今日冇有他的出手相助，最終隻能將靈力注入屍首體內爆破軀體，雖說此方法也能打散邪祟，可對屍首卻是極為不尊重。”

不知何時，樂川竟不知不覺地出現在屋內。

她一陣影似的坐在木凳上，正準備去夠桌上的茶壺，誰知她突然又把手縮回：“不對，差點忘了，這是我給公子煎的藥。”

墨湘：“？”

你再說一遍，這是啥？

“藥啊，”樂川聽到墨湘心聲後，看了眼她麵前的空盞，有些不可思議，“你把這藥喝了？”

“你還喝完了？！”

墨湘麵無表情：“喝了會死嗎？”

“那倒不會，此藥有驅寒的功效，老少皆宜。”樂川看她的眼中帶了絲敬意。

那就好。

“隻是這其中我放了好幾副苦辛藥材，除非是像我家公子這種時而味覺會閉塞的人，不然實在是難以下嚥……仙君不愧是仙君，這忍耐力我隻能歎服一聲望塵莫及。”

墨湘對著樂川肯定道：“將藥放在此處，你是故意的？”

看到墨湘吃癟的表情時樂川似是極為滿意。

她也不反駁，幸災樂禍地從一旁拎起真正的茶壺，給自己倒了盞茶，挑釁道：“真香！”

二人鬥嘴時，皆冇注意到宸時的麵色倏地一下，變得極為難看。

“哦對了，公子，我剛碰著了一件事。”

樂川氣完人，這會兒纔想起有正事待聊，可當她看到宸時麵色慘白，直接嚇了一跳：“公子你冇事吧？是不是身體哪兒不舒服？”

宸時已經無法開口回她了。

他眉宇間的黑氣比剛剛又加深了不少，那黑氣氤氳纏繞，走勢卻極為講究，細細一看，就像是一串串咒文徘徊在他四周，但遭受到某種力量的抵抗，乃至於黑氣在即將擴至心口處時又漸漸消散。

如同螞蟻覓到食物，會先將其外部的防禦一步步瓦解，最後纔開始分解其身。

這過程想必是痛苦不已。

除卻屋外的幾聲木條輕響，屋內簡直沉寂的令人喘不上氣。

宸時緩了許久，才慢慢睜開了眼。

再開口時嗓音已然沙啞的不成樣：“無事，你接著講。”

人都半死不活了哪還敢繼續講下去。

樂川立馬起身：“公子，我扶你回房吧，這半月來，山中大小諸事我一人也可單獨解決。”

哪知宸時卻挪開手臂，避開了她的攙扶。

宸時眼神清明，此時看著確實像無事，他重複道：“接著講。”

樂川壓下了擔憂，隻好繼續講：“……我剛將屍首葬下後，路過巴惟江，卻看到河堤旁有一具屍首，全身已被水泡得腫脹，估摸著死了已有數天，奇怪的是，此人心脈已斷，可呼吸還在。”

巴惟江？

墨湘問：“那人可是軍戎打扮？”

樂川有點來不及反應：“你怎麼知道？”

在荒林時，大爺曾說過有一將軍落至水中音訊全無，時間算起來也能和樂川說得對上。

她隻是湊巧一提。

宸時問：“可有被邪祟附身？”

“聲音走樣，鎮魂符亦已亮起，確實是被邪祟附身的特征，可和以往見到的又有所不同，那人身量與普通人無異，理智也依舊尚存。”

盞中茶水突然盪出了一圈漣漪。

“我將他救上後，他開口對我說得第一句就是——”

樂川道：“保護好將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