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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昭陽王府如修羅地獄。

守衛與刺客在殿外殊死搏鬥,血水沿著門縫汩汩流入寢殿,溫隨匍匐在床下緊攥著匕首。

伴著一聲轟然雷響,殿門被“哐”地破開,血腥味伴著雨水撲入殿中。透過床縫,溫隨看見幾雙浸著血水的皂靴一步步逼近床榻,劍鋒垂在靴邊滲著血,一滴,一滴……離自己越來越近。

一道閃電猛然劈下,床縫中驀地閃出一張殘破的人臉,那嗜血的雙眼將她釘在床底,接著一把利劍就狠狠向自己刺來……

溫隨驀然驚醒,冷汗齊下。

她惶顧四周,風柔日暖,鳥鳴啾啾,自己正躺在一棵大槐樹的樹乾上;樹下,她的愛駒玉獅子正在悠閒吃草,遠方傳來策馬的陣陣吆喝。正是春圍的上林苑。

她入場就找了個僻靜去處,不料夢蝶不成反招魘魔。

溫隨長舒口氣,枕著手臂躺回細想。夢裡難道是十歲那年?不對,十歲那年在萬湖橋,大概是在王府裡的某次吧。但王府裡行刺的次數太多,她也記不清了。

正胡思亂想著,林後傳來人聲。

溫隨閒聽,原來是朔漠的楊撫臣和海西的陳宛林,兩人為了一個陷阱爭起來。

海西原為陸州六國之一,自歸附東陸後,陳氏日漸勢微,除了昔日皇族的積累和微薄稅利,實力遠不如昨。此代家主陳道生為一代大儒,以書香治家。其子陳宛林智心靈性,七歲即作萬言策論,廣為稱頌。

朔漠楊氏是陸州名門中最有權勢的一脈。朔漠原與耶吐渾在北境相爭,歸附啟陽後,成為南北通商之地,與北方各部交好。楊氏壟斷了屬地的鹽鐵貿易,保留了楊家軍。如今的楊氏家主楊俯文韜武略,治家有方;長子楊撫臣是楊家軍中最年輕的統帥。

“撫臣兄,這陷阱是你設的,鴛鴦也是你放的,傷了我的獵犬先不計較,為何不將這鴛鴦賠償於我?”陳宛林語含薄怒。

“清晏,陷阱設在此處,自是為了吸引獵物,你的獵犬既已落陷阱,就算入我彀中了,怎還將這兩樣都算在你頭上?”楊撫臣倒鬆弛,卻不相讓。

溫隨跳下樹去看。隻見那楊撫臣挺拔魁梧,氣質雍容,腰間楊氏佩劍光亮耀目,不愧年紀輕輕就統禦萬軍;而那陳宛林氣如芝蘭,文質纖細,麒麟才子風采如斯,但體貌更似一位女公子。

難道陳宛林也是女子?

兩人辯了一會,陳宛林拂袖而去。她走後,楊撫臣叫人包紮那獵犬,並將鴛鴦送到海西陳氏帳中,大概也有些慚愧。

溫隨正看得津津有味,一雙手從背後伸出,輕輕捂住她的口鼻。溫隨一驚,立即伸手抽刀,那人速度更快,虛虛控住她的手腕。動作間,一股熟悉的柏木香從背後飄來。她瞬間放鬆,回眸看去,果然是葉隱。

“看什麼呢?”葉隱壓低聲音,他鬆開溫隨,也向楊撫臣的方向看去。

“摺子戲,演完啦。走吧,你打了幾隻?我還冇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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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時辰過去,兩人收穫不豐,於是改道上飼苑找蓮生。

蓮生是上林苑管事馮俞之子,精通馭獸之術,淳樸熱心,曾在王府照料過一段時日的禽鳥,頗得溫隨喜愛。

剛一進院,溫隨就看見溫陽,他叼著根狗尾草歪在馬上,依舊那副混樣。一旁,幾個軍士將一人打得滿臉血汙,正是蓮生。

“住手!”溫隨斷喝。

溫陽回頭,一看是數月不見的老冤家,臉皺起來。

“你又乾嘛?哪涼快呆哪去不行嗎?”

“我就找他,你哪涼快呆哪去不行嗎?”溫隨指向馮蓮生。葉隱縱馬上前,立在溫隨身側。

“喲,葉太子也來了?這架勢,爺好怕啊。”溫陽陰陽怪氣。

“怕就對了。人放了快滾,見你就晦氣。”

“他把爺的馬喂壞了,我找他算賬呢,你冇長眼嗎?”

兩人看向鎮北軍的戰馬,果然口吐白沫。

“證據呢?”溫隨冷冷道。

“證據?嗬,直接揍!招了就有證據了。”

“他是我的人,冇證據你敢動一個試試。”溫隨平靜道。

“怎麼,就你這小身板,還想動手不成?告訴你就算葉隱我也不怕!”溫陽氣極反笑。

溫隨冇吭聲,她看著溫陽,靈機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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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乾元帝正同海荒惠帝、鎮北王及眾家主親眷在上林苑閒話,福公公哆嗦著來稟,說溫小王爺和明郡王在上飼苑打起來,明郡王落馬摔斷了腿。

眾人趕到上飼苑時,溫陽身邊圍了一眾太醫,正歪在廊下痛苦哼哼;而溫隨站在院內空地,和幾個人比劃著彈弓。

見人來,溫陽立刻告狀,說溫隨用彈弓驚了自己馬,害自己跌下來受了傷。

乾元帝肅聲責問,溫隨解釋,“父皇,兒臣見溫陽無故責打此人。兒臣不讓他打罷了。”又頓了頓,“驚馬確是無心之失。請父皇、叔父責罰。”

“什麼無故?他將我的馬養壞了,我纔打他的!”溫陽叫道。

“哼,證據呢?怎知不是你們自己養壞了。”溫隨嗆回去。

乾元帝不言。

鎮北王皺眉,“孤以為是什麼大事,區區飲馬童,殺了即可,何須廢話!”他話音一落,鎮北軍便要拿人。蓮生頓時嚇軟在地,連溫陽都有些動容。

“叔父且慢。”溫隨看向溫江流,“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叔父如此,可有憑據?”

“除了國法家規,亦有軍法。戰馬價值千金,無論經誰手出了問題都要償命,此乃軍中鐵律。”

"軍法嚴明,但不應枉殺無辜。蓮生照管上林苑百獸,怎會不懂戰馬?叔父未查緣由就要殺人,是否草率?”

溫江流冷笑道:“不遲。嗬!他日我軍將士出征,陣前殺敵時馬出了問題,焉有命在讓你們細看原委?”

“叔父說得對。但人命隻有一條,若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侄兒不服,傳出去怕是會有更多人不服。”溫隨據理力爭。

“臣有疑。”葉隱緩步上前,站在溫隨身邊。

“兒臣不服。”溫笑笑也應聲,擋在溫隨和葉隱身前。

“臣也有疑。”門外傳來一聲附和,隻見“陳宛林”和一位相貌相仿的少年走進來。

那少年頎長玉立,麵若朗月清風,進門先對諸人行禮,極為斯文,“晚輩海西陳氏宛林,想請教鎮北王,若這戰馬非因人而病,但照料馬匹的人卻要死,那誰又知道這些戰馬真正的病況?長此以往,這些戰馬的病損是否更嚴重?”

這纔是真正的麒麟才子,剛剛那位應是他妹妹了?

溫隨心生好奇,又聽門外有人應和。

“臣兄弟倆,也不服。”楊撫臣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楊俯聞言皺眉,不滿地瞪了兒子一眼,楊撫臣無謂聳肩。

在他身旁,半年不見的楊堯臣正抱臂倚門,遠遠朝著溫隨,咧嘴一笑。

楊堯臣和溫隨是‘棍棒下’的交情。楊堯臣之父楊仰曾任太傅,是溫隨氣走的幾位太傅中資曆最老的一位。楊仰是三朝元老,如今位居參知政事,亦是楊俯的長兄,朝中威望甚高。然而他老人家當年卻被溫隨和楊堯臣聯手作弄,氣得上不了朝。

“江流,如今這些小輩,什麼事都要說出個道理,還是年輕啊!”乾元帝感歎。

“旁人不論,葉隱孤是頭一個管不住。西京長大不願回家,孤常常都忘記還有這麼個兒子。乾元帝,孤乾脆將此子相贈可好?”東陸國惠帝打趣。

“嗬嗬,朕若得子如葉子安,做夢都會笑醒。”

“哎,撫臣和堯臣也是。”楊俯感歎,“他們兄弟倆打架,臣和家兄從來管不住。每次打完這感情反倒更好了。”

“這麼說,還是陳家孩子最有禮。朕觀陳宛林剛剛進來時雖憤憤不平,但禮數週全,有條不紊。‘七齡便邁麒麟步’所言不虛。”乾元帝誇讚。

“聖上過譽。”陳道生起身一揖,連連推辭,“清晏讀書尚可,缺乏曆練,日後還請聖上及諸公,多多提攜。”

乾元帝努力平息事態,幾位家主也幫忙說和,溫江流卻冷笑一聲。

“皇兄,打架的事姑且不論,這戰馬受損若不追責,他日鎮北軍的將士們如何能在陣前安然殺敵?”

眾人靜默,這話讓乾元帝也難開口。

“追責?”

屋外傳來一聲疑問,眾人看去,隻見一人坐著輪椅被推進來。他頭髮灰白,一身縞素,手持羽扇,頭戴玉冠。竟是隱世多年的未央侯沈愈。溫隨連忙望向輪椅後,但記憶中的少年並未出現。

沈愈向諸人行禮,溫聲道:“江流,我剛剛仔細觀察,戰馬應是染了肺寒。看樣子不是一兩日的症狀。你還是讓人照料好後再放回軍中,免得其他戰馬感染。”

一席話便解了當前困局。

溫江流的氣勢弱下去,含糊地嗯了幾聲;連乾元帝也微微變了表情,顫聲道:“愈兄……”

沈愈看向乾元帝,兩人相視點頭,表情竟有些悲慼。

不過他很快恢複,環視屋內微笑起來,“聖上,臣剛剛淺聽片刻,臣以為,今年的書院比之往年,會更熱鬨了。”

乾元帝含笑點頭,眼眶竟又有些微紅。

溫隨看出些蹊蹺,但這兩人都不提,她隻能在心底默默壓住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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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崖書院熱鬨與否,溫隨很快就知道了。

圍獵後,台諫的萬言書再次呈上禦案,王及階前泣血叩首,要求嚴懲圍獵鬥毆的雙王。

這次,乾元帝大筆一揮:令昭陽王即刻入白崖書院,反躬自醒;明郡王禁足白日,另賞禦用跌打損傷膏藥若乾。

啟程之日,正是草長鶯飛之時。一路南風過境,將溫隨送入千湖萬泊的九黎郡。溫隨見他的玉獅子暈船暈得厲害,決定棄水道上岸,騎馬走完最後一程。

眾人迎著暮靄入山,穀間流嵐軟霧,浸潤著草木暗香。繞樹穿林,山間無風,萬籟俱寂,唯有馬蹄閒音。正走得自在,眼前視野逐漸開闊,林幕拉開一麵鏡湖,湖中落月,星河倒影,將此處映得格外分明。

溫隨示意眾人飲馬歇腳,無意瞧見不遠處,一人正在樹下夜釣。

那人倚著樹乾,一腿曲著,一腿伸直,幾分瀟灑不羈。身著素白廣袖衫,簪一枚無紋青玉釵,長髮披散如墨,又添幾分慵懶隨意。腳邊蹲一隻小魚簍,不知釣上幾隻。

溫隨驀然想起話本裡夜宿深山遇到的鬼魅精怪,隻覺眼前這位非人也是半個仙。

“我去問問路。”阿央道。溫隨回神,也跟過去。

阿央問路,那人聽完並未回頭,隻伸手指了方向。

“請問釣翁,還要走多久?”

那人依舊未回頭,隻比了兩根手指。

“二?兩個時辰還是兩炷香?”阿央見他倨傲,不由提高了聲音。

那人終於偏頭,掃了溫隨他們一眼,道:“小聲些,莫驚走了我的魚。”

他雙眸含威,似星河鷺起,眉如墨描,如遠山深沉,刀劈斧鑿般的五官立體英氣,疏離的眼神不似塵中人。

四目相對,那雙眼看進溫隨的心底。沉睡的記憶被叩響,那燃燒怒目和冰冷劍鋒呼嘯著躍出夢境。眼前人亦如當年人,然少年的意氣飛揚不見,眸中的驚濤陷入歲月的深淵。

沈之野的神色同這山間鏡湖一般沉靜,溫隨看不清他的情緒,感受不到殺機,但記憶深處的恐懼令她悄然退後,伸手握住腰間的短匕。

“阿央,過來。”溫隨低聲,語含戒備。

沈之野的眸中浮上淺淺的寒光,他輕放下魚竿,緩緩站起,慵懶地舒展著肩頸。多年不見,昔日少年更加玉立修長。寬肩挺拔,腰肢勁瘦,連寬鬆白衫都有了線條。他微一低頭,悠然走出樹下,手不經意地搭上腰間的劍柄,嘴角漾起清冷的笑意。

“溫小王爺,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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