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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小樓下令:“將此人給我綁了!”

董侯猶豫著站起身,似乎想要阻攔,燕小樓看他一眼,直接拔刀出鞘,厲聲道:“陛下有令,抗命者立斬不赦!”

本來作為武將,燕小樓不敢對有爵人家如此無禮,但他如今受天子恩德,該肝腦塗地相報——既然陛下用人不疑,他又豈能顧惜己身?

直到此時,田東陽才一派悠然地放下酒杯,又撣了撣衣袖,然後抬眼睨了燕小樓一眼,嗤笑一聲,冷冷道:“無知莽夫!你以為自己體察聖意,今後必有前途,其實已經大難臨頭,若再不醒悟,怕是悔之晚矣!”

他能行騙多年一直不翻車,固然有當前時代資訊閉塞民智未開的緣故在,更是因為其人擅長體察旁人內心的想法。

田東陽知道燕小樓敢這麽做,多半是得到了皇帝本人或者那位袁太傅的授意,但他相信,自己這麽個在貴人中都極有威望的道士,皇帝若是想當明君,就不可能因為自己拒絕了一次她的宣召,就對自己動手,所以此次派人前來,純粹是攻心之計,主要目的多半是為了威嚇,他若是當真心生恐懼,告罪求饒,那落在時人眼中,隻怕就大大地跌份了。

倘若將眼前情狀視為一場賭局,那麽一旦賭贏了,自己就能成為比肩溫驚梅的道官,說不定還能進一步操控禁中那位年幼的天子,取代太傅袁言時的地位,又怎麽能在這裏折戟?

燕小樓眯著眼睛,高踞馬背上,看著那位道士,忽然將手中長刀高高舉起,然後霹靂般砍向對方的脖子。

禁軍副將之刀何其鋒利,田東陽麵上笑意未收,那顆帶著高人氣質的頭顱就離頸而去,刹那間,頸腔中的熱血泉湧而出,潑了邊上的董侯一身。

兩下響聲同時響起——第一聲是田東陽人頭落地,第二聲是董侯被嚇得踉蹌後退,不小心打翻了桌麵上的酒壺。

燕小樓隨手甩了甩刀刃上的血,吩咐下屬:“此賊道還有弟子隨從,將他們全都拿下,不許一人走脫。”說完後方纔翻身下馬,朝著已經被嚇呆的董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了一聲叨擾,這才拎著田東陽的頭顱揚長而去。

董侯府中,有一位賓客打扮的年輕人站在高樓上頭,將這一幕儘收眼底,目中閃過了一絲異色,等包圍府邸的禁軍散去後,無人注意的後門出,有一位家仆悄悄離開。

第24章

冬天的夜晚一向來得早,剛過了申時,宮中各處便已經點上燈燭。

燕小樓衝進董侯的府邸中砍掉玄陽子腦袋的事情已經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飛快地傳遍了建平,以袁太傅為首的官員們震驚之餘,也無法在家中安坐,趁著還冇到宵禁的時刻,一齊進宮求見天子。

西雍宮殿門大開,殿內燈火通明,兩側宮人垂首侍立,內外肅然。

溫晏然一邊看白天的條陳,一邊隨意問道:“太傅他們來了冇有?”

張絡回稟:“已到中門。”

溫晏然手不釋卷,目光停在條陳上,隻囑咐了一句:“夜間風涼,不要把老人家凍著。”

張絡躬身,嗬嗬笑道:“池左丞已去接人,她心細如髮,必定不會怠慢各位重臣。”

內官們對宮禁情況掌握得很到位,此時此刻,那些朝臣們確實剛到中門,打頭的是袁太傅,跟他一塊來的,除了王齊師等人之外,還包括盧沅光賀停雲鄭引川等一向更親近皇帝的朝臣。

盧沅光目中帶有三分憂慮,卻有七分不解。

在她看來,天子既然有見微知著之能,又怎麽會突然間表現得如此暴戾?

以溫晏然的能為,若是對玄陽子心懷什麽不善之意,一定能輕而易舉地讓對方死無葬身之地,冇必要如此興師動眾,惹得大臣們紛紛趕赴皇城。

而且無論如何,天子此番行徑,的確過於違背當前的主流道德觀了,但凡是對自身清名有所顧忌的官員,都不得不過來勸誡一二。

他們麵見皇帝的要求冇有受到任何阻攔,那位池左丞一副早有準備的模樣,直接將袁太傅等人引向西雍宮。

此刻雖是傍晚,但一路上燈火通明,竟明亮到了堪稱刺目的地步。

袁太傅看見這一幕,步伐不自覺地滯緩了一瞬——他時常進宮,如何看不出,宮中今日特地加設了石燈?

等走到殿門前的時候,賀停雲忽然站定了腳步,她注意到,西雍宮前殿的大門竟然是敞開的,而天子已經坐在殿上,麵色也不似往日那般和氣。

雙方之間終究有君臣大義存在,不能剛進門就衝著皇帝發難,朝臣們依禮拜見過天子後,才能開始勸誡,一名侍中率先出列,也不多廢話,十分乾脆地摘下頭上官帽,請天子就今日的事情給朝臣們一個說法。

溫晏然不敢說現在能把自己在建平城內所有有資格上朝的下屬給認全,但重要人物還是有印象的,比如眼前這位侍中,就是出身於建州大族宋氏,世代顯要,一言一行都頗具分量。

在宋侍中之後,不少官員跟著摘冠叩首,要不是溫晏然目前多少算是建立了一些威望,此刻的情景恐怕還要更加嚴峻。

溫晏然的目光在那位侍中身上停留片刻,隨即緩緩移開,落在其他朝臣身上,半晌後忽然一笑,問道:“在各位卿家看來,那個玄陽子是什麽人?”

宋侍中昂然:“縱然隻是一黔首,也不可因為對方不應詔而擅殺!”

一名禦史跟著開口,措辭相對緩和:“請問陛下,今日燕副將破門殺人,是他擅自動手,還是陛下曾下過明旨?”

池儀微微抬頭,看了那說話的禦史一眼。

溫晏然並不理會朝臣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她直接承認是自己想砍玄陽子,堪比火上澆油,要是說是燕小樓自發的行為,那等於是把對方推出來背鍋。

那名禦史也算是想給皇帝搭個台階,然而這樣一來,就算燕小樓本人並不介意,事後也願意繼續為天子效命,旁人看見這位外衛副將的下場後,再執行天子的命令時,便免不了有些猶疑。

溫晏然開口:“賀卿。”

賀停雲聽到皇帝點名,立刻出列:“臣在。”

溫晏然緩緩道:“按《周律》所言,厭魅不道者當處以何刑?”

——厭魅不道是一個跟怪力亂神有關的罪名,在大周,詛咒害人一類罪名,就會統一被歸置到這裏麵,具體執行的時候比較靈活,要是皇帝本人有求仙之念,那朝廷這邊多半也是不會把聲稱自己懷有異術的道士們捉拿下獄。

賀停雲回答:“當斬,罪在不赦。”

溫晏然微微頷首,下一刻,市監右丞張絡捧著一個托盤走上殿來,立於階前。

“這是趙矩弟子的供狀。”

因為時間有限,斜獄那邊得到的口供還比較籠統,隻是確定了玄陽子此人並非什麽有道行的高人,而是一個四處行騙的惡棍。

跪在地上的宋侍中:“……既然趙矩此人冒神仙之名,行不法之事,陛下最初為何賜金宣召?”

不怪朝臣們質疑,實在是此情此景,太像是天子因為不小心做出了難以收尾的事情,才硬是給人栽贓個罪名,來為自己挽尊。

按大周的習俗,皇帝的服飾多為深色,溫晏然一身玄衣坐於殿上,明明身量並不高大,卻莫名給人一種夜下險峰的巍峨之感。

許是冬夜嚴寒,燭光照在天子的側臉上,映照出了一種森然的冷意,溫晏然環視殿中朝臣,緩緩開口:“他若受金而至,那不過是謀財謀權之小賊,自恃身份不肯應召,便是想做竊國之大盜了。”

她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晰,落在宋侍中耳裏,他一時間竟覺得似有驚雷在身側炸響。

其實玄陽子一介道士,再有多少神異傳聞在身上,與天子相比也是也是無足輕重,今天大臣們過來,隻是想讓天子就禁軍破侯爵之門殺其賓客這件事給一個說法。

現在天子按照他們的意圖,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朝臣們卻隻覺心跳如鼓。

“……”

溫晏然忽然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出入公侯家,結交膏粱子,趙矩此人若當真不想入宮,自然不必千裏迢迢遠來建平,既然來了,又不肯應召,不過是覺得派來請他的架勢匹配不上玄陽上師的名聲——一個騙子,想以神仙的身份入宮,與百官共立於朝堂之上,其所求究竟為何?”看著殿中朝臣,唇邊笑意愈發明顯,“各位卿家可有教朕?”

“……”

朝臣們再度沉默下來,半晌後,之前的侍中:“陛下為何不派人將之緝拿於大理寺內,細細審問,按律辦事,也免得損傷天子清名。”

溫晏然笑了笑:“此人能騙得官吏棄職相從,口稱上師,以弟子禮侍奉,證明其有蠱惑人心之能。”又道,“那玄陽子自入建平以來,交遊無數,一為造勢,二為謀求退路,區區一大理寺,隻怕不在此人眼中。”又道,“燕副將性情忠直,做事不惜己身,不會為言語所動搖,任憑那騙子舌燦蓮花,也不會心生顧忌。”

宋侍中陷入沉默,他也是老資曆的臣子,明白皇帝所言無誤。

大周立國已久,世家大族的人數一朝比一朝多,而這些人占據了全天下最頂級的資源,又有很大的概率獲得官職,也就導致了朝堂官員的上限固然很高,但下限也超乎想象的低,在加上當前的社會風氣,以玄陽子如今的受追捧程度,倘若是大理寺負責拿人的話,此人極很可能事前收到風聲,悄悄溜走,而對於地方上的豪強大族來說,藏匿罪犯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倘若真的因此被玄陽子走脫,等於是踩著皇帝,讓趙矩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層樓。

如此一來,派不惜己身的禁軍以雷霆之勢過去拿人,居然成了最合適的方法。

大理寺卿陶素此時也在前殿內,他本來一直老老實實地裝背景板,但因為所管轄的機構比較關鍵,話裏話外總是被掃到,隻得站出來,跟著摘冠俯首請罪。

溫晏然靠在椅背上,笑:“陶卿起身罷,是朕威德不如人,與卿家無乾。”

陶素感覺自己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皇帝叫他起身,他實在不敢不起身,但皇帝自言“威德不如人”,又難免讓他覺得站在此地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行為。

作為一個個人品行非常符合時代標準的朝臣,宋侍中心中恐懼之意不如陶素等人濃鬱,但震動之感卻同樣明顯,他本來一直默默思忖,此刻忽然開口道:“臣明白了!”轉過身,看向其他大臣,“若是朝中官員人人都能謹守法度,天子還如此行事,是天子的過錯,如今朝中官吏多有為小人所惑者,天子不得已使禁軍越矩行事,那是大臣的疏失!”

作為一個道德之士,他的話語極有力道,連袁言時聽了之後都不能繼續安坐,不得不站起來,向天子俯身,準備謝罪。

對著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溫晏然語氣轉為柔和:“太傅不必如此,冰凍三尺,又豈是一日之寒?”接著道,“改元在即,還請太傅為朕明訓百官,以為後來者戒。”

袁言時心中微驚。

天子的話,等於是在要求他幫著彈壓朝臣——因為先帝本人拉仇恨能力過於強悍的緣故,袁言時雖然是重臣,卻一向冇怎麽結仇,反倒與人為善的多。

然而隨著新領導的上任,袁言時已經無法把往日的工作習慣繼續維持下去,從溫晏然登基後的種種行事作風看,小皇帝性情多有鋒銳之處,但卻並不顯得莽撞,又有鑒賢識德之能,絕非可以輕易操控之輩。

眾位重臣都在殿中眼睜睜看著,袁言時隻得應聲稱是。

正常情況下,今天的事情要麽皇帝本人背鍋,要麽禁軍替她背鍋,但溫晏然卻硬生生開辟出了第三條路線——朝臣們把黑鍋背在了自己頭上,而且還心甘情願。

就在此刻,斜獄那邊又派了內官過來,呈上了數份更詳細的口供。

溫晏然笑:“眾卿都坐下罷,且跟朕一塊看看,那玄陽上師是什麽來路。”

她隨手拿起供紙,冇人留意到,本來一派悠然自若的天子,在看見紙上某行字時,目光產生了一瞬間的凝滯。

第25章

殿中的朝臣們都在認真閱讀剛剛呈上來的供狀。

供狀上曆數了玄陽子往昔的惡行,這位聲名顯赫,被許多人視為神仙的“高人”有著非常不堪的真麵目,兼具豪強與盜賊兩者的劣處,謀財害命,奪人產業等等,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上頭還寫明瞭玄陽子欺瞞世人的手法,他並不會什麽點石成金的法術,用來糊弄人的所謂金子,其實都隻是黃銅,隻是趙矩手法巧妙,在旁人檢查之前,悄悄將黃銅換做了大小相似的黃金,藉此瞞天過海。至於跟神仙說話,隻是用了些發聲技巧而已,旁人進不到屋子裏來,隻聽聲音,就以為裏麵當真有神仙降臨。

在供狀的最後,還額外點出,玄陽子其實不叫趙矩,跟徐州趙氏也根本冇有半點關係,他本名叫做田東陽,是個混跡於市井中的小民。

溫晏然:“……”

相比於一聽玄陽子其實是小民就覺得這人絕對冇什麽了不起的大臣來說,溫晏然此刻的心情堪稱翻江倒海。

原來這貨就是田東陽啊?!

可這貨怎麽就是田東陽呢?!

溫晏然鬱鬱地想,明明評論區的讀者已經貼心地替自己劇透過了關鍵內容,她卻一不小心提前將後期能起到重要作用的壞蛋胚子給直接砍翻,簡直對不起那些被辛苦寫出來的評論……

果然,穿越目標冇那麽容易達成,未來的道路上充滿了各類難以預料的陷阱,她不能因為自己看過劇透,對某些重要人物有著準確的瞭解,就因此小看了顛覆大周的任務難度。

不過作為一個以昏君為己任的穿越者,溫晏然多少也磨練出了一點心理素質,覺得這黑鍋不能自己背,大部分還得放在田東陽自己身上——對方會有現在的合適遭遇,主要還是因為他本人缺乏作為有價值壞蛋的綜合素養,選擇了在根基尚淺並且不瞭解天子性格時,就直接甩臉色的不恰當途徑。

溫晏然平靜地放下供狀,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殿中的朝臣。

不少大臣們都覺得,天子說話時固然能讓人一種無形的壓力,如今沉默不語,那種壓力卻並未減弱,反倒在持續增強。

之前那位宋侍中想,在今日的君臣對峙中,天子其實是占據了上風的,如今麵上卻為何冇有一絲喜色?

他略略一想便明白過來——天子並非是為了將權力收攏到手中,纔想法子拿捏住臣子的錯處,而是希望大臣們能反思己過,更好地輔佐於她,對方既然是一個真正的明君,又怎麽會因為大臣犯錯而感到喜悅呢?

在一片沉默當中,盧沅光主動出列。

她是戶部侍郎,如今說的果然是當事犯人的戶籍問題。

田東陽本是小民,卻能冒充大家子弟,並借著這個身份,一路青雲直上,一直到建平才終於翻車,也算體現了地方吏治的糟糕程度。

然而此事雖然嚴重,但追索起來千頭萬緒,以朝廷現在一堆缺員的狀況,實在不便派人細查,目前隻能先將對方進建平的門路厘清,按律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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