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麵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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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一艘精緻畫舫緩緩離岸,載著一船鶯聲燕語、柔婉琴音,隨著盪開的水流嫋嫋而去。
綏安城位處東□□通八達,修者雲集,向來繁華熱鬨,自然魚龍混雜。
能上得這艘畫舫的賓客亦如是,聽曲兒的、賞月的、左擁右抱的,做什麼的都有,皆是怡然自得。
唯有一人神色古怪、四肢僵硬,似是極不習慣。
那是名身形纖細的少年,衣著華貴,容貌俊秀白淨,孤身上船來便隨意尋了位置坐下聽曲兒。
過了會兒,他身邊忽然自發圍上來些鶯鶯燕燕,似是與他相熟,一個挽著他的手臂與他嬌聲談笑,一個為他斟酒,還有一個剝乾淨水果送到他唇邊。各個姿態親昵,羨煞旁人。
少年卻神色僵硬,連連擺手推拒,過會兒乾脆輕推開佳人,起身往船沿走,留下背後幾人麵麵相覷。
“公子今日是怎麼了?對姐妹們好生冷淡。”
“不知道呀,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難不成是揹著我們有了彆人?”
“什麼?哼,我早說他那張臉不可信!”
……
少年似是聽見背後姑娘們的議論,有些苦惱地抬手輕捏眉心,過會兒又招來一名侍女要間客房休息。
侍女欠身應“是”,躬身做請,在前麵領路。等到地兒回過身時,她無意間抬頭再次看見少年的臉,雙眸睜大一瞬,隨即迅速低下頭去。
“怎麼?”
少年見狀,抬手輕觸自己的臉龐,指腹沿著眉心、鼻梁與臉頰一路往下用力按壓。嗓音低沉喑啞,但似乎是經過偽裝,聽上去並不自然。
也不怪侍女反應奇怪。
那少年身形纖細單薄,起身走動時能明顯看出外衣並不合身,袖子過長,雪色下襬略微拖地,沾了些許塵灰。
本是相當俊秀的一張臉,此時不過小走了段路,麵色竟慘白如紙,肌膚像是浸水的紙張一般發皺,額際與兩鬢的肌膚還有些卷邊,一寸寸慢慢向裡蜷縮。
像是往臉上貼了張紙做的人皮麵具,此時慢慢脫落,致使眉眼與臉型都變得奇怪,怎麼看怎麼詭異。
“冇、冇有,公子好好歇息,奴婢告退。”
侍女麵色微白,見得多了,知道這種事不該管,連忙搖頭否認,腦袋壓得更低。等到少年進屋關上房門,她立時遠遠躲了開去。
客房內裝潢華貴典雅,牆上有好幾幅掛畫,掛畫對麵開著扇窗戶,外麵是條細長的廊道,廊道之外便是湖水,湖對岸是一片竹林。
而出了竹林,便是城外。
此時畫舫已行至湖心,再行一段便要返回岸邊了。
少年進去後先是環視一圈屋內,隨即抬步徑直走向窗邊,左右觀望了會兒確認無人經過,便將手撐在窗欄上,準備翻出去。
才撐起身,似是體力不支,他忽然身體一晃,忙又下來,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揭開封口直接仰頭往嘴裡傾倒。
他飲得太急太快,來不及吞嚥,一縷清亮水液自唇邊溢位,沿著下頜淌落。
本就發皺卷邊的人皮麵具沾了水,更是貼不住了,從下頜角處一寸寸皸裂。
直到整個麵具都變得破碎,不再貼合,便自發從他的臉上脫去,晃悠悠飄落在地,竟果真是一張描摹了人臉的畫紙。
與此同時,少年也終於現出隱藏的真容。
是一副極好的相貌。
五官清妍姝麗,雙眸澄淨剔透,烏髮雪膚,未施粉黛,乾淨出塵得仿若一捧泉水。滿頭青絲隻用髮帶高束腦後,額角散落幾縷隨風飄動,平添幾分颯爽英氣。
“罷了,也用不了了。這人是個常客,若是再被纏上就麻煩了。”
與此同時,少年也終於飲完,將瓷瓶放回去,又蹲身去撿地上的畫紙。見那東西已然破碎,便隨意揉成一團,喚出靈火燒了個乾淨。
他的嗓音不似之前低沉,倒是清澈悅耳,如泉水擊石,明顯是女子聲線。燒完之後,他又脫去不合身的外衣,內裡果然是一身女子裝束。
一襲圓領窄袖織金蒼藍長袍,袍擺繡有大片陰陽雙魚暗紋,兩側開叉到腿根,墨色腰封收緊腰線,修身利落,襯得身姿愈發頎長俊秀。
是蒼玄劍宗弟子統一的門派服飾。
書悅正欲繼續翻窗跳湖,好遊到對岸出城。外頭忽然傳來些異常響動,便止了動作,凝神細聽。
“喂,見過這個人嗎?”
外頭有一夥人不知在找誰,拿著一卷畫像,一間間客房搜了過去。
他們蠻橫霸道,旁若無人,幾乎每次都是破門而入,門板撞得門框發出震天巨響,全然不顧受驚擾的賓客,來勢洶洶,誌在必得。
而那幅畫像上畫的,正是現出真容的書悅。
*
書悅死過一次,渡劫失敗死的,肉身與神魂俱被劫雷劈了個粉碎。
那是飛昇之前最後一道劫雷,問心。
她以畫入道,修了上千年,隨手而作的畫都能使人修為進境,更是曾以一幅畫挽救無數道心破碎、步入窮途的修者。
她受儘世人追捧,風光無限,人人為了瞥得一眼她的畫作而爭得頭破血流。
儘管如此,這些虛名在天道麵前,不值一提。
她失敗了。
但或許天道對她還存有一絲憐憫,她得以再次睜開眼睛。
卻發現自己竟是重生成曾經親手製出,卻無故遺失的第一具傀儡。
這具傀儡是她初學時,以自身容貌為模板做的。
第一次試驗運行,她看見這具傀儡成功動起來時,心裡還很是雀躍滿足,但未過多久便發現許多問題。
到底是第一次,經驗不足,這具傀儡的做工與材料都令人失望,正常運行尚且需要大量靈力才得以為繼,遑論是做彆的事了,稍有不慎便要報廢。
書悅修過幾次,也改良過,但受限於基礎框架,無論怎麼改良都無法得到較大提升。
後來漸漸便不再使用,轉而開始投入第二、第三、第不知道多少具傀儡。久而久之,這具傀儡被她拋至腦後,連什麼時候丟的都不知道。
未想便是這具被她遺忘丟棄的傀儡,讓她得以重見天日。
不知傀儡被誰盜走私藏,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副冰棺裡,藏在一處洞府中。
等她費勁出去,又因靈力耗儘暈厥,險些被山林裡的妖邪分食乾淨。
幸虧她命大,一名蒼玄劍宗的弟子恰巧路過,將她救下,帶回自己的門派療傷。
而出於長期生存發展的考量,書悅休養好身體便順勢提出拜入門派的請求。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便化名“林疏月”。
話出口後她又忽然意識到,以自己這副傀儡身軀,還來路不明,不知可否瞞過入門身份覈驗。
但冇等她想好對策,一切便已順利結束了。
儘管隻是個外門弟子,但書悅並不在意,也並不打算棄畫修劍。
她再次以畫入道,按著前世的經驗繼續修煉,進境神速,從未遇上瓶頸。因她天賦異稟,雖是外門,卻有內門的待遇。
但她遇到了個大麻煩——冇錢。
眾所周知,劍修為了養劍,錢全部砸給劍了,各個是窮光蛋。蒼玄劍宗雖在修仙界是數一數二的大仙門,卻也是出了名的窮。
而她運行傀儡所需的靈力隨著每次修為進境而成倍增加,購買畫畫要用的各種器具與材料也是一筆大開銷。
光靠宗門每月發的那仨瓜倆棗,根本是杯水車薪。
在傀儡身軀又一次因靈力不足而報廢時,書悅在野地裡暈厥,卻再次幸運地被同門搭救之後,她躺在榻上睜著眼思忖掙紮了整整三日。
終於在師姐來給她送藥時,她猛地從榻上爬起來,拉著師姐的手眼含熱淚地問:
“師姐,給咱漂亮的秋水劍約張畫不?要求隨便提,不滿意不收錢。”
她師姐喚作寧輕雲,人美心善修為高,聞言隻是笑,哄著她將湯藥喝完,才溫柔地頷首應了:
“好呀,早聽聞師妹畫技精湛,便讓我和秋水見識見識。”
從來都是彆人求著書悅作畫,冇有書悅求著彆人讓她畫,甚至照著對方的要求畫。
儘管心理上感到巨大落差讓她不適應,但話說出口便冇有收回的道理。
等休息好了,書悅準備充足,便挑個良辰吉日給師姐和秋水劍好好畫了張像。
儘管她對自己的畫技相當自信,但這是她第一次目的明確地為他人而作,還要令對方滿意,不免有些緊張。
但見師姐睜大雙眼,眸光閃爍朦朧,一副震驚感動的模樣,書悅終於放下心,自然也得到了不菲的報酬。
未過多久,她給寧輕雲及其本命劍秋水作的畫像,在師姐本人特意張揚炫耀之下,逐漸在門中流傳開來。
很快有其餘同門起了興趣,來找書悅約稿。甚至隔壁門派的也來湊熱鬨。
書悅自是欣然答應。
感受著許久冇再體驗過的靈力充盈身體的舒適,再看著用掙來的錢翻新一遍的精美畫具、囤積足足一箱的各式畫材,書悅再次熱淚盈眶,義無反顧繼續下海接稿!
她不僅在師門裡接稿,還下山去找了商鋪合作。無論是私人肖像、推廣海報、話本插畫還是裝飾藏品,她通通來者不拒。
儘管前世冇怎麼畫過這些,但今時不同往日,無所謂的包袱該丟就丟。
她功底深厚,天賦異稟,邊畫邊學,很快便能掌握不同體裁的畫法,最後的成品總能超出金主預期。
等她掙得盆滿缽滿時,她的聲名也遠遠傳了開去。
人人都知蒼玄劍宗出了個不修劍的“叛徒”,畫風還酷似已然仙去的“畫聖書悅”。不管出於什麼心理,人們路過她的畫作都要瞅上一眼。
無數俊男美女們爭相當她的模特,由她繪製插畫的話本供不應求,還有修者瞥一眼她的畫作便能頓悟。
她的事業蒸蒸日上,危機卻也悄然而至。
書悅總會定期下山去各個合作的商鋪裡逛逛,不為彆的,就是看看反響、看看銷量。偶有幾次堪堪達到預期,內心還有些焦慮,覺都睡不好。
最近幾次下山入城,她總感覺自己被人盯上。對方一直遠遠跟著,倒也冇做什麼,書悅不知對方的來路與目的,便也按兵不動。
未想到,這次對方竟是殺機畢露。
她出了書鋪便要出城回宗,行到街巷僻靜處時,忽然從天而降幾名黑衣刺客,拔劍向她襲來。
書悅與眾人交手數個回合,見對方各個修為高強,她孤身一人,雙拳難敵四手,便當機立斷開溜。
但對方窮追不捨,她消耗太多靈力,實在耗不起,便尋了個位置藏起來,以在書鋪裡遇見的一個世家公子的容貌為模板,快速畫了幅人麵像。
接著便用秘法將畫貼在臉上,易容成那人的模樣,又換了身男子裝束,就近逃上了艘畫舫,就這麼在刺客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溜了。
本以為書鋪裡遇見的那位世家公子氣質端方,應是個良家子,她上來後尋個角落歇息,伺機跳船出城就好。
畢竟時間倉促,她還得省著點用靈力,這人麵畫撐不了太久。
未想到,這世家公子是個常客,船上有好些熟人,若是再被纏上,恐怕要影響到計劃進行。
如今畫舫已行至半途,被瞞天過海的那夥人忽然反應過來,追著上船,定是臨時用了非常手段。
費這麼大力氣拿她,若不是要財便是向她索命,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外頭的響動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不過幾息便近在咫尺,此時跳船逃走定是來不及了,很快就會被追上。到時她再靈力用儘,怕是凶多吉少。
書悅聽著那催命般的砰然聲響,不由攥緊雙拳,來回掃視屋內。忽然急中生智,忙快步走到牆上幾幅掛畫前。
不出所料,其中一幅畫正出自她的筆下。來不及多想,她當即伸手觸上去,催動秘法以身入畫,身影化作光斑憑空消失在屋中。
“給老子滾出來!”
下一瞬,房門被大力砸開,一幫凶神惡煞之人闖進來四處搜查,動作粗魯,響聲不斷,卻是翻個底朝天都冇見著人影。
而在臨時造出的畫中境裡,書悅躲在一株桃樹後,透過虛空浮現的一層半透畫紙觀察外頭的情況。見幾人撲空準備離去,不由輕舒口氣。
然這一口氣還未舒到底,忽然又走進來個戴著銀白麪具,身著一襲黑色鬥篷,看不清麵容的高大男子。
這人似乎地位頗高,前頭進來的幾人都要下跪行禮。
但他並不理會,隻輕輕抬手,一隻幽藍色的靈蝶不知從何處飛來,緩緩停駐在他的指尖,觸鬚輕輕顫動,散落熒光點點。
又過一會兒,不知怎的,那靈蝶竟翩翩而起,向著書悅藏身的這幅畫像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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